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雪
(唐山師范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河北 唐山 063000)
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的國內、國際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這種變化所導致的社會危機、文化危機嚴重沖擊著中國傳統(tǒng)史學。此時,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新史學”萌芽,“并在歷史觀和方法論上對傳統(tǒng)史學進行了初步的批判”[1],反映了近代中國社會對史學變革的要求,為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建構創(chuàng)造了學術條件。1924年出版的李大釗《史學要論》成為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奠基之作”[2]77,標志著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正式走上歷史舞臺,這既是馬克思主義史學中國化的最新成果,也是中國“新史學”自然發(fā)展的螺旋迭代以及現(xiàn)代史學建構的發(fā)端。李大釗在史學思想理論上的偉大創(chuàng)見早已引起學術界的關注并取得了一系列研究成果[3-13],但李大釗與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建構的關系問題還需放入特定的歷史語境中去理解。李大釗開創(chuàng)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體系,在實踐中建構了史學特有的話語語境,以“改作”“解喻”等方法,使歷史成為“活歷史”,并緊密聯(lián)系中國國情,引領中國革命進程,實現(xiàn)了高度的“歷史自覺與理論自覺”[14]。因此,只有回到特定歷史場域并進入特定歷史語境中,才能深刻理解和把握李大釗在馬克思主義史學及其理論研究中國化的道路上所作出的偉大貢獻。
李大釗堅定的革命精神和高度的歷史責任感,來自他對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認知與信仰,體現(xiàn)了高度的歷史自覺。
在成為一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之前,李大釗在求學階段的史學思想就已初現(xiàn)唯物史觀的萌芽。1914年,他在《政治對抗力之養(yǎng)成》中闡述了民彝思想,認為民眾是創(chuàng)造未來的“新勢力”。1916年8月,他在《〈晨鐘〉之使命——青春中華之創(chuàng)造》中論證了青年的歷史主體性,并將再造“青春之中華”的希望寄托于青年,鼓勵青年努力為國家而奮斗。
俄國十月革命使李大釗的認識視野和思維方式發(fā)生了重大轉變。首先,由“民彝”史觀轉向群眾史觀。李大釗考察了俄國革命中工人階級為實現(xiàn)階級利益而斗爭的狀況,并被群眾參與社會變革的力量所感染,認識到人民群眾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主體。由此斷定,俄國的勝利是20世紀“世界人類人人心中共同覺悟的新精神的勝利!”[15]由于當時的俄國國情與中國相近甚或相同,李大釗認為必須適應世界新潮流,走俄國人的路。自此,李大釗開始轉向唯物史觀,學習和宣傳馬克思主義。其次,由進化論者向革命論者轉變。十月革命以暴力革命的方式完成社會形態(tài)更替,創(chuàng)立了勞工政府,這對李大釗的思想產生了重大影響,他抓住理論與實際相結合這一關鍵性的認識論命題對中國狀況作了具體分析,認為馬克思主義的社會革命論是新世界取代舊世界的理論武器,從認識論的高度肯定了十月革命的意義。最后,從經濟的角度解釋歷史變動的原因。李大釗在求學階段就接觸到了新思想,曾把目光集中于英美等發(fā)達國家,從先進的思想意識角度來研究社會變遷。十月革命爆發(fā)后,他開始試圖從經濟角度揭示歷史變化的動因,將“一戰(zhàn)”爆發(fā)的原因歸結于資本主義發(fā)展打破了國家界限。他將唯物史觀的理論研究應用于解決中國現(xiàn)實問題之中,關注理論與實踐關系的重大哲學命題,豐富和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認識論。
李大釗科學嚴謹?shù)氖穼W論證還體現(xiàn)在其將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放到近代西方歷史思想的發(fā)展過程中加以考察,“對西方歷史哲學的研究啟發(fā)李大釗提出建立新的歷史哲學學科的設想”[16],通過評述西方歷史學者的社會形態(tài)理論以及對西方學者關于歷史觀念的總結,論證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合理性[13]。李大釗首先肯定了鮑丹在探索唯物史觀起源方面的貢獻,之后又肯定了韋柯基于歷史的人間經驗事實創(chuàng)立的關于人類社會的哲學系統(tǒng),成為“唯物史觀的提倡者”[17]393??椎牢饕舱J為歷史是進步的,并影響了提倡“黃金時代說”的圣西門。在歷史觀的演變歷史上,李大釗認為鮑丹、韋柯、圣西門等學者對唯物史觀都有直接的貢獻或啟發(fā),同時也存在著“形而上學的”、以“人的理性為根據(jù)的”、“復古的循環(huán)的”等錯誤的歷史觀。李大釗注重從學術思想史的角度探討唯物史觀在思想史上的地位,進而從認識論及學術發(fā)展的高度來認識唯物史觀的價值。
李大釗由初識進化論到信仰馬克思主義,再將唯物史觀運用于革命斗爭的過程,展現(xiàn)了李大釗追求真理、畢生“矢志努力于民族解放之事業(yè)”的斗爭歷程[18]297。雖然梁啟超等人曾力圖打破封建觀念束縛,用西方進化論來重新解說歷史、革新民史,為建構科學的歷史學作出過積極的努力,但“五四”之后,梁啟超把歷史的發(fā)展歸結為“心力”而不是物質,則表明了中國資產階級史學家難以承擔構建歷史科學的重任。陳獨秀為現(xiàn)實政治斗爭的需要而研究中國近代史,但他的研究缺乏馬克思主義理論系統(tǒng)性的支撐。唯物史觀以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為前提,科學地闡釋社會形態(tài)更替的原因,以群眾史觀為中心的理論在某種意義上適應了“史學革命”所要建立的新史學的要求,從而使唯物史觀在中國歷史學術史上有了初始的流布空間。
1917年,在俄國發(fā)生大革命以及世界勞工運動風起云涌之時,馬克思主義逐漸在中國輿論中發(fā)聲,《新青年》《晨報副刊》都設有關于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專號、專欄,這些專號、專欄成為當時傳播馬克思主義的重要陣地,使馬克思主義在“五四”時期形成了一股潮流并深深扎根于中國社會之中。1919年后,李大釗先后發(fā)表了《我的馬克思主義觀》《物質變動與道德變動》《唯物史觀在現(xiàn)代史學上的價值》等文章,系統(tǒng)論述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1920年,李大釗在北京大學、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北京高等師范學校等高校講授唯物史觀等課程,并在武漢、上海、開封等高校講學,從學術建制的層面為中國培養(yǎng)了第一代熟悉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專門人才。這些學生大部分成為黨創(chuàng)立時期的骨干成員,一大批青年在李大釗的影響下走上革命道路。李大釗使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在中國生根發(fā)芽,并與中國革命的實踐有機結合,開創(chuàng)了馬克思主義史學的中國化道路。
關于李大釗的史學思想已有很多學者進行過深入闡釋,他們認為李大釗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創(chuàng)始人[13,19-22],不同時期的研究者只是在概念解釋上有所不同。李大釗是“五四”時期對“主義”的積極追尋者,把李大釗的史學理論放入特定歷史時代方可理解李大釗對于歷史相關概念的闡釋。李大釗史學思想的文本表述離不開歷史語境的支撐,中國近代以來的自救道路已經為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確立了關于近代中國歷史敘事的基本框架。毛澤東在《如何研究中共黨史》中所說的“古今中外法”也意在強調研究問題要注意時間和空間,將問題當作一定歷史條件下的歷史過程去研究。李大釗以歷史理論把握社會現(xiàn)實,觸動時代問題焦點,積極回應中國革命的具體進程,是20世紀初期內外交困的中國社會意識形態(tài)在史學領域的一種現(xiàn)實反映,為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合理性和正確性提供了有力的歷史論證和方法論指導。
李大釗關于歷史、歷史學、歷史觀的概念闡釋一直聚焦于社會現(xiàn)實領域,指出歷史是屬于社會生活的范疇。李大釗在解讀人類史時指出,“史”的本意是從實際生活中出發(fā)的,“人類的歷史,乃是人在社會上的歷史,亦就是人類的社會生活史”[23]275。唯物史觀把人類社會作為研究對象,因此李大釗解讀“歷史”的概念與傳統(tǒng)經世史學不同,歷史有歷史資料和歷史著作的界限,不僅僅有“記錄”功能,還應是整個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進程,歷史發(fā)展的過程就是建立在人類生活、社會變革的基礎之上。歷史作為已經發(fā)生過的存在,從縱向發(fā)展上看,是“亙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整個的全人類生活”[17]525,體現(xiàn)著動態(tài)過程中的整體性特性。歷史有獨特的生命力,它的延續(xù)是人類全部生活的延伸和接續(xù),人類所有的生產、生活進程也終將流入歷史的長河中。
歷史研究的任務是什么?怎樣建立獨立的史學體系?這就涉及到歷史學的范疇。在唯物史觀視域下,除物質生產方式外,人的精神需求還在漫長的歷史演變中衍生出作為上層建筑的歷史學。首先,李大釗所建構的馬克思主義史學的思維范式是以唯物史觀為基礎的,認為“歷史學就是研究社會的變革的學問”[17]527。其次,為了提升歷史學的解釋力,以達到以理論指導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目的,李大釗主張歷史學的研究方法要從經驗描述性方法向推理的方法過渡,形成本土學術的邏輯自覺,這樣歷史學的理論結構便與中國社會現(xiàn)狀形成了有機互動的整體,使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能夠在學理上和實踐上達到學術的高度。最后,李大釗對歷史學進行了詳細的劃分,從哲學史和歷史哲學的角度,區(qū)分了記述的歷史和歷史的理論,強調歷史哲學研究歷史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依據(jù)哲學的考察對歷史科學提出了方法論意義上的指導,提升了歷史學研究的高度,這對于建立科學的歷史學體系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歷史觀涉及歷史哲學的認識論導向。舊史學認為“歷史的內容,主要部分是政治、外交,而活動的事跡,完全拿貴族當中心”[17]524。這種對歷史內容的狹隘理解是源于封建經濟體制基礎之上的英雄史觀或帝王中心史觀。這看似是歷史研究的側重點或是史書體例的問題,其實是歷史觀問題。歷史學家是歷史研究的主體,在認識、研究歷史的過程中,其主體意識發(fā)揮著關鍵作用,離不開一定的歷史觀指導。李大釗并不贊同歷史學家不帶歷史觀色彩去研究歷史的觀點,認為史學家只有在歷史觀的指導下才能掌握處置和分析史料的準繩。同唯心史觀相對比,李大釗認為唯物史觀是科學的歷史觀,它克服了舊歷史觀中思想和權力決定一切的觀點,論證了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事實上,就李大釗所生活的時代而言,他所了解的唯物史觀理論大多來自日本學者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翻譯及其擔任北京大學圖書館主任期間引進的一部分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的著作,而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核心之作《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是于1932年才由蘇聯(lián)出版了德文版全文,中文譯本(郭沫若只譯出部分文字)直到1938年才出現(xiàn)。可見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之下,李大釗并沒有接觸到唯物史觀的核心原著文獻,但是他對于唯物史觀的理解卻是較為準確和中肯的,以“中國化”的內需為導向,并對西方實證主義史學派反對史學家主體意識參與的觀點進行了批判,為科學地研究歷史提供了一把鑰匙。
時論在李大釗的史學理論中具有重要地位。李大釗認為“今”是世上最寶貴的東西,它為人類的創(chuàng)造活動提供了機會。李大釗十分看重人在歷史中的能動作用,從毅然棄學歸國參與反袁斗爭來看,他對民族的發(fā)展前途進行過深入的審視和思考,所以才會發(fā)出“復活”中國的呼喚,這種“復活”正是一種能動的體現(xiàn),即是要最大限度地激發(fā)人們內在的積極性。李大釗受到柏格森時間觀的影響,從時間本身來理解時間,把時間理解為一個大生命[24]。1923年11月,李大釗發(fā)表的《時》闡述了“時”與歷史的關系。他說:“一生最好是少年,一年最好是春天,一朝最好是清晨?!瓡r是偉大的創(chuàng)造者,時亦是偉大的破壞者。歷史的樓臺,是他的創(chuàng)造的工程,歷史的廢墟,是他的破壞的遺跡?!盵17]450但是“時”有著玄妙的含義,難以捉摸,我們唯一能把握住的東西就是“今”?!敖袷巧?,今是動力,今是行為,今是創(chuàng)作。”[17]451在“時”與“今”的辯證統(tǒng)一發(fā)展中,李大釗看到了現(xiàn)實力量的強大,指出人要把握住機會就必須最充分地利用他們占有的每一時刻,即“機會不可復得,因緣永難再遇”[17]452。
李大釗在《時》的文本闡釋中強調,只有了解歷史,才能珍視今天的創(chuàng)造機會。“我們要改變這誤謬的時的觀念,改變這隨著他產生的誤謬的歷史觀、人生觀,要回過頭來順著向未來發(fā)展的大自然大實在的方面昂頭邁進,變逆退的為順進的,變靜止的為行動的?!盵17]453“謬時”產生的原因在于當時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而這個環(huán)境是由前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即當時的社會形式。既然固定生成的社會形式無法改變,所以要充分發(fā)揮人的積極的能動性,變“謬時”為“新時”。這種能動性建立在承認歷史作用的基礎之上,不重復歷史,也不完全否定歷史,這種辯證的唯物史觀鼓勵人們把握住客觀實際,付諸真的行動。
對于歷史學的功能問題,李大釗從一個全新的角度進行了闡釋。他認為史學是人生的科學,從認識論的高度區(qū)別于中國傳統(tǒng)史學對這個問題的認知。李大釗將“主義”作為青年“價值重建”的根本,突出馬克思主義對中國進行“根本改造”的方法論導向。傳統(tǒng)史學的功用主要集中在“懲勸”與“資鑒”上,更多強調資政和教化,服務于統(tǒng)治階級的政治需求,而李大釗的歷史學功能則在唯物史觀的基礎上展現(xiàn)出新的內容:向歷史中尋找人生、尋找世界、尋找自我,即人們通過對歷史的學習和研究,可以達成人生訴求,自覺承擔起時代賦予的責任。他把史學與“科學的態(tài)度”及“人生觀”聯(lián)系起來,展示給世人一個進步的世界觀,也反映了他對史學功能的深刻理解。
“樂天努進的人生觀”來自正確的歷史觀,史學對于人生態(tài)度的影響是積極能動、潛移默化的,甚至能夠激發(fā)人們?yōu)楦锩I身的精神。史學對樹立正確的人生觀有引導作用,這種作用通過其“鑄魂”的育人功能得以實現(xiàn)。李大釗是一位偉大的愛國主義者,少年時代便勤奮好學,東渡日本求學亦是為積累淵博學識以求真理;他為塑造一可愛之國家而深植“矢志努力于民族解放事業(yè)”的愛國思想,這種愛國情懷為其一生壯麗的革命事業(yè)埋下了理想的種子。
與近代“新史學”的史學革命不同,李大釗要建構的是中國馬克思主義的革命史學,即由理論分析轉向動態(tài)的歷史考察,在批判中國傳統(tǒng)儒家治史方法和唯心史觀的基礎上,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指導,將理論與實踐、歷史與社會變化相結合,對關乎歷史研究的根本問題作出回答,使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成為動態(tài)的革命史學。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建構,在改變舊世界、建構新世界的歷史進程中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在中國史學發(fā)展史上非常重視并反復強調歷史觀對于史學研究的重要性的人,李大釗排在第一位。作為歷史學家,歷史觀是其進行研究的基礎,這種自覺的歷史觀在實踐中形成,體現(xiàn)為歷史研究和考證的原則和立場。沒有正確的歷史觀作指導,便無法進行科學的歷史研究?!罢嬲臍v史觀”應追溯到歐洲的科學革命,而馬克思唯物史觀的產生,則使史學研究進入科學范疇。唯物史觀是一種新史觀,它擺脫了傳統(tǒng)的神權史觀、精神史觀的束縛,創(chuàng)造出一種理性方法論以服務于歷史研究和現(xiàn)實需求。
新史觀對于人類有重要的影響。從前的史書都認為天地變異與神意或君德有關,人類的文明成果以及人類生活的進步都自然歸結于圣人之功,這也是中國衰落的歷史觀的表現(xiàn)。對于史學家而言,應先有正確的歷史觀,然后才能把握研究歷史的準則。沒有正確的歷史觀便容易被誤導,亦不能達求真理。以唯物史觀為指導進行歷史研究,至今對于史學工作者仍有重大的意義。
歷史學只有具有了科學的特性,才能上升到科學的地位。在對歷史科學的認知問題上,有學者認為李大釗“所謂的歷史科學,就是史學研究中的歷史本體論和史學認識論問題”[5,25];也有學者認為歷史科學“由科學探求理法的特點所決定”[26]。而事實上,李大釗認為歷史科學的首要任務是要有正確的歷史觀,脫離了馬克思主義特有的歷史觀去考察社會發(fā)展,就會走入歷史研究的誤區(qū)。要使歷史學上升到科學地位,就不應僅停留于對史實的整理和記述,而應在史實整理和記述的基礎上作“事之理論的研究”,并“建立歷史的理論”。
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李大釗找到了研究復雜歷史現(xiàn)象的理論武器,論證了歷史發(fā)展中的重復性和常規(guī)性,肯定了歷史學同樣能夠建立自己的理論體系。他認為建立歷史學理論體系的方法是:“個個事實的考證,實為一般理論的研究必要的材料。必個個事實的考察,比較的充分施行,而后關于普遍的理法的發(fā)見,始能比較的明確?!盵17]533
1920年,通過教學與史學理論研究工作,李大釗在學術上為建立真正的歷史科學邁出了第一步。從1920年至1924年,他先后發(fā)表了《唯物史觀在現(xiàn)代史學上的價值》《史觀》《今與古》等文章,出版了中國第一部馬克思主義史學著作——《史學要論》,確定了歷史科學研究的對象、任務和意義。兼有學者和革命家雙重品格的李大釗,在史學研究的實踐中以科學的歷史觀為指導對人類的歷史作出了解釋,從考古學、生物學、社會學及人文科學等多領域的考察結果出發(fā),考證歷史事實,留下了具有理論性、學術性的思想史料,將中國歷史學研究提高到一個新的水平。
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以民眾史觀為核心,形成了史學研究者與意識自覺、方法運用和具體歷史問題研究的良性互動,這是近百年中國歷史學在唯物史觀影響下形成并展現(xiàn)的本質特征。李大釗重視民眾的力量,承認“社會主義的實現(xiàn),離開人民本身,是萬萬作不到的”[23]20。李大釗在求學階段就開始思考民眾的意義,在《政治對抗力的養(yǎng)成》《民彝與政治》中多次闡述對民眾的看法,并試圖在史學研究中證明歷史是人與環(huán)境相互作用的結果。在學習和宣傳馬克思主義的同時,李大釗的民眾觀也在唯物史觀的指導下得到進一步發(fā)展,經歷了由民、民彝、平民到人民的邏輯演變過程,把民眾視為“歷史的純正的主位”,始終強調民眾有自我解放的能力??梢哉f,李大釗一經接受馬克思主義,民眾史觀就對他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
階級斗爭是推動歷史發(fā)展的動力。“造成歷史的就是階級競爭……階級競爭的活動可以產出歷史上根本的事實,決定社會進化全體的方向。”[23]18李大釗肯定階級斗爭對于歷史進程的作用,也必然肯定社會形態(tài)更替中民眾的主體性地位。離開廣大民眾,社會革命單靠少數(shù)英雄人物恐怕永遠不能實現(xiàn),要充分“認識民眾勢力偉大”“民眾是永遠的勝利者”。民眾是現(xiàn)代社會一切構造的唯一基礎,一切反動勢力“不遇民眾的勢力則已,遇則必降伏拜倒于其前,不犯則已,犯則必遭其殄滅”[23]262。因此,李大釗號召民眾應“自覺其權威而毅然以張用之”,“豎起民眾萬能的大旗”開展民主運動,創(chuàng)造“平民”的新歷史[23]263。
與傳統(tǒng)歷史學家所不同的是,李大釗把歷史分為活著的歷史和死去的歷史?!八^活的歷史,不是些寫的紀的東西,乃是些進展的行動的東西?!鴼v史的事實的本身,則永遠生動無已。不但這整個的歷史是活的東西,就是這些寫入紀錄的歷史的事實,亦是生動的,進步的,與時俱變的?!盵17]522而死的歷史“有實在的過去,有歷史的過去:實在的過去,是死了,去了;過去的事,是做了,完了;過去的人,是一瞑長逝,萬劫不返了,在他們有何變動,是永不可能了”[17]522。他批判封建的、舊的歷史觀,在繼承中國近代資產階級史學革命積極成果的基礎上,指出歷史的真相蘊含于活著的歷史之中,只有活的歷史才能道出歷史的真實。歷史研究不應停留在實證主義史學所理解的史料收集和整理的過程,而應更加注重研究現(xiàn)實的社會問題,這就為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及歷史學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
相應地,死去的歷史和活著的歷史又把歷史分為實在的事實和歷史的事實。實在的事實是客觀的過去、是陳舊的,而歷史的事實是史學家認識的過去、是常新的。社會在不斷進步,人們的認知也在不斷改變,史學研究就是將實在的事實不斷轉化為歷史的事實的過程?!叭ツ甑恼胬?,到了今年,便不是真理了;昨日的真理,到了今日,又不成為真理了?!盵17]523同一史實,今天的解釋會和以往有所不同;同一個人對于同一個史實,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新資料的發(fā)現(xiàn),其認知也會發(fā)生改變。所以,李大釗史學理論中的歷史是需要“解喻”的。“所謂歷史的事實,便是解喻中的事實。解喻是活的,是含有進步性的,所以歷史的事實,亦是活的,含有進步性的?!盵17]522如果歷史不被“解喻”,那就只能是“無生命”的過去。對活的歷史進行解釋,把歷史看成現(xiàn)實社會所需要的有意義的載體,不把史學研究固定在僵死的范圍之內,這才是史學研究者真正的任務。但沒有一個歷史事實能窮盡全部真理,所以現(xiàn)代史學者的責任還需“根據(jù)新史觀、新史料,把舊歷史一一改作”[17]322。這里的“改作”不是指可以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造或改變歷史,而是指以承認客觀規(guī)律為前提對歷史進行合理“解喻”。
在李大釗的視野里,社會主義是歷史的必然,中國的再生與復興同社會主義形態(tài)相聯(lián)系。李大釗的史學理論研究緊扣中國近代社會去舊圖新的主旋律,以探索社會變革之理法為訴求,服務于中國近代社會的除舊布新。他與基爾特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展開論戰(zhàn),為唯物史觀進行辯護,實質上就是為科學社會主義進行辯護,是對中國選擇社會主義道路的可能性與合理性進行論證。他指出:“科學的社會主義,把他的根據(jù)置在唯物史觀的上面,依人類歷史上發(fā)展的過程的研究,于其中發(fā)見歷史的必然的法則,于此法則之上,主張社會主義的社會必然的到來。由此說來,社會主義的社會,無論人愿要他不愿要他,他是運命的必然的出現(xiàn),這是歷史的命令。”[17]408由此可見,社會主義便是李大釗所從事馬克思主義史學研究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我們拿著新的歷史眼光,去觀察數(shù)千年前的故書陳籍,的確可以得著新的見解,找出真確的事實?!盵17]464這種真實也包含探索社會主義道路的應有之義。
在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歷史上,李大釗第一次提出并初步論證了未來中國社會主義的特征,通過對社會主義前景的基本判斷,揭示了對社會主義本質的認識離不開對中國具體情況的具體分析這一富有理論性與實踐性的命題。社會主義作為“有力的政治運動”,從社會形態(tài)更替的角度上看,在中國的發(fā)生具有其歷史必然性。正是在唯物史觀的積極影響下,以毛澤東、周恩來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尊重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堅持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際相結合,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面貌,證明了作為價值歸宿的社會主義在中國得到發(fā)展的深遠意義和影響。
李大釗在《獄中自述》中寫道:“釗夙研史學,平生搜集東西書籍頗不少?!盵18]301他對史學理論的探索是系統(tǒng)深入的,其對歷史觀的思考視角十分獨特,能夠敏銳把握中國實際,關切民眾及國家命運。他不僅以科學的歷史觀指導中國的史學研究,而且從馬克思主義研究者的基本立場出發(fā)去考察“活歷史”,更重要的是針對如何創(chuàng)建馬克思主義歷史學提出了自己的構想。在中國史學界,李大釗以唯物史觀為根基,開創(chuàng)性地構建了馬克思主義史學研究形態(tài)。
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話語體系肇始于20世紀20年代,而建構中國形態(tài)、中國話語的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體系的第一人是李大釗。李大釗所建構的史學話語特征突出體現(xiàn)在:其一,從社會經濟角度考察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其二,突出人民群眾的主體作用,認為人民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其三,認為中國歷史的發(fā)展既具有一般規(guī)律的屬性,也有其自身的特殊性。受李大釗史學理論的影響,中國幾代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努力探索并開創(chuàng)了具有鮮明中國歷史特點和民族特色的中國通史體系和理論表達,多人在史學理論領域作出了突出貢獻。如劉劍橫的《歷史學ABC》、李則剛的《史學通論》、周容的《史學通論》、劉靜白的《何炳松歷史學批判》等都“明顯地受到李大釗的史學理論的影響”[27],又如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呂振羽的《史前期中國社會研究》、翦伯贊的《歷史哲學教程》、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等都“把中國歷史貫串在一條以人民群眾為主體、以經濟為骨干、以階級斗爭為動力的主流上”[28],引發(fā)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研究的再次高漲,不斷完善著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話語體系。侯外廬曾經說過:“全賴大釗同志的教導,循著他指點的方向,我以研究《資本論》為起點踏上征途,從而確立了我的馬克思主義世界觀……并決定了我一生的方向和道路?!盵29]他后來撰寫出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史學著作《中國思想通史》。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毛澤東倡導運用唯物史觀指導中國歷史研究,以《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新民主主義論》為標志確定了唯物史觀在中國史學領域的主導權和話語權。尹達在延安時期出版的《中國原始社會》,也是運用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并結合考古資料對中國歷史作出了有價值的研究。
李大釗開創(chuàng)了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指導研究中國歷史的先河,推動了中國歷史學現(xiàn)代化和科學化的進程,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影響力也隨著中國史學科學化的推進而不斷增強?!榜R工程”《史學概論》編寫組2009年出版的《史學概論》教材,引用了頗多李大釗關于史學理論的論述并特別指出:“李大釗以唯物史觀為指導,在中國史學史上首次科學地闡明了歷史和歷史學的區(qū)別。”[2]283進入新時代,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體系具有重大的戰(zhàn)略意義。在中國近代史學研究“破和立”的轉向中,李大釗要構建的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話語體系恰恰顯示出:“當今中國的人文學術與社會科學研究正試圖逐漸擺脫它對外來學術的‘學徒狀態(tài)’,并從而提出其本己的‘自律性’要求。”[30]
五四新文化運動伊始,以李大釗為代表的第一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就在傳播唯物史觀的同時,致力于確立唯物史觀在中國史學界的指導地位。文化本身有其傳承性和沿襲性,史學也是如此。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選擇以唯物史觀作為自己的理論基礎,既是由中國所處的歷史條件決定的,也是歷史學者在世界文化環(huán)境的積極影響下作出的正確選擇。李大釗繼承了中國史學經世致用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自覺地把研究中國歷史同中國革命的任務緊密結合起來,在理論和實踐兩個層面探索中國歷史學的發(fā)展道路,他所構建的歷史學體系和所秉持的革命史觀都是為中國革命服務的,從而推動中國近代歷史學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光大了中國歷史學研究的意義。
“革命史范式”在中國歷史學界一度受到質疑,有些學者認為其局限于政治和革命的視角,難以展現(xiàn)社會變遷和社會生活的多樣性和復雜性,甚至出現(xiàn)“告別革命論”的論調,弱化了馬克思主義史學觀的指導地位。事實是李大釗的史學理論不僅開創(chuàng)了史學研究的革命話語范式,而且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國土地與農民問題、青年運動、工人運動等研究領域都有眾多原創(chuàng)性貢獻,開辟了歷史研究的新領域。他的史學理論極具啟發(fā)性、深刻性、批判性,因而能夠一代一代地被人們所承襲。
李大釗關于史學理論的研究,是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下對歷史本身作出的科學的、合理的解釋。這里還涉及一個更深層次的內容,即在變革時代里,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現(xiàn)代化問題。首先,李大釗的史學理論是中國近代化歷程的一個縮影,而今天的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既是一種傳承,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一部分,承載著新的使命。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現(xiàn)代化要從“歷史研究是一切社會科學的基礎”這一新的歷史起點出發(fā)[31],開始新的文化選擇。其次,要開展豐富的史學實踐活動,放開眼界的同時要立足現(xiàn)實,不斷地進行理論創(chuàng)新與理論創(chuàng)造,只有這樣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體系才會越來越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