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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抄經(jīng)考論*

2022-12-06 16:41譚桂林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佛經(jīng)佛教魯迅

譚桂林

查魯迅日記,1912年10月19日,教育部同事梅擷云曾贈《佛學叢報》第1號1冊,但此后將近半年的時間里,魯迅并無關(guān)于購買和閱讀佛典的記載。直到1913年4月7日,也是部中同事的許季上贈《勸發(fā)菩提心文》1冊、《等不等觀雜錄》1冊,此后,魯迅日記中關(guān)于購買、閱讀和借閱佛典的記載才驟然多了起來。這種熱潮直到三年后也就是1915年底才開始消退。1916年底后,魯迅除了零星地購買過個別的佛典,像這三年那樣集中地與佛教典籍發(fā)生關(guān)系的記載就再也沒有過了①但也不是如有的學者所言是完全斷跡,30年代魯迅曾接待過日本禪學家鈴木大拙和他同來的兩名僧人,魯迅還曾贈給日本圓覺寺兩棵樹等等。。在這段被許壽裳稱之為“學佛最猛”的時間里,魯迅曾經(jīng)做的一件事情是值得我們深究的,這就是他曾親手抄錄了兩本佛籍。抄書是中國私塾教育的一個傳統(tǒng),抄書的好處在于既可習字,也可加深對所抄之書的印象,后者更其重要。因為抄書是一種綜合性的學習活動,不僅眼動、口動(默念)、心動,而且要手動。手動時就可能出現(xiàn)種種意外情況,譬如一個字的寫法,一段話的句讀,一個衍字的誤植等等,在閱讀時很容易就被忽略了,但手抄時就能發(fā)現(xiàn),思考,從而留下長久記憶。魯迅是喜歡抄書的,據(jù)周作人回憶,魯迅孩提時代就在曾祖母臥室的八仙桌上開始了抄書的工作,先抄《康熙字典》中的古文奇字,后來又抄《唐詩叩彈集》中的百花詩,還抄過陸羽的《茶經(jīng)》,等等②周作人:《抄書》,止庵編:《關(guān)于魯迅》,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65頁。。青年時代則抄過鄉(xiāng)邦文獻,抄過別人的詩集畫譜,抄過金石碑帖,也抄過佛經(jīng)。這時代中,魯迅的抄書目的主要是用來整理古籍,但抄書過程中所抄之物對魯迅人格精神的影響,肯定是存在的,有些甚至是深刻的。譬如魯迅的性情偏于峻冷,顯然與他長期抄寫金石古碑不無關(guān)系。在這個意義上,魯迅兩次抄寫佛經(jīng)的行為,對魯迅思想人格的形成,至少對魯迅學佛這一精神活動所造成的影響,就應該是我們需要深入探究的事情。

關(guān)于魯迅的抄經(jīng),魯迅日記有如下記載:1914年9月13日記:“借季上《出三藏記集》殘本,錄之,起第二卷?!?914年9月27日記:“寫《出三藏記集》至卷五竟,擬暫休止。”1915年8月25日記:“寫《出三藏記集》第一卷訖,據(jù)日本翻高麗本?!?916年3月16日記:“夜寫《法顯傳》訖,都一萬二千九百余字,十三日畢。”這些文字記載雖然簡約,但聯(lián)系魯迅此前此后的經(jīng)歷,從這些記載中至少可以看到如下幾方面的事實。

首先,魯迅從1914年9月13日這一天開始了他的抄經(jīng)之舉。對于魯迅來說,這一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但如果聯(lián)系前后的一段日子來看,這個時段已經(jīng)是魯迅學佛逐漸進入化境的階段,從1913年4月7日許季上贈送兩冊佛書給魯迅,到他開始抄錄佛教典籍,已經(jīng)是將近一年半的時間了。在這一年半里,魯迅不僅大量購進佛學著作,閱讀佛教經(jīng)典,而且同許季上交往頻繁。許季上雖然年輕,但他少時即隨同楊仁山學佛,隨后又成為諦閑的親傳弟子,得到當世名師的開示與指點,在佛學上已經(jīng)有相當高的造詣。魯迅與許季上的交往最有意義的可視點不僅在于他們之間的佛教典籍往來,而且在于他們之間在魯迅學佛最猛這段時間的交談與討論。這段時間的魯迅日記里,不斷地出現(xiàn)關(guān)于許季上來談的記載,如僅1913年,就有5月28日,與季上往觀音寺街晉和祥飲“加非”(咖啡);9月21日,午前許季上來譚;10月12日,許季上晚上還《法苑珠林》,談至夜去;10月18日晚許季上來;11月20日,宿于部中,夜許季上來譚,九時去,不眠至曉;12月18日,晚許季上來譚,飯后去①參見《魯迅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64、79、83、88、91,136,180頁。。魯迅與許季上年齡相差10歲,既非同鄉(xiāng),也非同學,更無親緣關(guān)系,人生經(jīng)歷也大不相同,且魯迅性格上是不喜歡私下談論教育部的工作與八卦的。那么,許季上如此頻繁地到魯迅府上來,魯迅還特別指出是“來譚”,“譚至夜去”,依常理判斷,談論的主題和內(nèi)容只能是兩人共同的興趣即佛學和學佛體驗。佛學本來博大精深,尤其是佛經(jīng)譯本不少直接音譯的詞語和文字,這些專門詞匯也并非古文底子好就能通曉,所以佛學對談是需要較高門檻的。魯迅治學和識人,眼界甚高,能夠和一個比自己小10歲的年輕人如此促膝長談,興趣不減,這既可以看出魯迅對許季上的器重,也可以看出魯迅當時在學佛上確有所得,才能夠和一個學養(yǎng)深厚的佛教徒深入地對談。后來許季上生病請假在家,魯迅曾14次親自登門看望,從魯迅對許季上的這種關(guān)懷,也不難體會到魯迅對這段時間佛學對談的懷念。

其次,魯迅當時購置了不少佛經(jīng),大小乘、經(jīng)律論都有,而且魯迅抄完《出三藏記集》前五卷之后的10月4日就有記載“午后閱《華嚴經(jīng)》竟”②參見《魯迅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64、79、83、88、91,136,180頁。。這說明魯迅在抄經(jīng)的同時,也在閱讀其他的佛經(jīng)。那么,魯迅的抄經(jīng)為什么首先選擇《出三藏記集》來抄錄?這當然與魯迅熱衷鉤沉整理古籍的興趣有關(guān)。《出三藏記集》從齊梁時開始流傳,至唐開元間入藏,宋元明各代都有刻本,高麗的海印寺也有刊刻本。到了近代,日本縮刷藏、大正藏、上海頻伽藏也都有排印本。但此書“千余年來,歷經(jīng)抄寫刊刻,其間魯魚帝虎,頗不鮮見”③蘇晉仁:《〈出三藏記集〉序言》,釋僧佑:《出三藏記集》,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21頁。。魯迅從許季上那里借來的是一本《出三藏記集》的殘本,從魯迅抄經(jīng)活動來推斷,這個殘本也許沒有第一卷,也許第一卷不夠完整,魯迅是從第二卷開始抄的,抄完第五卷后,魯迅停了下來,但在日記本上記載的是“擬暫休止”,這說明魯迅并沒有完全放棄抄錄的意愿,之所以暫時休止,是因為周作人這時給他寄來了一部全本的《出三藏記集》,一時就沒有了急于抄寫的必要。但這種整理考稽的沖動是一直長存于心的,所以停止一年后,魯迅重又補寫了《出三藏記集》的第一卷,而且特別注明是“據(jù)日本翻高麗本”④參見《魯迅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64、79、83、88、91,136,180頁。。1916年魯迅抄錄《法顯傳》,手稿上方有不少的字句???,都是注明了據(jù)“日麗本”⑤參見《魯迅輯校古籍手稿》第2函第6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由此可見,整理??惫偶呐d趣是貫穿在魯迅的抄經(jīng)活動中的。

但魯迅之所以從許季上那里“借”來《出三藏記集》的殘本來抄錄,也與當時魯迅閱讀佛經(jīng)、學習佛學的總體計劃與思路有關(guān)?!冻鋈赜浖芬喾Q《出三藏集記》《三藏集記》《出三藏記》,簡稱《僧佑錄》《佑錄》等。全書共15卷,內(nèi)容包括四部分:第一部分是“撰緣記”,篇幅是卷1,共五目,主要依據(jù)《大智度論》《十誦律》《菩薩處胎經(jīng)》等佛籍所載,闡述釋迦逝世后,弟子們結(jié)集經(jīng)律論的情況、佛藏的分類、梵漢文字的起源及差異、梵文新舊譯語的不同等等。第二部分是“銓名錄”,篇幅從卷2至卷5,收新集經(jīng)律論及異譯、失譯、疑偽經(jīng)錄等2162部,4328卷,其實就是當時所知道的一個佛教典籍的總的名錄,其中既保存有道安的“古異經(jīng)”“失譯經(jīng)”“涼土異經(jīng)”“關(guān)中異經(jīng)”“疑經(jīng)”“注經(jīng)及雜經(jīng)志”六種目錄,也有僧佑自己的發(fā)現(xiàn)、考據(jù)、???、擴大與補充,在佛教典籍的收錄上具有承前啟后之功。第三部分是“總經(jīng)序”,篇幅是從卷6至卷12,共120篇,大部分為翻譯時現(xiàn)場所寫的序言、后記,與譯經(jīng)之歷史關(guān)系極為密切,是譯經(jīng)史上寶貴的原始記錄。第四部分是“述列傳”,篇幅從卷13至卷15,這一部分是為中外譯經(jīng)、著書之32位僧人所立的傳記。綜而觀之,該書的主要內(nèi)容是以目錄為主干,記述大量迻譯的經(jīng)典,同時圍繞輯錄的眾多序記,以詳述翻譯的過程、參加的人選、當時譯場的規(guī)模、經(jīng)論傳播的源流和內(nèi)容大意。作為佛典目錄中現(xiàn)存的第一部經(jīng)錄,它在本質(zhì)上乃是一部學佛的工具書。所以,魯迅不是直接去抄自己正在閱讀的佛經(jīng),而是外“借”這部工具書來抄寫,而且抄完目錄即暫停,此后又補寫了第一卷的撰緣記。這些安排,其主要意圖還是在于通過抄寫,在整理??惫偶耐瑫r,不僅了解佛典的緣起情況,懂得梵文新舊譯語的不同,而且了解中國所譯經(jīng)典的基本面貌,知道哪些是疑偽,哪些是異譯,以此建構(gòu)起自己對佛經(jīng)的系統(tǒng)學習的過程和計劃。

再次,魯迅在1916年3月3日開始寫《法顯傳》,16日寫完,在16日的日記上,魯迅這樣記上:“夜寫《法顯傳》訖,都一萬二千九百余字,十三日畢。”①參見《魯迅全集》第15卷,第220頁。這一條日記特別指出了字數(shù)和時間,這種特別的記敘法,一方面是對自己天天堅持抄經(jīng)的自詡,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為魯迅借此表達一種儀式感。此后,魯迅除了贈給友人的墨寶上曾寫過佛經(jīng)的語句之外,再也沒有抄寫過佛經(jīng)。值得注意的是,這并不意味著魯迅不再抄寫古籍,其實此后魯迅抄寫古籍的活動更加頻繁,只是這以后的謄抄對象主要集中在金石碑銘等方面,如僅1918年,魯迅就曾抄寫過《曲成圖譜》共32頁,補抄過《頤志齋感舊詩》1頁,抄《唐鳳樓金石文字跋尾》訖,連目錄共64頁,抄《淮陰金石僅存錄》總89頁。這種抄寫對象的興趣移轉(zhuǎn)不是偶然的。聯(lián)系到此后魯迅購買和閱讀佛經(jīng)的記載突然減少,可以說《法顯傳》的謄抄完畢,標志著魯迅學佛“用功最猛”的時段已然結(jié)束。在這個時段里,魯迅閱讀了不少佛經(jīng),也曾經(jīng)有過“起信”的愿望。據(jù)周作人回憶,魯迅早年曾讀過一點佛經(jīng),身邊也有信仰佛教的朋友,但他沒有產(chǎn)生信仰。譬如他的朋友蒯若木,“看見魯迅總談佛法,魯迅很看過些佛書,可是佛教卻是不相信,所以話不能投機,卻還是各說各的。一九〇六年以后魯迅熱心學習德文,若木便說,‘你還是先學佛法,學成之后自有神通,其一是他心通,那時什么外國語都自然能夠通解了?!赂羰辏蠹s是在‘五四’之前的時候,若木搞什么政治活動,在北京出現(xiàn),魯迅在路上遇到他,后來對朋友笑說:‘若木似乎佛法也還未學成,因為前天我路上遇見他坐了馬車走過,要不然有了神足通,何必再要什么馬車呢。’若木又有一句口頭禪云,‘現(xiàn)居士身而說法’,魯迅說起他時,常要學他的合肥話,把而字讀成挨,又拉得很長的。”②周作人:《蒯若木》,止庵編:《關(guān)于魯迅》,第135—136頁。但民三以后這幾年的學佛,與以前的“很看過些佛書”不一樣。魯迅和身邊的佛教信徒許季上關(guān)系非同泛泛,不是蒯若木所能比。1913年4月7日,許季上首贈《勸發(fā)菩提心文》1冊、《等不等觀雜錄》1冊,這次贈書可以視為魯迅用心學佛的開端,而許季上送《勸發(fā)菩提心文》的目的也非常明顯,就是希望魯迅發(fā)起信心。此后兩年,魯迅與許季上的頻繁交往和對談,對許季上而言,肯定也包含著勸進起信的目的。如果說魯迅抄寫《出三藏記集》這樣的經(jīng)錄,可以視為其做好了系統(tǒng)性地來閱讀佛經(jīng)的準備,那么他的抄寫《法顯傳》則標志著他最終放棄了皈依佛教的嘗試。因為《法顯傳》雖列為佛家典籍,但其內(nèi)容乃是一部充滿著文學情趣的異域游記。在《出三藏記集》中,從卷13到卷15都是高僧傳,32位高僧中不乏名家如鳩摩羅什、道安、慧遠、佛念等。在西行求法者中除了法顯也還有智猛,但魯迅選擇了抄寫《法顯傳》,原因可能多樣,但至少有一個原因是可以肯定的,這就是魯迅對《法顯傳》文學性的喜愛?!斗@傳》記西行求法的旅行見聞,其中既有佛緣、佛跡、佛法的介紹,也有沿途風土民情、山川形貌的描繪,是研究中亞、南亞諸國歷史和中外交通的重要資料,而且法顯的文筆簡練優(yōu)雅,敘事細致婉曲,描物逼真?zhèn)魃?,抒情沉郁頓挫。所以,魯迅“用功很猛”的習佛活動在抄寫《法顯傳》后戛然而止,從儀式感的意義上說,這意味著魯迅的佛學修習最終從發(fā)起信心的嘗試又回到了文學與歷史的因緣層面。

長期以來,魯迅學界都十分重視佛學修養(yǎng)對魯迅人格及其文章的影響,也都承認魯迅讀過不少佛經(jīng),其對佛學的知識廣度與境界高度都遠遠超出同時代的作家水平,但涉及此課題的學者,包括筆者在內(nèi),對魯迅思想與佛學關(guān)系的探討大都泛泛而談,不著實處,論述中直接用魯迅的思想觀念與佛學的思想體系相對應,中間往往沒有或者說少有關(guān)于兩者之間的中介物的指認與考證。這顯然是因為魯迅本人少有關(guān)于閱讀佛經(jīng)的具體記載,也與研究者對魯迅抄寫的《出三藏記集》和《法顯傳》缺乏了解、對魯迅的抄經(jīng)活動缺乏足夠的重視有關(guān)。魯迅研究專家顧農(nóng)曾有《關(guān)于魯迅手抄本〈法顯傳〉》一文發(fā)表,對魯迅的手抄本《法顯傳》手稿自身的價值作了高度評價,認為這部手稿,寫于整整一百年前的1916年,抄本凡39頁(雙頁),每頁18行,每行20字,有眉批校記240余條,“書法嚴整秀麗,具有很高的文獻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對于《法顯傳》于魯迅精神人格構(gòu)成的意義,作者卻只是看到舍生求法的一點,指出:“魯迅后來說:‘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梁?!ā肚医橥るs文·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法顯舍身求法,作出了重大貢獻,其高尚的情操和人格,永遠值得后人景仰和紀念?!雹兕欈r(nóng):《關(guān)于魯迅手抄本〈法顯傳〉》,《中華讀書報》2016年12月7日第14版。魯迅手稿自身的藝術(shù)價值當然是很高的。凡是文化修養(yǎng)高的讀書人都知道,抄佛經(jīng)是一種致敬的儀式,對于字體是有特殊要求的,因而從魯迅的抄經(jīng)體甚至可以窺探到魯迅書法的流變。魯迅從《法顯傳》里受到舍生求法的精神鼓勵無疑也是確切的,不僅是在《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這篇雜文里,魯迅為介紹外國先進文化到中國而嘔心瀝血的生平事跡都可以用作佐證。但僅僅看到這一層面,還遠遠無法呈現(xiàn)魯迅抄寫佛經(jīng)這一行為的深層意義,也遠遠不足以理解這兩部佛教經(jīng)典在魯迅研究中的文獻價值。

魯迅在《慶祝滬寧克復的那一邊》中說過:“我對于佛教先有一種偏見,以為堅苦的小乘教倒是佛教,待到飲酒食肉的闊人富翁,只要吃一餐素,便可以稱為居士,算作信徒,雖然美其名曰大乘,流播也更廣遠,然而這教卻因為容易信奉,因而變?yōu)楦』?,或者竟等于零了?!雹隰斞福骸稇c祝滬寧克復的那一邊》,《魯迅全集》第8卷,第198頁。后來又在另一地方也說:“釋迦牟尼出世以后,割肉喂鷹,投身飼虎的是小乘,渺渺茫茫地說教的倒是大乘,總是發(fā)達起來,我想,那機微就在此。”即“志愿愈大,希望愈高,可以致力之處就愈少,可以自解之處也愈多”③魯迅:《葉永蓁作〈小小十年〉小引》,《魯迅全集》第4卷,第150頁。。除了魯迅的自我表白,周作人和魯迅的學生徐梵澄也都提到過魯迅對大小乘佛教的看法,指出魯迅曾經(jīng)說過“居士起而佛法亡”的話④徐梵澄:《星花舊影》,《徐梵澄文集》第4卷,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88頁。。依據(jù)這些資料,研究者大都指出魯迅在對待佛教的態(tài)度上是贊小乘而貶大乘。從大的方向上看,這個結(jié)論并無問題,但是如果細致地考辨,這一結(jié)論又有可疑之處。譬如,魯迅閱讀過的一些佛經(jīng)如《華嚴經(jīng)》《百法明門論》等,大都屬于大乘類,魯迅身邊同事朋友不少就是居士,魯迅對待他們的態(tài)度也各有不同:與蒯若木不怎么投機,但和許季上卻曾經(jīng)是真正的精神同道。魯迅批評現(xiàn)在的僧人或居士,行同白衣,心若俗子,但在徐梵澄追問他對楊仁山的看法時,他也明確表示“楊仁山是好的”①徐梵澄:《星花舊影》,《徐梵澄文集》第4卷,第388頁。??梢姡斞竿话愕牧暦鹫咭粯?,在佛學的理論認知上其實并無嚴格的大小乘分別,對待佛教徒的態(tài)度也是因人而異,因事而異。所以,魯迅在這一問題上并不自以為是,而是在一些公開的議論中很謙虛地把他對大小乘佛教的看法說成是一種“先有”的“偏見”。從佛法的觀點來看,偏見與圓照智是相對的,偏見來自兩個方面:一是視點之偏,意即每個人觀察事物的角度都是出之于自己的立場;一是性習之偏,也就是個人的精神修養(yǎng)都是長期形成的,都有自己獨特的途徑,也有自己獨特的機緣,一旦形成,也就很難改變。魯迅在這些地方對大小乘的評價并非嚴格的學術(shù)研究,而是因事而發(fā)的隨機議論,所以,魯迅的所謂“偏見”,也就與他的性習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而這種性習“偏見”既然與佛教有關(guān),形成之緣由自然應該到他早期的學佛經(jīng)歷中去尋找。

魯迅所抄的兩部佛典有一個重要的共同特點,就是其作者都十分重視佛教的律戒。僧佑是南朝齊梁時代著名的律學大師,14歲就在南京鐘山定林寺投依戒行精嚴的法達法師,20歲受具足戒后又受業(yè)于法穎和法獻兩位律學宗師,所以在佛學上僧佑精通律部,尤其精通十誦律,40余年,旦夕諷持,春秋講說達70余遍。齊竟陵王曾多次請他去講律法,而齊武帝也曾請他簡閱糾繩僧尼,宣講受戒之法。作為一代律學宗師,僧佑不僅學養(yǎng)深博,個人品行也以“道心貞固,高行超邈”②蘇晉仁:《〈出三藏記集〉序言》,釋僧佑:《出三藏記集》,第3頁。而見稱于世。法顯也是20歲時受大戒,《法顯傳》里稱他“志行明潔,儀軌整肅”;他之所以發(fā)愿西行求法,是因為?!翱刹貧埲薄雹壅沦悖骸斗@傳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141頁。。戒、定、慧是佛教三學,戒是三學之基,而大乘佛教的六度之間,布施第一,持戒第二,忍辱第三,有了前三,才會有后面的精進、禪定和般若,可見戒學與律法對于佛教在中國立足生根的重要意義。任繼愈曾指出:“法顯西行在鳩摩羅什到長安的前二年。當時雖有大量漢譯的大小乘佛經(jīng)流傳,但戒律卻極為缺乏。道安在前秦時曾為此而感嘆過,組織學僧譯出幾部律書,但仍沒有譯出一部完整的戒律?!薄坝兄居诒Wo佛教,為佛教爭取發(fā)展的人士,力圖建立一套維持僧眾團體的規(guī)章制度,及僧眾團體個人行動的準則??陀^上,需要有取自印度的一套戒律,使日益壯大的僧眾團體得到進一步發(fā)展。法顯尋求戒律的動機也在此?!雹苋卫^愈主編:《中國佛教史》第二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第581頁。法顯歷經(jīng)千辛萬苦,前后凡14年,游30余國,攜回很多梵本佛經(jīng),其中就有《摩訶僧祗律》《薩婆多律鈔》《彌沙塞律》等重要的律藏經(jīng)典。尤其值得指出的是,《法顯傳》的末尾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與法顯同去求法的道整,“乃追嘆秦土邊地,眾僧戒律殘缺。誓言:‘自今已去至得佛,愿不生邊地?!仕焱2粴w。法顯本心欲令戒律流通漢地,于是獨還”⑤章巽:《法顯傳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141頁。。道整潛心向佛,到了佛國,歡喜這一土地上人們對佛教的熱情,感嘆自己國家的佛教律法殘缺,從而留住不歸,這是個人信仰的體現(xiàn),事件本身無可厚非。而法顯不僅歡喜于佛國的佛法宏大廣遠,而且更愿意實現(xiàn)自己西行的初心,將佛教的律戒之法帶回漢土,促其流通,使佛法在自己的國土上廣宣流布,即使舍生也在所不惜,這無疑是一種更高的精神境界⑥中國“佛性”之說,法顯乃發(fā)其端,使之成為佛學史上地位顯赫之譯師。參見劉保金:《中國佛典通論》,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74頁。。可以想象,魯迅后來對“舍身求法”的贊揚,與法顯“獨還”故事帶給他心靈震撼的強烈度和持久性是息息相關(guān)的。他的所謂“舍身求法”,應該說包含有這兩層意思:既有對法顯求法之初心的欣賞,更有對法顯“獨還”以踐行其初心的意志力的激贊。

佛祖釋迦牟尼的各種應化事跡在《釋迦如來應化事跡》《釋迦譜》《釋迦成道記注》等佛教典籍中都有記載,但這些經(jīng)論都是后來佛教弟子的敘錄,里面對佛陀有了許多的附會、演繹和神化,不能當作歷史來閱讀。這些經(jīng)論都在魯迅所購的佛學書單中,里面講敘佛陀的各種神通以及佛陀轉(zhuǎn)世應化的各種因緣,很難讓經(jīng)歷過較長時間科學訓練的魯迅點頭嘆服。魯迅從來只是把釋迦牟尼當作一個志行篤定、品格超邁的哲人來看待的。《法顯傳》記敘法顯游歷佛國的親見親聞,不僅可以看到當時中亞、南亞沿途各國的佛教盛況,也可以看到各個國族的宗教習俗和儀軌的差異與特點,尤其是法顯細致地描寫了沿途所見佛陀種種應化事跡的歷史遺址,包括佛陀出生(太子乘白馬入母胎)處、太子出城東門見病人回車還處、佛得道后還見父王處、佛陀為諸天說法四天王守四門父王不得入處、城東北王田中太子樹下觀耕者處、佛陀上仞利天為母說法來下處以及舍衛(wèi)城里佛陀晚年修道的棲身之處祇洹精舍。在描寫祇洹精舍的方位處所、建筑特色時,法顯講述了幾個重要的相關(guān)故事。一是西北四里有榛,名曰得眼,本有五百盲人依精舍居住,佛為說法,盡還得眼。五百盲人歡喜刺杖著地,頭面作禮,杖遂生長成大樹,世人重之,無敢伐者。二是距精舍東北六七里毘舍佉母曾請佛陀說法,所以祇洹精舍的大院落有二門,一門東向,一門北向。三是記載了精舍東面有一外道天寺名曰影覆,與祇洹精舍夾道相對,高也達到六丈多。之所以叫影覆,是因為日在西時,祇洹精舍影覆蓋外道天寺,日在東時,外道天寺的影則北映,終不能得映祇洹精舍。上述這些記載,如果剔除覆蓋在故事上的一些迷信外衣,顯示出的無疑就是歷史上佛陀追尋真理和救度世人的人格精神的物化。法顯西行是東晉隆安三年,即公元399年,回到漢土是義熙八年,即公元412年,佛陀去世是在公元前380至390間,法顯西行距佛滅亦近千年歷史。關(guān)于佛的傳說和種種應化事跡自然會不斷地被神化,但佛陀的生活遺跡保存得如此完好,法顯的親歷親見記述得如此細致傳神,無疑會引發(fā)一向把佛陀視為歷史上大哲的魯迅的親和感,同時加深魯迅對這一大哲為了踐行自己的宏愿而堅忍卓絕的苦行僧印象。

佛陀在世時,說法都是口誦,并無著述。佛滅后,諸弟子分頭背誦佛陀的說法,記述下來就是原始佛教最早的那些經(jīng)典。弟子的口述未必準確,后人的理解更是各有所覺,因而佛教自身在發(fā)展中形成了不同的部派。東來之后,佛學與中國思想傳統(tǒng)碰撞融合,更是宗門林立,山頭蜂起。佛教徒因其不僅要起信而且要身體力行,因而在佛理上判教與傳法顯得非常重要,而對于一般學佛者而言,對佛法各取所需,達到融會貫通是其最高境界,對大小乘本來不必有什么先入之見。魯迅一再顯示他在這個問題上“先有”的“偏見”,這個偏見形成并且被持守的原因當然是多樣的,但在學佛“用功最猛”的那個時段里所抄寫的這兩部佛典的作者對律戒的重視(法顯在游記中主要記載佛陀的生活遺跡,但在記載中特別寫到了五百釋天子出家向優(yōu)波離作禮、大地六種震動的故事,優(yōu)波離是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他的特點就是持戒第一)、《法顯傳》中記載的佛陀生活遺跡所顯示的佛陀的偉大人格,給予魯迅很深刻的感動,以致形成了一種精神深層的固結(jié),從而體認小乘佛教“割肉喂鷹,投身飼虎”的苦行。痛感“居士起而佛法亡”的歷史事實,這或許就是我們理解魯迅這一“先有”“偏見”的一條路徑①魯迅于1914年7月31日從許季市處借得《高僧傳》一部,直到8月7日才歸還,歸還的翌日,魯迅即購進唐、宋、明《高僧傳》各一部共十冊,魯迅對《高僧傳》的喜愛可以作為一個佐證。。

《出三藏記集》是一部佛學工具書,里面大量都是目錄,但這部佛籍除了目錄之外,也有緣起、傳記的部分,目錄部分固然枯燥,但緣起與傳記部分卻是饒有文趣的。因為作者僧佑“自少訖老,專心于大小乘典籍,并著意于文筆”,這和那種只重念佛,不立文字的佛教徒是大不一樣的。他的《出三藏記集》在整理經(jīng)藏的過程中,搜集大量序文和題記,撰寫一部分翻譯家及佛教學者的列傳,融佛典目錄、譯經(jīng)文獻、譯人傳記于一爐,以譯經(jīng)為中心,相互聯(lián)系,構(gòu)成一部綜合而完整的佛教書錄,在目錄學上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②蘇晉仁:《〈出三藏記集〉序言》,釋僧佑:《出三藏記集》,第5頁。。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最主要的一個特點就是將文學與史學的精神融合起來。在史學精神上,這部書錄的寫作起源就在于僧佑有感于道安之后,歲月逾邁,本源將沒,后生疑惑,奚所取明。然后,僧佑“杼軸于尋訪,崎嶇于纂錄”①釋僧佑:《出三藏記集》,第123頁。,終于完成了這部佛經(jīng)目錄學中的豐碑。在撰集過程中,僧佑體現(xiàn)出強烈的探索意識和質(zhì)疑精神。譬如他寫《賢愚經(jīng)記》,就曾訪天安寺弘宗,總集經(jīng)藏,訪訊遐邇,躬往咨問,面質(zhì)其事。而文學的精神則不僅在記敘文字的雅麗,而且在于列傳中所體現(xiàn)的知人論世的方法與態(tài)度。譬如在《新集條解異出經(jīng)錄》中,僧佑分析經(jīng)典的同本異譯原因,指出有三:一是“梵書復隱,宣譯多變”;二是“出經(jīng)之士,才趣各殊”;三是“辭有質(zhì)文,意或詳略”②蘇晉仁:《〈出三藏記集〉序言》,釋僧佑:《出三藏記集》,第13,3頁。。第一種原因是由于梵文文意艱澀,難于翻譯,以致一譯再譯,后二者則是由于譯者的喜好和風格不同而導致重譯。這幾種原因既談到了翻譯對象的特點,也注意到了譯者個人的風格,同時也注意到了地域、時代所造成的一譯再譯現(xiàn)象,是以知人論世方法評價前輩學人的典范。魯迅一生都在文學與歷史的領(lǐng)域中穿越往來,推崇“疑”的精神和知人論世的方法,多多少少得益于僧佑這種學者人格的浸潤。

在個人學養(yǎng)上,僧佑不僅史、文互參,交相輝映,而且在藝術(shù)上也頗有擅長,尤其是對佛教的造像藝術(shù)有精湛的研究?!八朴谇伤?,眼視目準,腦思心算,規(guī)定尺寸模式,準畫儀則,匠人依之雕造,像成之后,便能不爽毫厘?!雹鬯援敃r一些巨大的造像工程,多由僧佑監(jiān)造完成,如梁天監(jiān)八年,即公元509年,小莊嚴寺造無量壽佛像,但開工不久,主持造像工程的兩位沙彌相繼遷化,梁武帝遂將此事委任僧佑完成。此銅像最后完成共用銅四萬三千余斤,佛像高達九丈,相貌莊嚴,被譽為蔥河以左金像之最。剡縣(即今浙江新昌縣)隱岳寺北有青壁,直上有數(shù)十丈高。齊永明年間,僧護從此處經(jīng)過,聞有弦管歌贊之聲,遂發(fā)愿在此石壁上鐫造十丈石佛。但歷經(jīng)兩任均未能完工。直到梁天監(jiān)十二年,建安王蕭偉延請僧佑專任監(jiān)造。僧佑巡視規(guī)度,發(fā)現(xiàn)僧護所鑿的龕過淺,遂要求再鏟入五丈,更施頂髻,造像工程才開始順利進行。三年后,石佛工程終于完工。工程之偉大,妙相之恢弘,工藝之高超,備受時人贊嘆崇敬。與僧佑相似,魯迅不僅著意文筆,精于疑史,而且也在美術(shù)上有一定的功底和濃郁的興趣。魯迅不僅美術(shù)欣賞力極高,而且能夠親自動手創(chuàng)作。譬如他給書籍做裝幀設計,其精美的構(gòu)思頗得專家的贊賞,他寥寥數(shù)筆勾勒出的活無常也神態(tài)逼真靈動。尤其是魯迅抄經(jīng)之后,改為抄寫金石碑帖,收藏的興趣也轉(zhuǎn)向佛教造像,并且保持終生。僧佑著述編撰的佛教經(jīng)典很多,著名的除《出三藏記集》外,還有《釋迦譜》《弘明集》等,這些都是魯迅喜歡并且研讀過的經(jīng)典。1930年代徐梵澄向魯迅請教學習佛法的路徑時,魯迅還在推薦《弘明集》作為研究諸教之斗爭的入門書。另外,僧佑也編過《集諸寺碑文》一書,共46卷。由此種種可見,魯迅與僧佑這種人格精神與藝術(shù)興趣的相似性,尤其是魯迅在學佛終止后,轉(zhuǎn)向造像與碑文的收集,恐怕不能說成僅僅只是一種巧合。

作為異域游記,《法顯傳》的文學性是尤其顯著與豐滿的。這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文學筆調(diào),敘事婉妙,狀物傳神。譬如作者對沿途艱險的描繪:“沙河中多有惡鬼、熱風,遇則皆死,無一全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幟耳?!薄捌涞榔D阻,崖岸險絕,其山唯石,壁立千仞,臨之目眩,欲進則投足無所。下有水,名新頭河。昔人有鑿石通路施傍梯者,凡度七百,度梯已,躡懸緪過河。”④章巽:《法顯傳校注》,第6—7、26,40頁。在沙河中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在懸壁上欲進則投足無所,都是極寫旅途之險狀。又如敘醢羅城中佛頂骨精舍的守護故事,取國中豪姓8人,人持一印,印封守護,顯示國人對佛頂骨的尊崇珍貴;敘月氏王取佛缽的故事,月氏王以兵伐,佛缽不動。佛缽“貧人以少華投中便滿;有大富者,欲以多華而供養(yǎng),正復百千萬斛,終不能滿”⑤章巽:《法顯傳校注》,第6—7、26,40頁。,字里行間流露著對佛陀反對戰(zhàn)爭、平等窮富的贊美;又敘千小兒吸母乳而放弓杖的故事,娓娓道來,傳奇之中亦有人性之美。二是個人心史,感天地而泣鬼神?!斗@傳》乃是法顯自傳,里面有不少抒發(fā)情感之筆墨,讀之令人震撼。如寫同行者慧景之死:“雪山冬夏積雪。山北陰中遇寒風暴起,人皆噤戰(zhàn)。慧景一人不堪復進,口出白沫,語法顯云:‘我亦不復活,便可時去,勿得俱死?!谑撬旖K。法顯撫之悲號:‘本圖不果,命也奈何!’復自力前,得過嶺?!雹僬沦悖骸斗@傳校注》,第51,72頁。“本圖不果”,也就是說本來就抱有必死之心,“復自力前”,則是寫死何所懼,無論是寫慧景之大度,還是寫法顯之堅韌,都讓人動容。又如寫法顯到了祇洹精舍這一佛教圣地時的震撼:“法顯、道整初到祇洹精舍,念昔世尊住此二十五年,自傷生在邊地,共諸同志游歷諸國,而或有還者,或有無常者,今日乃見佛空處,愴然心悲?!雹谡沦悖骸斗@傳校注》,第51,72頁。還有前面已經(jīng)提到的關(guān)于道整留住、法顯“獨還”的敘事,都是法顯個人心史的表現(xiàn)。這種篤定的佛性,堅韌的人格,無疑都會引起魯迅的精神共鳴。所以,如果說魯迅抄寫《出三藏記集》其中一個附帶的目的是為了了解佛經(jīng)目錄,以便系統(tǒng)地進行學習,那么,抄寫《法顯傳》則顯然代表著他的學佛意向在向文學性回歸。對《法顯傳》的抄寫,12 900余字,13日寫畢,這既是對一個舍生求法的佛教徒的致敬,也是對自己曾經(jīng)一度浸潤佛法,現(xiàn)在即將開啟新程的紀念。

最后要提到的是,《法顯傳》中有一個關(guān)于白龍聽佛法的故事,這故事或許也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魯迅生命深處的精神固結(jié)與佛教文化之間的隱秘聯(lián)系。故事敘一白耳龍,與眾僧作檀越,令國內(nèi)豐熟,雨澤以時,無諸災害,使眾僧得安。眾僧感其惠,為之作龍舍,敷置坐處,又為龍設福食供養(yǎng),眾僧每日別差三人,到龍舍中陪食。每至夏坐結(jié)束的時候,龍則化形,作一小蛇,兩耳邊白,眾僧識之,銅缽盛酪,以龍置中,從上座至下座行之,似若問訊,遍便化去,每年一出,其國豐饒,人民熾盛,最樂無比。故事講得情節(jié)曲折,細節(jié)逼真,引人入勝。此故事在佛教傳說中也廣為流行,有眾多變體。魯迅晚年寫《我的第一個師父》,文中所敘之僧人叫龍和尚。龍和尚實有其人,據(jù)周作人回憶:“師傅自己的法號卻似乎已經(jīng)失傳,因為我們只聽別人背后叫他‘阿隆’,當面大概是叫隆師父吧,真名字不知道是什么隆或是隆什么了?!雹壑茏魅耍骸遏斞傅那嗄陼r代》,止庵編:《關(guān)于魯迅》,第396頁。周作人說是“隆師父”,魯迅的散文中說是“龍師父”,音同而字異,但一般說來,周作人的回憶應該是準確的,雖然他也說不知道是什么隆,但如果他沒有清晰的“隆師父”之“隆”的記憶,那么直接用魯迅文章中的“龍師父”就可以了,何必還要節(jié)外生枝弄出個“隆師父”來呢。據(jù)此,或許也可以追問,魯迅在非虛構(gòu)的懷人敘事散文中,涉及人物通常并不改名,如長媽媽,衍太太、沈四太太等,都是實名,但在此文中,為何要變隆為龍呢?此文寫于1936年4月1日,魯迅在二月底“突患氣喘,至于不能支持”,這一個月曾多次延請須藤醫(yī)生來診治。魯迅在給母親的信中這樣描述病情:“臥床三日,始能起身,現(xiàn)已可稱復元,但稍無力。”“至于氣喘之病,一向未有,此是第一次,將來是否不至于復發(fā),現(xiàn)在尚不可知也?!雹荇斞福骸吨履赣H》,《魯迅全集》第14卷,第49頁。魯迅是學醫(yī)的,自然知道在慢性病中,一向未有的癥狀之發(fā)生,往往就是病情發(fā)生變化的開端。此后的半年中間,從其寫作中可以看到魯迅對自己的病情惡化多有預感。魯迅在去世前的一個月,在須藤醫(yī)生為他治療的同時,還寫成了《女吊》一文。這兩篇懷舊散文都涉及佛教題材,一篇寫于病情變化之時,一篇寫于病情已經(jīng)超乎控制之時,它們與魯迅生命深處的精神固結(jié)之間的隱秘聯(lián)系是可以想象的。所以,《我的第一個師父》中,隆師父被寫成“龍師父”,無論有意還是無意,或許都可以看出青少年時代所接觸到的佛教文化與佛教物事對他的深刻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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