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禮立，王巧明

（1.湖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湖南 長沙 410081；2.廣西民族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廣西 崇左 532200）

引 言

本文所稱“衡南話”屬湘語衡州片衡陽小片，衡陽小片包括衡陽市區(qū)、衡南縣、衡陽縣，內(nèi)部差異很小，可以統(tǒng)稱“衡陽話”[1]。由于本文主要調(diào)查對象王元社先生，家住衡南縣栗江鎮(zhèn)接龍村清水組，為準(zhǔn)確起見，本文稱為“衡南話”。

自20世紀(jì)80—90年代漢語方言語法研究興起以來，量詞重疊研究一直是學(xué)界關(guān)注的熱點。作為量詞重疊中的一種頗具特色的重要形式，“AXA”式量詞重疊在不同的漢語方言中，其構(gòu)成形式、句法功能及意義、主觀性等均存有不同特點。比如，陳延河對惠東多祝客家話中“A打A”式量詞重疊進(jìn)行了探討[2]；黃拾全、蔣協(xié)眾分別對安徽岳西贛語、湘語邵陽話中的“AXA”式量詞重疊及其主觀性進(jìn)行了探究[3][4]；付欣晴則對漢語方言“AXA”式量詞重疊與主觀量作了相關(guān)研究[5]。已有研究成果對量詞重疊的系統(tǒng)研究關(guān)注較多，而深入的單點方言量詞重疊個案研究仍有待進(jìn)一步挖掘。

衡南話中有兩種“AXA”式量詞重疊，“A[ko3]A”和“A[ta3]A”，其中[ko3]和[ta3]均為構(gòu)形中綴，無詞匯意義。[ko3]和[ta3]，音節(jié)輕而短，任何情況下均不能重讀，把整個音節(jié)拉長的話，則分別與“果[ko33]”和“打 [da33]”同音，因而記作[ko3]和[ta3]，下文為討論方便我們用漢字“咯”和“噠”來記錄，把“A[ko3]A”和“A[ta3]A”，分別記作“A 咯 A”和“A噠 A”。

一、衡南話 “A咯A”式量詞重疊的構(gòu)成、句法功能及意義

衡南話“A咯A”式量詞重疊中的“A”既可以由個體量詞、度量詞、集合量詞、不定量詞、臨時量詞、準(zhǔn)量詞等名量詞充當(dāng)，也可以由動量詞充當(dāng)。“A咯A”式量詞重疊可以充當(dāng)主謂賓定狀補(bǔ)等多種句法成分，表示的語法意義各不相同，下面我們逐一介紹。

（一）“A咯A”式量詞重疊的構(gòu)成

參照朱德熙對量詞的分類[6]，我們把名量詞分為個體量詞、集合量詞、度量詞、不定量詞、臨時量詞、準(zhǔn)量詞六個小類，把動量詞分為專用動量詞和借用動量詞兩類?！癆咯A”式量詞重疊的構(gòu)形能力很強(qiáng)，除了不定量詞“些[?i33]”外，其余所有量詞均可進(jìn)入“A咯A”重疊式中。如：

1.基本式。名量詞的分類及舉例如下：

（1）個體量詞：只咯只；張咯張；?？┝?；滴咯滴

（2）度量詞：步咯步；畝咯畝；寸咯寸；噸咯噸

（3）集合量詞：雙咯雙；副咯副；件咯件（酒）；擔(dān)咯擔(dān)；堆咯堆

（4）不定量詞：點咯點唧；滴咯滴唧

（5）臨時量詞：包咯包；桌咯桌；盤咯盤；桶咯桶；身咯身；手咯手

（6）準(zhǔn)量詞：年咯年；天咯天；夜咯夜；周咯周；秒咯秒；分咯分；站咯站；縣咯縣

衡南話不定量詞“點”和“滴”可以進(jìn)入“A咯A”式量詞重疊中，但是一般需要帶上“唧”尾才能說，而“A噠A”式量詞重疊中一般不能使用不定量詞。

動量詞的分類及舉例如下：

（7）專用動量詞：垡咯垡（回）；次咯次；轉(zhuǎn)咯轉(zhuǎn)；下咯下

（8）借用動量詞：口咯口；刀咯刀；拳咯拳；腳咯腳

2.擴(kuò)展式。衡南話的量詞絕大部分是單音節(jié)量詞，但是有些臨時量詞是雙音節(jié)AB式的。如果量詞是雙音節(jié)的，則只重疊第一個音節(jié)A，變成“AXAB”式，而不能變成“ABXAB”如：

（9）缸咯缸屋（水）；笆咯笆籮（茶子）；嘴咯嘴巴（毛）；肚咯肚子（氣）

（10）*缸屋咯缸屋（水）；*笆籮咯笆籮（茶子）；*嘴巴咯嘴巴（毛）；*肚子咯肚子（氣）

在衡南話中，除了量詞能夠用于“A咯A”式重疊，數(shù)詞中的位數(shù)詞也可以用于“A咯A”式重疊，如果是雙音節(jié)位數(shù)詞，則變成“AXAB”式，如：

（11）十咯十；百咯百；千咯千

（12）十咯十萬；百咯百萬；千咯千萬

（二）“A咯A”式量詞重疊的句法功能和意義

“A咯A”式量詞重疊能充當(dāng)多種句法成分，有豐富的句法意義，其句法意義與“A咯A”所處的句法位置及“A”本身的意義類別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下面我們逐一進(jìn)行討論：

1.作主語、賓語?！癆咯A”式不能獨立作主語、賓語，但可以帶上結(jié)構(gòu)助詞“□[ko2]”作主語、賓語。衡南話的光桿量詞不能作主語、賓語，也不能和表定中關(guān)系的結(jié)構(gòu)助詞“□[ko2]”直接組合轉(zhuǎn)指中心名詞作主語，比如：*只賣；*只□[ko2]賣，*買只，*買只□[ko2]，都不能說。但是名量詞重疊式“A咯A”可以帶上結(jié)構(gòu)助詞“□[ko2]”轉(zhuǎn)指其所修飾的中心名詞，作主語和賓語，表示“一整A”的語義。這些“A”主要來自個體量詞、集合量詞、臨時量詞，其余量詞很少具有這一功能，例如：

（13a）只咯只□[ko2]（魚）不好賣，邊咯邊□[ko2]好賣些。整只的魚不好賣，一邊一邊的好賣些。

（13b）你先賣只咯只□[ko2]（魚），邊咯邊□[ko2]等下賣。你先賣整只的，一邊一邊的等下再賣。

（14a）套咯套□[ko2]（衣服）穿起好看，單件□[ko2]不好看。整套的衣服穿著好看，單件的穿著不好看。

（14b）你先洗套咯套□[ko2]，件咯件□[ko2]明日再洗。你先洗成套的衣服，單件的明天再洗。

（15a）包咯包□[ko2]（糖）賣完噠，散□[ko2]還有點唧。整包的糖賣完了，散裝的還有一些。

2.作謂語?！癆咯A”式量詞重疊也不能獨立作謂語，作謂語的時候要帶上詞尾“唧”，描述一種離散的狀態(tài)?！斑蟆蔽苍诤饽显捓镉性黾影x色彩的功能，因而“A咯A唧”有表示“完好”的意思，帶有主觀喜歡的感情色彩。跟作主語一樣，能帶“唧”尾作謂語的也多是個體量詞、集合量詞、臨時量詞，其余量詞很少見，例如：

（16）箇米買得好，煮起箇飯?？┝＿蟆＿@米買得好，煮出來的飯一粒一粒的，好看。

（17）箇筷子雙咯雙唧，蠻好看。這些筷子一雙一雙的，很好看。

（18）箇菜把咯把唧，扎得好。這些菜一把一把的，扎得好。

（19a）*其在墻高頭亂畫，畫起塊咯塊唧，難看死噠。

（19b）其在墻高頭亂畫，畫起塊咯塊唧，頂好看噠。他在墻上亂畫，畫得一塊一塊的，很好看。

例（19a）“塊咯塊唧”表褒義，與表貶義的“難看死噠”語義沖突，因而該句不能說；例（19b）雖然是“亂畫”，但結(jié)果是“塊咯塊唧”，“頂好看噠”，句意通順，因而可以說。

3.作定語。“A咯A”式量詞重疊作定語時，所有義類的名量詞都可以進(jìn)入該式充當(dāng)“A”?！癆咯A”可以獨立作定語，也可以帶結(jié)構(gòu)助詞“□[ko2]”作定語，但是帶不帶結(jié)構(gòu)助詞“□[ko2]”，語義是有差別的。

不帶“□[ko2]”，“A 咯 A”放在名詞前作定語，如果整個定名短語處于謂語動詞前，“A咯A”的語義是指向謂語動詞的，表示動作是“以一A的方式”進(jìn)行的，如例（20c）。不帶“□[ko2]”，又讓它的語義指向中心名詞，如例（20a）（21a）則不能說，或者非常不自然。

帶“□[ko2]”作定語，則有歧義，可能指向中心語，表示“整 A 的”事物，如例（20b）（21b）；也可能指向謂語動詞，表示動作是“以一A的方式連續(xù)”進(jìn)行的，與不帶“□[ko2]”的用法一樣，只是表達(dá)的語氣稍緩，如例（20d）。

（20a）？只咯只魚賣完噠，邊咯邊魚還剩點唧。意思同下，通常不能說，非常不自然。

（20b）只咯只[ko2]魚賣完噠，邊咯邊咯魚還剩點唧。整只的魚賣完了，一邊一邊的魚還剩了點兒。

（20c）只咯只魚賣，賣到后日都賣不完。這魚一條一條地賣，賣到后天也賣不完。

（20d）只咯只[ko2]魚是箇賣，賣到后日都賣不完。意思同上，但是語氣較緩。

（21a）？碗咯碗菜餿咕噠，碟咯碟菜冒餿。意思同下，非常不自然。

（21b）碗咯碗□[ko2]菜餿咕噠，碟咯碟□[ko2]菜冒餿。用碗裝的菜餿了，用碟子裝的菜沒有餿。

如果整個定名短語處于謂語動詞之后作賓語，定語標(biāo)記“□[ko2]”必須出現(xiàn)，“A咯A”語義指向名詞中心語，表示“一整A”，不能指向謂語動詞，如：

（22a）你幫我買件咯件□[ko2]啤酒，莫買零□[ko2]。你幫我買一整件的啤酒，不要買零散的。

（22b）*你幫我買件咯件啤酒，莫買零□[ko2]。

4.作狀語。“A咯A”式量詞重疊可以獨立作狀語，也可以帶助詞“□ [ko2]”作狀語，帶不帶“□[ko2]”意思一樣，帶“□[ko2]”語氣稍緩。在“A 咯A”式作句法成分的所有功能中，作狀語的使用頻率最高，對A的限制性最小，名量詞、動量詞和位數(shù)詞都可以進(jìn)入“A咯A”式，充當(dāng)狀語，如例（23）（24）（25）。

“A咯A”式量詞重疊充當(dāng)狀語，都是表示動作進(jìn)行的方式。所有的“A咯A”式狀語都能表示動作以“逐 A”的方式進(jìn)行，如例（23）（24）（25）。個體量詞構(gòu)成的“A咯A”式重疊一般還可以表示主觀小量，如例（26）。非個體量詞構(gòu)成的“A咯A”式重疊表量多還是量小，要視具體語境而定，如例（27 a）表客觀陳述，例（27 b）表大量，例（27 c）表小量。

（23）飯要口咯口（□[ko2]）呷，事要樁咯樁（□[ko2]）做，莫著急。飯要一口一口地吃，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做，不要著急。

（24）剁骨頭要刀咯刀（□[ko2]）剁，要用力。骨頭要一刀一刀地剁，要用力剁。

（25）百咯百（□[ko2]）是箇數(shù)，一萬塊錢要數(shù)一百次。一百一百地數(shù)，一萬塊錢要數(shù)一百次。

（26）你?？┝Ｊ枪w數(shù)，數(shù)到明年去噠。你一粒一粒地數(shù)，數(shù)到明年去了。

（27a）箇米你袋咯袋背去倒呱。這些米你一袋一袋背去倒掉。

（27b）箇米你袋咯袋背起是箇倒呱，得我要不得呀。這些米你一袋袋地背去倒掉，給我不行嗎？

（27c）箇大車米你袋咯袋背起是箇倒，倒到天光去噠。這么大的一車米，你一袋一袋地背去倒，倒到天亮去了。

5.作補(bǔ)語。“A咯A”式量詞重疊可以獨立作補(bǔ)語，也可以帶助詞“□[ko2]”作補(bǔ)語，如例（28）。以帶“□[ko2]”居多，因為“□[ko2]”有完句功能，不帶“□ [ko2]”有時不能成句，如例（29a）；帶“□[ko2]”則可以成句，如例（29b）?！癆 咯 A”作補(bǔ)語，表示事物“一A一A的”離散狀態(tài)，如例（30）。除了借用身體器官名詞充當(dāng)?shù)呐R時量詞，其他名量詞都可以作為A進(jìn)入“A咯A”式充當(dāng)補(bǔ)語，因為借用身體器官名詞來做臨時量詞，帶有“全、滿”的含義，難以出現(xiàn)離散狀態(tài)，如例（31）。

（29a）？菜扎起把咯把，三塊錢一把。菜扎成一把一把的，三塊錢一把。

（29b）菜扎起把咯把□[ko2]，三塊錢一把。菜扎成一把一把的，三塊錢一把。

二、衡南話“A噠A”式量詞重疊的構(gòu)成、句法功能及意義

衡南話“A噠A”式量詞重疊表示主觀量多的意義，當(dāng)名量詞表示量小的意義時，很難進(jìn)入“A噠A”量詞重疊式，動量詞則不能進(jìn)入“A噠A”式?！癆噠A”式只能作定語和狀語，作定語和狀語時語法意義不同，下面我們逐一介紹。

（一）“A噠A”式量詞重疊的構(gòu)成

相對于“A咯A”式量詞重疊式來說，“A噠A”的構(gòu)形能力要弱，動量詞不能構(gòu)成“A噠A”式。“A噠A”式重疊的意義比較單一，表示主觀量多。因為主觀量的多少，與語境有很強(qiáng)的聯(lián)系，因而如果語境中不含“量多”的語義特征，“A噠A”式不能用。為了能與“A咯A”式進(jìn)行對比，我們選取和“A咯A”相同的量詞來舉例。

1.基本式。名量詞的類別及舉例如下：

（32）個體量詞：只噠只；*張噠張；*粒噠粒；*滴噠滴

（33）度量詞：*步噠步；畝噠畝；？寸噠寸；噸噠噸

（34）集合量詞：雙噠雙；副噠副；件噠件（酒）；擔(dān)噠擔(dān)；堆噠堆

（35）不定量詞：*點噠點；*滴噠滴

（36）臨時量詞：包噠包；桌噠桌；盤噠盤；桶噠桶；身咯身；手噠手

（37）準(zhǔn)量詞：年噠年；天噠天；夜噠夜；周噠周；*秒噠秒；？分噠分

以上加“？”“*”的“A 噠 A”在沒有具體語境的情況下，一般不說。因為從常識判斷“張、粒、滴、步、寸、點、秒、分”都表示很小的量。

動量詞的類別及舉例如下：

（38）專用動量詞：*垡噠垡（回）；*次噠次；*轉(zhuǎn)噠轉(zhuǎn)；*下噠下

（39）借用動量詞：*口噠口；*刀噠刀；*拳噠拳；*腳噠腳

2.擴(kuò)展式。與“A咯A”式一樣，雙音節(jié)量詞進(jìn)入“A噠A”式，也是只重疊第一個音節(jié)“A”，變成“AXAB”式，而不能變成“ABXAB”如：

（40）缸噠缸屋（水）；笆噠笆籮（茶子）；嘴噠嘴巴（毛）；肚噠肚子（氣）

（41）*缸屋噠缸屋（水）；*笆籮噠笆籮（茶子）；*嘴巴噠嘴巴毛；*肚子噠肚子（氣）

數(shù)詞中的位數(shù)詞也可以用于“A噠A”重疊式，如果是雙音節(jié)位數(shù)詞，則變成“AXAB”式，這些數(shù)詞重疊后，后面必須跟量詞才能進(jìn)行句法組合。如：

（42）十噠十（塊）；百噠百（只）；千噠千（張）

（43）十噠十萬（塊）；百噠百萬（只）；千噠千萬（張）

（二）“A噠A”式量詞重疊的句法功能和意義

1.作定語?！癆噠A”式量詞重疊可以作定語，意思是“一整A的”，表示主觀量多，沒有連續(xù)的意思，有且只有“一整A”的意思?！癆咯A”式量詞重疊作定語有時候也表示量多，但表示的是“一整A一整A”多次反復(fù)的意思。如：例（44a）只表示“一整箱”，例（44b）則可能是成箱成箱的很多箱；例（45a）只表示“一整桌”，例（45b）則可以是成桌成桌的很多桌。

（44a）箱噠箱衣冒看到噠。一整箱衣服不見了。

（44b）箱咯箱衣冒看到噠。整箱整箱的衣服不見了。

（45a）桌噠桌菜下餿咕噠。一整桌菜全都餿掉了。

（45b）桌咯桌菜是箇餿呱。一整桌一整桌的菜餿了。

由于“A噠A”式量詞重疊表示的是量多的意義，如果它所搭配的名詞含有量少的意思，就不能搭配，如例（46）隨著名詞表示的量的增加，搭配越來越自然。

（46a）*只噠只蟲冒看到噠，你也不著急。

（46b）？？只噠只雞冒看到噠，你也不著急。一整只雞不見了，你也不著急。

（46c）？只噠只狗冒看到噠，你也不著急。一整條狗不見了，你也不著急。

（46d）只噠只牛冒看到噠，你也不著急。一整頭牛不見了，你也不著急。

2.作狀語?！癆噠A”式量詞重疊也可以作狀語，作狀語時也表示量多，與表示量多的“A咯A”式量詞重疊作狀語意思相同，兩者可以互換，都是“一A一A地”連續(xù)進(jìn)行的意思。但是“A噠A”式量詞重疊的使用頻率比“A咯A”式量詞重疊低。如：

三、衡南話“AXA”式量詞重疊的主觀性

沈家煊認(rèn)為“主觀性”（subjectivity）是指語言的這樣一種特性,即在話語中多多少少總是含有說話人“自我”的表現(xiàn)成分[7]。也就是說,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tài)度和感情，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爸饔^化”（subjectivisation）則是指語言為表現(xiàn)這種主觀性而采用相應(yīng)的結(jié)構(gòu)形式或經(jīng)歷相應(yīng)的演變過程[7]。根據(jù)沈家煊對主觀性和主觀化的解釋，衡南話的“AXA”式量詞重疊是語言主觀性的一種主觀化手段，既表現(xiàn)出說話人對量的主觀評判，也表現(xiàn)出說話人的主觀情感。

（一）對量的主觀評判

李宇明認(rèn)為量詞重疊是表達(dá)主觀量的一種重要手段，既能表達(dá)主觀大量，也能表達(dá)主觀小量[8]。衡南話的“AXA”式量詞重疊也具有主觀性，但是“A咯A”式量詞重疊和“A噠A”式量詞重疊在對量的主觀評判方面存在差異。具體情況如下：

1.A噠A。舉例如下：

（48a）碗噠碗油倒呱噠。一整碗油倒了。

（48b）棟噠棟屋燒咕噠。一整棟房子燒了。

（48c）天噠天冒看噠人。一整天沒見到人。

（48d）寸噠寸金子尋不到噠。一整寸金子找不到了。

例（48a）表達(dá)的是一整碗油倒掉了，一碗油從客觀上來說并不算多，但是進(jìn)入了“A噠A”這一格式后，則表示說話人認(rèn)為一碗油的量很大?！癆噠A”式表示的主觀大量不隨語境變化，量詞一旦進(jìn)入“A噠A”式，就表示說話者主觀認(rèn)為量大。這個量大不僅可以表現(xiàn)在對空間和時間量的評判上，如例（48b）（48c），還可以表現(xiàn)在對物品價值量的評判上，如例（48d）。

對量的主觀評價，表現(xiàn)了人們在認(rèn)識事物上的主觀能動性。我們知道人們的主觀能動性是以客觀事實作為基礎(chǔ)的，不能無限放大。如果主觀評判和客觀事實趨于一致，這樣的評判就更加自然；如果主觀評判和客觀事實相沖突，或者有悖常理，這樣的評判就不自然，或不能成立。如：例（49a）（49b）中，“一年”或“一天”的客觀時間較長，作量大的評價就很自然。例（49c）中“一小時”通過人的主觀能動性仍可以評判為量大，但是，例（49d）中，“一分鐘”沒看見人很難理解為量大，說起來很不自然。如果換成例（49e），一分鐘沒呼吸，就可以理解為量大，說起來很自然，但換成例（49f）又不能說，因為一秒鐘不出氣，很難理解為表示量大。

（49a）年噠年冒看到人。一整年沒看見人。

（49b）天噠天冒看到人。一整天沒看見人。

（49c）點噠點鐘冒看到人。一整小時沒看見人。

（49d）？分噠分鐘冒看到人。一整分鐘沒看見人。

（49e）分噠分鐘冒看到出氣。一整分鐘沒見呼吸。

（49f）*秒噠秒鐘冒看到出氣。一整秒鐘沒看見人。

由此看來，上文在論述“A噠A”的基本式時，在無語境的情況下不能說的那些“A噠A”式，如果賦予一個量大的語境，應(yīng)該都是可以說的。

2.A咯A?！癆咯A”有時表示主觀量大，如例（50b），有時表示主觀量小，如例（50c）。我們認(rèn)為“A咯A”表示主觀量大或量小是由語境決定的?！癆咯A”本身有個客觀意義，表示動作“一A一A”地進(jìn)行，并不評價量的大小，如例（50a）只表示一種倒油的方式，不對量的大小進(jìn)行評判。但是在交際過程中，如果說話者關(guān)注的是物質(zhì)和量詞之間的比例關(guān)系，關(guān)注“很多油”和小容器“碗”之間的比例關(guān)系，就很容易產(chǎn)生“油多碗小”的主觀量小的意思，如例（50c）。如果說話者關(guān)注的是動作進(jìn)行的方式的連續(xù)性，“一A接一A”，累積起來的量會很大，所以容易產(chǎn)生量大的主觀認(rèn)識，如例（50b）。在“A咯A”表示主觀量大和量小這兩種用法中，“A咯A”的客觀意義“一A接一A”都有不同程度的虛化，不再是關(guān)注的重點。

（50b）碗咯碗油倒呱，可惜噠。油一碗一碗地倒掉，很可惜。

（50c）箇油你碗咯碗倒，倒到明年去噠。這些油，你一碗一碗地倒，倒到明年去了。

（二）主觀感情色彩

衡南話“AXA”式量詞重疊在使用的過程中，多數(shù)情況下都對所要表達(dá)的量進(jìn)行主觀評判，這種評判同時也留下了說話人的情感印記。

因為“A噠A”式量詞重疊只表達(dá)量多的語義，而且表達(dá)的都是量過多，過猶不及，所以“A噠A”只在表達(dá)負(fù)面的感情的語境里出現(xiàn)。如：

（51a）年噠年不回來。整年不回來。（抱怨）

（51b）年噠年在屋里照顧娘爺,冒出去賺錢。整年在家照顧父母，不出去賺錢。（抱怨）

（52a）個噠個人冒看到噠。一個人不見了。（著急）

（52b）個噠個人走過去了，你看不到啊。這么大個人走過去了，你卻沒看見。（抱怨）

（53a）桌噠桌菜得狗吃呱噠。整桌菜被狗吃了。（可惜）

（53b）?桌噠桌菜得爺吃呱噠。整桌菜被爹吃了。

例（51a）抱怨整年不回家；例（51b）從道義上看，在家照顧父母，沒出去賺錢是一種孝順的表現(xiàn)，但這句仍是抱怨，抱怨照顧父母耽誤了賺錢；例（52a）著急丟了一個人；例（52b）一個人走過去是中性的，但是這句表達(dá)抱怨：一整個這么大的“人”走過去你都看不見；例（53a）可惜一整桌菜被狗吃了；例（53b）一整桌菜被爹吃了，難道給爹吃不值得？用“桌噠桌”想要表達(dá)什么，就不知所云了，因而通常不說。

“A咯A”式量詞重疊在表達(dá)“一A接一A”的動作方式時，是一種客觀陳述（54a），它所表達(dá)的主觀感情，是語境帶來的，如例（54b）（54c），“抱怨”“歡喜”的感情色彩都是“只咯只賣”后面的小句帶來的。

（54a）只咯只賣，莫雙咯雙賣。（中性）

（54b）只咯只賣，明日都賣不完。（抱怨）

（54c）只咯只賣，個個都買得到。（歡喜）

結(jié) 語

綜上，我們把衡南話“A咯A”式量詞重疊和“A噠A”式量詞重疊的句法功能、語法意義以及感情色彩方面的共性與差異做了比較，如表1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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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表1可知，湘語衡南話“A咯A”式和“A噠A”式量詞重疊在句法功能、語法意義、主觀性、感情色彩等方面既存在共性，也存在差異。第一，句法功能方面，“A咯A”式量詞重疊可以充當(dāng)主語、賓語、謂語、定語、狀語和補(bǔ)語，而“A噠A”式量詞重疊只能充當(dāng)定語和狀語；第二，語法意義方面，“A咯A”式量詞重疊充當(dāng)主語或賓語時，可表示“完整”義；充當(dāng)謂語或補(bǔ)語時，可表示“離散狀態(tài)”；充當(dāng)狀語時，可表示“逐一”；充當(dāng)定語時，當(dāng)“A咯A”式量詞重疊語義指向謂語時，表示“逐一”，當(dāng)其指向中心語時，表示“完整”；而“A噠A”式量詞重疊充當(dāng)定語時，既可表示“完整”義，又蘊含有“主觀大量”義；充當(dāng)狀語時，其既可表示“逐一”義，又蘊含有“主觀大量”義；第三，主觀性方面，“A噠A”式量詞重疊蘊含有主觀大量的主觀評價，而“A咯A”式量詞重疊則不具有主觀性；第四，感情色彩方面，“A噠A”式量詞重疊一般只在表達(dá)負(fù)面感情的語境里出現(xiàn)，而“A咯A”式量詞重疊則不受語境限制，是一種客觀陳述。除衡南話外，湘語邵陽話、漣源話、寧鄉(xiāng)話、新化話、冷水江話、長沙話、益陽話、婁底話等均存在“AXA”式量詞重疊，那么它們的用法與湘語衡南話是否存在差異？造成這種差異的成因是什么？還有待進(jìn)一步擴(kuò)大調(diào)查范圍進(jìn)行比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