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格亞·米沙
把大自然的“入侵者”變?yōu)楸P中餐到底是一種環(huán)保主義行為,還是人類凌駕于自然界的新手段?
| 美麗殺手成為盤中美味 |
紅獅子魚靜靜地躺在盤中,身上的巨大毒刺已經(jīng)被拔干凈,被切成整齊的魚片,腌制后和白葡萄酒、水瓜柳一起下鍋烹飪,然后被端上餐桌。紅獅子魚的魚肉雪白、細膩且略帶甜味,各方面都絲毫不遜于鯛魚。享受如此珍饈美饌更像是一種腐化,與正義毫不相干。然而,紅獅子魚卻被視作大西洋的巨大威脅。成年紅獅子魚身長可達半米,通體紅白相間,背部長著尖尖的毒刺,兩側(cè)伸出透明的扇形胸鰭,讓人聯(lián)想到一頂隨波蕩漾的羽毛冠冕……直到它把獵物逼到礁石角落,然后一口咬下去,你才能見識到它的真面孔。紅獅子魚的貪婪臭名昭著,超過50個物種都是它的獵物,它的胃在飯后可以膨脹到平時大小的30倍,容納下的食物有時甚至達到自身體重的90%。
當然,僅僅貪食無可厚非。在自然資源保護主義者看來,紅獅子魚極具毀滅性,但這并非由于它極高的捕獵效率,也不是因為它身上有毒的尖刺,因為這些特征在它們的老家——南太平洋和印度洋并不罕見,而且在那里,紅獅子魚不過是食物鏈的一環(huán)罷了,聰明的小魚會盡量避開它,而它也難免葬身大魚之口。直到1985年,一條紅獅子魚在佛羅里達海岸被發(fā)現(xiàn),成為了它在西大西洋的首秀??茖W家們推測,這可能源于海洋水族館貿(mào)易:在把觀賞魚樣本進口到美國的途中,外表優(yōu)雅美麗的紅獅子魚很可能是因為吃光了水族箱里的其它伙伴,給工作人員造成了不小的麻煩,而被放生到海里。它們對環(huán)境變化的適應力極強,無論在淺水區(qū)還是水下300多米都一樣安然自在。它們在墨西哥灣和加勒比海茁壯成長并不斷蔓延,2001年北至羅德島,2014年南抵巴西。
因此,紅獅子魚被海洋生物學家歸為“外來入侵物種”。作為新來者,它有著關(guān)鍵優(yōu)勢:當?shù)丶讱游锖托◆~還沒有認清這種長著漂亮花邊和棒棒糖條紋的新朋友的殺手本質(zhì),鯊魚、石斑魚等大型捕食者也對這個陌生者尚存疑慮,傾向于躲避。而紅獅子魚似乎也從未學會適可而止,給獵物們一點喘息的機會。研究人員觀察發(fā)現(xiàn),一旦一條紅獅子魚開始捕食,只需短短五周,就可能導致從幼年到成年的本地魚數(shù)量減少80%。紅獅子魚不僅會危害生物多樣性,還會破壞棲息地環(huán)境:獅子魚的眾多獵物中包括幼年鸚鵡魚,它們長大后以藻類為食,而一旦藻類生長失去限制,就會導致珊瑚礁窒息而死。更大的問題在于,紅獅子魚的繁殖速度驚人:雌獅子魚每隔兩三天就會產(chǎn)一次卵,一年能產(chǎn)下200萬枚左右。
如何對付數(shù)量如此龐大、增長如此迅速的紅獅子魚呢?當前,一些昂貴的高科技方案正在研究當中,包括錄下這種魚自己的聲音來誘捕它們。此外,在佛羅里達和巴哈馬群島,每年都會舉辦一項叫作“德比”的捕魚比賽,用現(xiàn)金激勵潛水員獵殺紅獅子魚。有些專捕紅獅子魚的“德比”賽由非營利組織珊瑚礁環(huán)境教育基金會承辦,有些則由佛羅里達魚類和野生動物保護委員會舉辦。去年開展的一次周末活動中,捕獲了1.4萬多條紅獅子魚,其中近7000磅被賣給一家海鮮經(jīng)銷商,成為佳肴食材。
過去十年,人類與紅獅子魚的斗爭開辟了新戰(zhàn)場:飯店和家庭廚房。在那里,我們漸漸學會了“一口一口”地擊敗敵人。在佛羅里達,美國國家海洋和大氣管理局與珊瑚礁環(huán)境教育基金會合作,招募廚師,研究將紅獅子魚變?yōu)槊牢都央鹊霓k法:用鍋煎制后,將魚肉串在獅子魚自己的刺上(刺需要預先烤過以消除毒性);或切成丁,做成酸橘汁腌魚。在哥倫比亞,政府將紅獅子魚列為“國家安全威脅”,相關(guān)部門說服當?shù)啬翈?,勸說信徒在大齋節(jié)期間吃紅獅子魚,作為幫助恢復海洋平衡的善舉。
|“治不了它們,就吃了它們”|
這還只是一小部分,還有很多致力于通過“餐飲”方式減少乃至根除入侵物種的運動:佛羅里達大沼澤里六米多長的緬甸蟒;五大湖中以吸食魚血為生的七鰓鰻;從柏林到香港把莊稼連根拔起、在城市街道上大肆破壞的野豬……它們都被做成了晚餐。佛蒙特大學的保護生物學家喬·羅曼于2011年創(chuàng)建了“吃掉侵略者”等教育網(wǎng)站,并提出了“治不了它們,就吃了它們”等口號,把原本純粹的享樂主義行為,塑造成了公民義務、英雄行為,甚至是一場圣戰(zhàn)。
其實,直到19世紀前,科學家都很少區(qū)分本土物種和外來物種,而且對于這種區(qū)分的描述通常是觀察性的,而非判斷性的。這種情況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發(fā)生了轉(zhuǎn)變。當時,英國生態(tài)學家查爾斯·埃爾頓曾放出口號:“與有害動植物傳播的斗爭必須堅持到底!”,仿佛這些入侵者就是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毀滅者。1958年,他發(fā)表了論文《動植物入侵生態(tài)學》,將入侵生物學確立為一門學科。20世紀90年代,這一學科的影響力大增,當時,隨著全球化加速了動植物的跨境運輸,地球進入了生物多樣性急劇減少的同質(zhì)化時代——生態(tài)系統(tǒng)喪失了多樣性和獨特性,所有地方開始看起來都別無二致。
為了使地球能有一個多樣化的未來,從俄勒岡州到喬治亞州的一些大學和環(huán)保組織每年都會舉辦以入侵物種為主題的烹飪比賽、募捐儀式和燒烤活動。在馬里蘭州,原產(chǎn)于密西西比河和墨西哥灣的藍鯰魚占領(lǐng)了切薩皮克灣,給當?shù)厮{蟹的生存帶來巨大威脅。于是,藍鯰魚被列入學校、醫(yī)院和監(jiān)獄等州立機構(gòu)的菜單。
| 老饕新寵?難以下口?|
這些行動的理論支撐在于,飲食需求的增長能夠提高獵捕入侵物種的動力,不同之處在于需要刺激需求增長,要到供不應求的程度。然而,一旦老饕們真的愛上了這些新奇的美味,這個計劃很可能會適得其反,因為這樣一來,入侵物種就會被重塑成一種有價值的商品。舉例來說,1902年,法國殖民政府為了消滅越南河內(nèi)的老鼠,曾宣布人們每拿出一條老鼠尾巴作為殺死老鼠的證據(jù),就能獲得一筆賞金。結(jié)果,狡猾的逐利者干脆把老鼠尾巴砍下來后再把老鼠放了,讓它們繼續(xù)繁殖,生出更多老鼠,從而獲得更多的尾巴和賞金。
實際上,讓這些“壞”東西變得美味也并非易事。比如,海貍鼠尤其難推銷。這種大型嚙齒動物重達14磅左右,長著橙黃色的長牙,通常潛藏在沼澤中。上世紀30年代,它從阿根廷被帶到路易斯安那州,用來發(fā)展毛皮養(yǎng)殖業(yè),葛麗泰·嘉寶和伊麗莎白·泰勒的肩膀上就曾披過海貍鼠的毛皮。但80年代末以來,在動物權(quán)利保護者的壓力下,皮草業(yè)逐漸衰落,路易斯安那濕地原本就猖狂的海貍鼠更是成倍增加,它們不僅啃噬沼澤中的植物根系,還會破壞相當于它們食物量十倍的植被。生物學家、新奧爾良洛約拉大學環(huán)境傳播中心主任羅伯特·托馬斯是最早提出用烹飪解決這個問題的人之一。1993年,他聘請了廚師保羅·普魯多姆,將這個昔日的破壞分子變成了燉湯,還舉辦了幾屆年度盛宴。隨后,路易斯安那州野生動物和漁業(yè)部也加入其中,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麻辣海貍鼠和海貍鼠炒飯的食譜。普魯多姆把海貍鼠肉的味道描述為“口味清淡的羊肉”,還有人覺得它比較像兔子腿或火雞腿。
| 一邊享受,一邊拯救 |
人類吃東西首先是為了生存,然后是為了獲得愉悅感,對于一些人來說,能夠選擇或能拒絕特定食物都是一種奢侈。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數(shù)據(jù)顯示,2018年仍有超過8.2億人吃不上飯。在基本需求能夠得到滿足的情況下,我們也不會讓自己毫無節(jié)制:雖然從生理上講,人類是天生的雜食動物,但有不少人會主動接受飲食上的限制,只吃道德或宗教上允許的食物。在人類歷史中,從圣人的齋戒到一些公眾人物提倡的純素食主義,控制食欲的能力一直被視作一種美德。據(jù)說,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拒絕吃肉,因為他相信死后靈魂會轉(zhuǎn)世,無論是人還是動物都是如此。古印度耆那教的信徒則更加徹底,他們嚴格遵循非暴力原則,不僅禁止傷害、也禁止壓迫和奴役其他生物,包括從蜜蜂那里采集蜂蜜也不行?,F(xiàn)代素食主義者則強調(diào)飼養(yǎng)牲畜所帶來的巨大環(huán)境成本。
人們往往把重點放在舍棄享用某種食物上,仿佛只有犧牲食欲才算是道德。在地飲食派(只吃離自己住的地方方圓50公里以內(nèi)生產(chǎn)的食物,目的是減少食物運輸和保存過程中會產(chǎn)生的污染與危險)放棄在冬天吃草莓;生食主義者(只吃生的、未經(jīng)加工的食品,或者是烹制溫度低于42攝氏度的食品)放棄吃面包(除了吃把亞麻籽放進脫水器里打成糊做成的亞麻籽面包)。2010年左右出現(xiàn)的新詞“侵入種饕客”的宗旨則恰恰相反:盡情享用美食,而非抑制食欲,這一理念給盤中之物賦予了神圣的光環(huán),使它們的意義超越了單純的食物。當你消滅盤子里的紅獅子魚時,你是在拯救所有深受其害的本地魚類,沒有你的幫助,它們可能會滅絕。你把紅獅子魚吃掉,并非因為它味道好或富有營養(yǎng),而是在做善行。這樣一來,你的責任感和愉悅感就能同時得到滿足,何樂而不為呢?
盡管本質(zhì)仍是利益驅(qū)動,這種理念還是有可取之處的。廚師們也努力證明了,這些入侵物種能夠變成美味盛宴,只不過在準備環(huán)節(jié)可能會遇到種種麻煩。比如,針對跨州販運野生獵物的聯(lián)邦法規(guī),可能會讓這些原料的采購遇到困難。
無論對專業(yè)廚師還是烹飪愛好者來說,入侵生物食材都在不斷激增,其中一些甚至因口味獨特而備受珍視,比如在很多荒地上大量繁殖的地中海野茴香,還有得克薩斯州附近水域的黑虎蝦,有半條胳膊那么長,和龍蝦一樣肥美。在康涅狄格州紐黑文的米亞斯壽司店,大廚賴邦把亞洲肉球近方蟹油炸,制成了類似爆米花的小吃,還把緬甸巨蟒的肉切成薄片(這種蛇肉出了名的硬),放進鍋里,加入香油和姜一起烹飪。路易斯安那州的廚師菲利普·帕羅拉則為泛濫的銀鯉魚打造了“銀鰭”品牌,銀鯉魚能長到一米多長,經(jīng)常跳出水域,猛擊船夫的頭部,造成船夫腦震蕩。如今,這個麻煩鬼靜靜躺在冷凍食品架上,待在裹著面包屑的魚餅中,連魚骨都被處理干凈了。
一些外來物種確實會造成巨大破壞,它們不僅會徹底改變本土物種的生存環(huán)境,還可能攜帶未知病原體。比如在2014年,粉蠹蟲傳播的一種真菌被認定是導致夏威夷數(shù)十萬棵桃金娘樹死亡的罪魁禍首,桃金娘樹在整個島的森林中占到80%,它的樹枝是夏威夷嚴重瀕危物種蜜旋木雀的棲息地。一些生物學家擔心,病原體跨物種傳播的現(xiàn)象正變得越來越頻繁,在沒有免疫力的新環(huán)境中更是如此。過去十年中出現(xiàn)的人類疾病有3/4是由動物傳染的,包括新冠病毒在內(nèi)。
|“莫以出身論物種”|
從另一方面來看,“入侵”這個詞頗有深意,正如美國生物學家馬修·周所言,“入侵”一詞將某些動植物污名化,我們把消滅它們視為中心任務,分散了人們解決更困難、更嚴重的環(huán)境問題的注意力。
20世紀50年代,在埃爾頓寫《動植物入侵生態(tài)學》時,正值殖民主義瓦解,土著人的權(quán)利最終得到承認,土著和非土著的劃分產(chǎn)生了獨特的社會共鳴。但如今,對于外來身分的強調(diào)成了一種負面標簽。2011年,周與其他18位生態(tài)學家在《自然》雜志上聯(lián)合發(fā)表了一篇題為《莫以出身論物種》的論文,指出,“在大多數(shù)人類和自然群落中,長期居民和新來者都同時存在”。從進化的長遠視角看,原生和外來生物的劃分并非涇渭分明。比如,我們都以為現(xiàn)代駱駝原產(chǎn)于亞洲和中東,但其實它們的祖先曾在北美度過了好幾個地質(zhì)年代(數(shù)百萬年),直到大約1.2萬年前在那里滅絕,但這相較于整個自然歷史來說只不過是流光瞬息。在16世紀的英國,歐亞河貍曾由于毛皮商販的過度捕獵而滅絕。2009年政府將這一物種重新引進蘇格蘭,遭到當?shù)剞r(nóng)民的抗議。因為河貍為躲避天敵,經(jīng)常會在棲息地用收集來的各種材料修建水壩,這些水壩一般建在水流經(jīng)過的狹窄渡口,容易堵塞排水通道,導致洪水。為此,許多海貍遭到射殺。
另外,自然界的破壞分子也可以成為人們寵愛的對象。在美國,每年導致多達40億只鳥類和220億只哺乳動物死亡的罪魁禍首竟然是人們的寵物貓。最近一項基因研究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夏威夷島上的豬最早是在公元1000年左右由波利尼西亞航海家?guī)н^去的。而如今,野豬狩獵已經(jīng)成為夏威夷的一項傳統(tǒng),烤豬肉也成了夏威夷宴會上的靈魂菜肴。還有野葛,它們會爬滿電線桿,吞噬整個門廊,但也成了南方地區(qū)的獨特標志。
有人可能會說,入侵生物已經(jīng)給環(huán)境造成了那么大的威脅,在這些細枝末節(jié)上啰唆沒有任何意義??梢哉f,把入侵動物納入盤中的運動是個偉大壯舉,大大加深了人們對這場危機的認識,不過,我們還要更進一步探討一下英國生態(tài)學家肯·湯普森眼中“最危險的物種”——人類。他表示,人類的足跡無處不在,我們掠奪自然資源,竊取土著生物的一切,殺害它們,還傳播致命疾病,我們同樣給新土地造成了毀滅性的破壞。我們是自然的干涉者,是最頂端的掠食者,是不擇手段的求生者,我們占領(lǐng)了地球的每一個角落,無論是海洋和天空,還是冰山與荒漠。我們以自身標準重塑世界,毫無敬畏之心。我們,才是真正的入侵者。誰又會來懲治我們?
[編譯自美國《紐約時報》]
編輯: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