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輝 方宇茜
浙江中醫(yī)藥大學 浙江杭州 310053
“虛者補其母,實者瀉其子”首見于《難經(jīng)·六十九難》。由于新中國成立以來對該治則價值的質(zhì)疑與適應證的爭論從未平息過,故本文通過發(fā)生學研究,深化對該治則的認識,并為其理論的完善與重建提供指導。
“虛者補其母,實者瀉其子”治則是在五行相生規(guī)律指導下確立的。五行相生理論在《黃帝內(nèi)經(jīng)》(以下簡稱《內(nèi)經(jīng)》)即已成熟,如《素問·五運行大論》云:“肝……生心……心……生脾……脾……生肺……肺……生腎……腎……生肝?!奔锤文旧幕?、心火生脾土、脾土生肺金、肺金生腎水、腎水生肝木。
“虛者補其母,實者瀉其子”乃在“虛實補瀉”的基礎上引入“母子”而成,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視為“虛實補瀉”的“變體”,《內(nèi)經(jīng)》有關“虛實補瀉”理論無疑為其提供了頗有助益的基礎。虛實補瀉有關理論的提出促進了子母補瀉法的產(chǎn)生[1]。如《靈樞·本神》云:“肝氣虛則恐,實則怒……脾氣虛則四肢不用……實則腹脹經(jīng)溲不利……心氣虛則悲,實則笑不休……肺氣虛,則鼻塞不利少氣,實則喘喝胸盈仰息……腎氣虛則厥,實則脹?!痹摻?jīng)文即明示五臟病變皆具虛實兩端。相應地,治療上也就有了“實則瀉之,虛則補之”(《素問·三部九候論》)二法。
《難經(jīng)·六十九難》云:“經(jīng)言,虛者補之,實者瀉之,不實不虛,以經(jīng)取之,何謂也?然:虛者補其母,實者瀉其子?!笨梢?,“虛者補其母,實者瀉其子”的本義為針刺治療的取穴法,“對虛證的治療,則采取補其母經(jīng)或本經(jīng)母穴的方法治療,對實證的治療,則采用瀉其子經(jīng)或本經(jīng)子穴的方法治療”[2]。這就提供了其發(fā)生學原理的又一重要線索——經(jīng)絡學說與五腧穴理論。于此,《內(nèi)經(jīng)》的有關基礎也是不可或缺的。因盡人所知,故從略,僅單就其五腧穴理論作一簡介?!鹅`樞·九針十二原》云:“五臟五腧……所出為井,所溜為滎,所注為俞,所行為經(jīng),所入為合?!薄鹅`樞·本輸》對各經(jīng)五腧穴的名稱和位置進行了描述(缺手少陰心經(jīng)合穴少海,后由《針灸甲乙經(jīng)·手少陰及臂凡一十六穴第二十六》補充完善),以肺經(jīng)為例,云:“肺出于少商……為井木;溜于魚際……為滎;注于太淵……為俞;行于經(jīng)渠……為經(jīng);入于尺澤……為合?!薄鹅`樞·順氣一日分為四時》則進一步提出五腧穴的主治規(guī)律,如云:“病在藏者,取之井;病變于色者,取之滎;病時間時甚者,取之輸;病變于音者,取之經(jīng);經(jīng)滿而血者,病在胃;及以飲食不節(jié)得病者,取之于合,故命曰味主合。是謂五變也?!?/p>
從以上分析不難看出,歷史上,“虛者補其母,實者瀉其子”治則的適應范圍有著一個從針刺到處方用藥的拓展過程,這一拓展的依據(jù)在于十二經(jīng)脈的臟腑絡屬理論,在這點上,《內(nèi)經(jīng)》同樣功不可沒(文繁不引)。
五行與五腧穴的配屬是“虛者補其母,實者瀉其子”治則在針灸臨床得以實施的關鍵所在。在這里,《內(nèi)經(jīng)》有著初步的嘗試?!鹅`樞·本輸》載有“井木”“井金”之說,將陰經(jīng)之井穴與木配屬,陽經(jīng)之井穴與金配屬。至《難經(jīng)·六十四難》“陰井木,陽井金;陰滎火,陽滎水;陰俞土,陽俞木;陰經(jīng)金,陽經(jīng)火;陰合水,陽合土”之論出,五行與五腧穴的配屬即宣告完成,從而為該治則的針灸臨床應用鋪平了道路。至于該配屬的發(fā)生學原理,則是一個極具挑戰(zhàn)性的學術(shù)難題,有待于突破。
五行相生的人倫化說理(推理)是“虛者補其母,實者瀉其子”(《難經(jīng)·六十九難》)治則理論得以發(fā)生的最后一個思維環(huán)節(jié)?!拔逍兄g的遞相資生,猶如母子之間的代代相傳,故《難經(jīng)》喻為‘母子’關系”[3]。在這里,五行相生關系這一自然范疇的對象通過“援物比類”用社會人倫的“母子”進行了說理。
自然與社會之間的“比類”,早在《內(nèi)經(jīng)》便已有之,其具體情形有二:一是從社會到自然的“比類”。最典型者莫過于《素問·靈蘭秘典論》“心者,君主之官也……肺者,相傅之官”。這種把人體臟腑與國家機構(gòu)相比類,李約瑟稱之為“國家類比”[4]。筆者則稱之為“社會模式藏象”[5]。二是從自然到社會的“比類”。如《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云:“陰陽者,血氣之男女也。”用自然范疇的陰陽說明社會男女兩性。陳樂平[6]則把“陰平陽秘”“五行配屬”以及生克乘侮稱為中國古代社會組織結(jié)構(gòu)的“生命模式”。而中國第一部兩性關系的學術(shù)專著也名為《陽剛與陰柔的變奏》[7]。諸如此類的應用,向人們展示了這樣一幅圖景:自然與社會之間的畔界消弭了。所以陳可冀等[8]指出,中國傳統(tǒng)醫(yī)藥學“是人文主義科技的典范”。
中醫(yī)學對人的自然屬性有著高度的自覺。《素問·寶命全形論》云:“人以天地之氣生?!痹谠搭^上肯定了生命的自然屬性(物質(zhì)性),正如恩格斯[9]所說:“生命是整個自然界的結(jié)果?!敝嗅t(yī)學對人的社會屬性同樣有著高度的自覺?!端貑枴な栉暹^論》云:“診有三常:必問貴賤,封君敗傷,及欲侯王?!笨隙巳说纳鐣傩?。正如馬克思[10]所說:“人的本質(zhì)……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p>
天地生人者也,生人者父母也,因此,中國古代就有了以自然為父母的傳統(tǒng)。如《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云:“故天有精,地有形……故能為萬物之父母?!币蝗缱优厝粩y帶父母基因,人類必然攜帶天地自然“父母”的“基因”。人與自然界之間這種先天的“血緣”關系,在中醫(yī)學表述為“天人一氣”等。而在恩格斯[10]則表述為人與自然界的“一致性”。在中醫(yī)學看來,人有著“形”與“神”兩個方面的規(guī)定——“形與神俱”(《素問·上古天真論》)。因而,人與自然的“一致性”既表現(xiàn)在“形”上,又表現(xiàn)在“神”上。正是“神”所具備的感覺、運動等功能,成為人與自然界以及社會保持聯(lián)系的紐帶。自然界存在物的人,正是通過自身的“神”編織出錯綜復雜的社會聯(lián)系。如此,人與自然的“一致性”經(jīng)由“神”便得以進一步向社會延伸,并衍生出自然與社會的“一致性”。這樣一來,人道便為天道之繼,人性道德、社會結(jié)構(gòu)與規(guī)律實際上即天地之“道”的延伸與體現(xiàn)。正如張岱年等[11]所指出的“中國古代哲學家往往以天道為人道之本”?!疤撜哐a其母,實者瀉其子”的社會人倫化母子說理(推理),正是基于上述邏輯,這一說理在中國古代哲學氣一元論內(nèi)部其邏輯是“自洽”的。但這種邏輯“自洽”并沒能為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之間的“援物比類”結(jié)論的可靠性、科學性提供有效的保障,反倒抹殺了自然、社會之間的種種不同而將“援物比類”導入了“萬物畢同”(《莊子·天下》)的泛化軌道,從而導致了五行學說社會領域應用中唯心主義泛濫,五行單向相生與“母子”關系雙向性的沖突及其表述與應用上的諸多混亂。正如“取象比類”也有一定的弊端[12]。
基于上述,至少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①“虛者補其母,實者瀉其子”治則的發(fā)生學原理主要有五行相生規(guī)律、虛實補瀉理論、經(jīng)絡學說與五腧穴理論、五行五腧穴配屬與五行相生的人倫化說理(推理)5 個方面。②五行相生的人倫化說理(推理)是該治則賴以發(fā)生的肯綮所在和最后環(huán)節(jié),它將“母子”雙向關系塞進到五行相生這一單向不可逆的過程中,從而成為該治則理論諸般混亂的始作俑者。摒棄“母子”雙向說理,以“‘我’病及‘我生’”“虛者補‘生我’,實者瀉‘我生’”取而代之,還五行相生理論以單向不可逆性特征,乃“虛者補其母,實者瀉其子”理論重建的出路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