楊亦頔
這里的江水與我血脈相連,山川與我指掌相抵,而我卻從未真正的看見它。
去年,在漾濞那場地震過后一個多小時,我問了家人一句無頭無尾的話,你說,老街子還在不在的?
“老街子有哪樣看頭,灰頭土臉的”這是幼時聽長輩說過很多次的話。
漾濞的博南古道有來頭,看似叫人親近不得。它曾作為西南陸上絲路與西北絲綢之路、南方海上絲路并稱,早在公元前四世紀就已開通,在漢代稱蜀身毒道,是中國通往緬甸、印度的重要商道。博南古道是史籍上的凹槽凸脊,填鏟不平;也是糊在酒壇子上揭取不得的泥封,似乎泥封一去就變味了。懷古,有時對于人物雙方而言都是一種被動的予奪和接受,就像我們只能從死了的樹樁子上數(shù)年輪,而博南古道還活著,所以它的年輪只能靠臆想揣測。
漾濞人,幾乎都在老街上丟失或撿拾過一兩件叫做記憶的東西,記憶這東西,落地沾灰就再也尋不到了,而老街卻是個例外。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老街巷道拐角處的老井邊總有一群等著洗菜洗衣挑水的半大娃娃,老街街口雜貨店的柜臺上總是沾染著一些黏黏的目光,街上購銷店門前從來都沒有清冷過。在那段可以盡情揮霍青春的歲月,騎著老式三輪摩托經(jīng)過老街確是一件值得大聲鳴笛的事。年輕人都在老街盡頭的云龍橋上拍過照,仿著電影里的動作。“處對象”除了“軋老街”,就是裝模作樣地抱一把失聲的吉他坐在橋頭的大青樹上。當然,這些都是60 后告訴90 后的故事。記憶,就是過期而不作廢的東西。
看一戶人家,就知道老街有多“老”,“老”卻活出了難以言喻的聲色,倒不是房屋有多古舊,畢竟漾濞老街不是個開門售票的名勝。門框上釘?shù)拈T簾是用彩畫舊掛歷紙卷的,還刻意把艷媚的色彩晾在外面,過了這么多年竟不會褪色,門簾不褪的顏色大概就是用人氣漂染的。門敞了半邊,正好窺到主人家的客廳,屋里缺光,狠勁伸前爪也扒不到陽光的狗早就練出了溫和慵懶的性子。老街曾是商幫要道,臨街的住戶多是“一街一鋪臺”的樣式,便于經(jīng)商。如今沿用鋪臺賣貨的人家少了,石板貨臺就成了便易的花臺,自家后院里長的花草用酸奶瓶奶粉罐養(yǎng)了,齊整整地立在鋪臺上,不為媚客,只求悅己。檐頭瓦縫間的野花雜草生得規(guī)矩,將遮未遮的是小閣樓的矮窗,倒是天然的窗簾。老街上難得有人走動,午后在檐下下棋烤太陽的老人,有突起的路埂子把小孫孫絆倒了,老人起身牽過一臉淚的孩子:“爛埂埂,壞!踢它,踢它幾腳。趕緊瞧,哪個來了,你小孃孃手里面抓著哪樣,給你帶的糖?!崩先撕宕罅送尥?,生活在這里的人都是被老街哄大的娃娃。
老街盡頭的云龍橋和瀾滄江支流漾濞江“橫眉冷對”了五百多年,“日久生厭”是難免的,相互對峙反倒讓云龍橋添了韌勁,挨到最后成了博南古道上唯一幸存的古吊橋。大概“名人效應(yīng)”的關(guān)系,如果沒有被徐霞客踏過的“窮鄉(xiāng)僻壤”幾乎就沒有日后躋身“顯貴”的可能性,云龍橋最早的“列傳”就是徐霞客撰的“依東山西路北行三里許,抵漾濞街,居廬夾街臨水甚盛,有鐵索橋在街北上流一里”。云龍橋送走了旅行家,送走了不可計數(shù)的馬幫馬隊,過了橋,只拐個彎,悉數(shù)在時間中遁跡。因連通山區(qū),時至今日騾馬仍是古道上重要的交通工具,零星的馬匹和小型馬隊途經(jīng)云龍橋,把時光對折,古道的前世今生就在同一地點相遇。嘈雜的水聲把零丁的馬鈴聲淹了,橋上及腰的鐵鏈子倚靠不得,橋面上的坑槽是拓馬蹄的模子。只能看到趕馬人的背影了,軍綠布包橫在身前,里面捂著裝酒的葫蘆,哼的山歌不是最響最好的,確是古道聽慣了的。
去年冬天,在老家漾濞南片山區(qū)找到了不完整不純粹的“田園”,因為它只是當下大理眾多鄉(xiāng)村的縮影,形體不全,魂靈是在的。
聽過外地人說,大理四季不分明,沒意思。而當你真切地觸及到寒冬里以“綠”為主體色的山鄉(xiāng)田園時,最有意思的恰恰就是這種“沒意思”。田地的用色大膽而夸張,天空垂壓得極低,田地不斷向上蔓延,藍綠兩色把空間等分為二,各執(zhí)一方。天空是青色的瓷片,擲地有聲,云鳥識趣,蜷在邊角上甘當注釋。
土地之上,能找到最真實的天空。綠色的田地是用細碎的生命拼湊出來的,與天空的持重沉靜不同,田間是聒噪的。最喜豌豆和蠶豆——兩種天生喜歡“聚居”的作物。它們的花只是附加物,偏是趕上天時,在季節(jié)流轉(zhuǎn)中展顏,狠狠地灌一口濃醇的陽光,醉倒在嫩葉的臂里。遠看,白色的蕊瓣溺在綠色的枝莖間,弱小得連點綴都算不上,卻叫人深感生命是一種讓人心動的美,是每一個個體與生俱來的最大資本。天空之下,能尋到最完美的土地。田埂邊疏疏的幾棵柿子樹才剛掛果,橙紅的柿子身后有藍色的襯底,村里的孩子嘴饞了就會去摘一串柿子,但樹上的柿子總是摘一半留一半,留待觀賞不過是一個浪漫而不切實際的猜想;事實遠勝于猜想,村里的老人講,摘一半留一半是為了給越冬的野鳥填肚子,鳥吃飽了就不會分食農(nóng)戶的莊稼了,如此,綴在枝上自成顏色的柿子竟是出于山民純樸的“私心”。
入夜,田間光源雖少,夜空卻是霽藍色,是琺瑯器的胎,缺了葉的枝杈在月光的修飾下也變得生動,盤曲蜿蜒,是胎上的掐絲。坐在農(nóng)家院里飲著自釀的老酒,嬉笑怒罵還是詠頌歌懷,悉數(shù)攤放在桌上,雅俗共賞。有自給自足的食材,剛離了莖蒂的豌豆還蘊著靈氣,新做的香腸肉糜還來不及粘連到一起,自己制的魔芋豆腐似乎原本就該這么粗糙。難得的是就地取材的“常用藥”,從治跌打扭傷的動物藥酒到消炎去火的清涼茶,在農(nóng)村,幾乎每一位上了年紀的人心里都藏著半部《本草綱目》。臨睡時,親戚在門邊撒了一把苞谷籽,只說明天趕早會有山上的野雞下來找東西吃。門一開合,從不打照面,憑空給自己招來一群鄰居。
第二天趕上村里的“街子天”,看到沾著泥土的壯實山藥,現(xiàn)下山貨成了“新貴”,忍不住問攤主是否是他自家種的,攤主一口否認,說山藥是從城里買來的。我笑了,為著攤主的話。
在光明,重新定義村莊。
父輩的記憶,光明雞茨坪不通路,戳腳劃手的地名無意間挑開了今昔間的阻隔,看到新綠蒸暈的云上村莊。
走了一截爬坡山路,來,坐起,先吃碗溫湯米線墊墊肚子。一勺雞湯,嫩妖妖的青蠶豆,米碎的核桃提味。核桃林白圍墻,提鍋里煮的糯苞谷,一小把炒得半糊的南瓜子。山上的霧氣拌攏灶臺上的水汽,不涼不熱剛剛好,漾濞光明人的活法。山箐箐里淌出來的野流,水洗過,彈石路面跳光,崖面上牽扯不清的花草一起化彩入畫算了。山風沾著人手就化成水,鳥叫聲也假。光明煮湯,核桃樹是漂湯菜,樹葉子掉色,吹開湯菜就是邊邊角角上染青的灰瓦白墻。開門做生意,招牌上寫得某某某家的農(nóng)家樂,都是主人家的小名,坡坎上一籠青竹子,門上的對聯(lián)有點翻白了,人過逗起狗叫,柴火煙子,無色無味,瞧半眼聽一聲就餓了。
煉油要老臘肉,雞樅要黑雞樅,幾口雞樅湯下去燙嘴不燒心。頭頂上才漏過雨,雞樅都是一窩一窩地生,老人早就說下了,找雞樅時候講不得話,會把它嚇跑掉。在光明,干脆就把自己當成個撿菌子的,偏路窄路,衣衫喝剩雨,扶一把路邊樹招一手的碎青苔。綠了發(fā)暗的樹林子,不過肩的石頭墻,揩不干凈的矮草雜花,不識辰光,曉不得是哪家的雞叫。掐青剝綠,出光明村就望得著蒼山雪了,聽雨諞聽風侃,伏倒在腳底下的核桃林是倒流上來的水,也給天地佐色。撕開山,路沒有頭尾,碎石頭也是活的,咬人腳、啃馬蹄,背著一個空簍簍來回,撿著什么算什么,進山找菌子,下雨也莫打傘。樹枝上掛的軍綠挎包,膠鞋耐磨,老人的脊背,牛是長在草里面的幾朵香蕈木耳。有人拍照,老人把牛吆過來,才曉得自己也要被拍,前進帽是正的,老人折了一下衣領(lǐng)子,自己先笑了。
青皮子黑果果白芯芯,剝吃新核桃,一嘴回甜一手黑。茶酒過嘴,請一盤核桃小炒肉,油鹽不拘;崖子上的過山雨,核桃林頭上的點水光,捻幾瓣嫩生生的兒核桃就吃下去了半個光明。瘦河惹山,枯樹渴飲,腹背又生青,不見葉先見花,樹上憑空又生出半截野物的毛尾巴。叢聚的曼陀羅是生在地皮上的胎記,沒有長開,白瓣縮卷,過村進山,故事里說了太多,曼陀羅致幻。手下錘落,聲音綿脆綿脆的,敲開一顆青核桃,虛實裂兩半,竹篾笆馬料槽,被雞啄吃爛了的青菜葉子也是花,捏著鋤頭把的手,歇在田埂邊的桶。光明村不大,出幻入實莫迷路。順起村道走,遭破墻后背的花椒籽籽麻了眼睛,踩著老核桃樹的腳拐拐,樹老欺路,怕是已經(jīng)活出人形了。路牌上有核桃神廟,偏生是見樹不見廟;供神也是供樹,在這種地方本身就是人和樹分吃一柱香火。
光明做菜,蒼山下酒,總是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