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林東
學人好讀書,此系常理。而有些學人在自己的讀書生涯中逐漸培養(yǎng)、形成的一種讀書方法,往往使后來之人獲得啟示,甚至仿而效之,此亦系常理??梢娭v求讀書方法,確是讀書生涯中值得關(guān)注的問題。近人劉聲木(一八七八至一九五九年)的《萇楚齋隨筆 續(xù)筆 三筆 四筆 五筆》(中華書局一九九八年版)就多處講到宋代學人的讀書法。如《 隨筆》卷六記“北宋蘇軾等教人讀書法”寫道:“彭湘懷云‘東坡教人讀書,如兵、農(nóng)、禮、樂,作逐漸理會,方得實紀?!保?64 頁)這或許就是人們常說的蘇軾“八面受敵”的讀書法,即某一時段,只讀書中某一方面的內(nèi)容,如此往復,方方面面都讀過了,才可以說是掌握了全書的內(nèi)容。
又如《四筆》卷二記“宋司馬光讀書”。這則筆記其實是講到三個人的讀書法,其中有共通之處,但也略有差異。首先是司馬光的讀書法:“溫公為張文潛言,學者讀書, 少能自第一卷讀至卷末,往往或從中,或從末,隨意讀起,又多不能終篇。光性最專, 猶?;既绱?。”這說明司馬光讀書,主張從第一卷讀至卷終。他很謙虛,說是也怕自己不能完全做到如此。其次是司馬光介紹何涉學士的讀書法,司馬光說:“從來惟見何涉學士案上惟置一書,讀之自首至尾止。校錯字,以至讀終。未終卷,誓不他讀。此學者所難也?!边@是司馬光最為推崇的讀書法,故云:“此學者所難也?!痹俅问峭瞥缤鮿僦x書法:“張蕓叟《答孫子發(fā)書》論《資治通鑒》,其略云:‘溫公嘗曰:吾作此書,惟王勝之曾閱之終篇。自余君子,求乞欲觀,讀未終已欠伸思睡矣。溫公所言,學者之通患,盍以何學士、王勝之之事為讀書法,云云。語見南宋葉某《愛日齋叢鈔》?!弊髡邉⒙暷居浟松鲜鋈?,最后寫下自己的認識:“聲木謹案:溫公所言,誠為學人通病,鈔錄于此,以自警惕。然讀書仍有二弊,一則始勤終惰,一則進銳退速,皆終難有成。其不能專心讀書者,更無論矣?!保?22 頁)
再如《四筆》卷六記“北宋黃庭堅讀書法”。黃庭堅在一封書信中說“尺璧之陰, 常以三分之一治公家, 以其一讀書, 以其一為棋酒, 公私皆辦矣”云云,語見《山谷刀筆》。這是說,人之一生中寶貴的光陰,用于公事、讀書、生活各三分之一,就可以了,意即各方面都顧及了。劉聲木對此大加贊賞,他接著寫道:“聲木謹案:知州(黃庭堅時任知州之職)此語最佳,真得讀書之秘訣。三代讀書,亦必藏焉修焉, 息焉游焉,決非終日疲精勞神于簡冊中者。凡人茍能勤學好問,每日光陰以三分之一讀書,歲月浸尋,歷久不渝,何患不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奚必三更燈火,五夜雞聲,始能謂之讀書乎?!保?00 頁)
以上劉聲木所介紹的蘇軾、司馬光、黃庭堅諸學人的讀書法,可謂人言人殊,或主張以書之內(nèi)容分類一一讀來,或強調(diào)讀書當以書之始末依次而讀,或就人之一生光陰計以三分之一用來讀書,等等。看來歷史上的知名學人的讀書法,亦頗迥異,可見如何讀書并沒有一成之法,而是因人而異,以讀書有成為目的。
近來讀明人李詡(一五0五至一五九三年)《戒庵老人漫筆》(中華書局一九八二年版),其卷二有“讀書法”一則,這樣寫道:“讀書須知出入法。始當求所以入,終當求所以出。見得親切,此是入書法;用得透脫,此是出書法。蓋不能入得書,則不知古人用心處,不能出得書,則又死在言下,惟知出知入,得盡讀書之法也。此見《陳潮溪新話》。”(72 頁)看來,這位李詡先生所言讀書法,與上述諸學人所論大有不同,總的差別,上述學人比較看重的是形式上如何讀書,而這位李詡先生則是從實質(zhì)上告訴人們應如何讀書,形式固然重要,因其可形成一種約束力,使人們自覺地養(yǎng)成一種讀書習慣;而從實質(zhì)上看待讀書,則更重要,簡言之,“入書法”是說的要讀懂書,“親切”二字用得極中肯;“出書法”,是說的學以致用。把讀懂、能用,用來詮釋“入書”“出書”相結(jié)合的讀書法,可謂言之平實而寓意深刻,反映了讀與用、入與出的辯證關(guān)系。
李詡所論入書出書之讀書法,使人聯(lián)想到清人龔自珍的著名評論文字《尊史》。龔自珍在這篇文章中寫道,史官之所以受到人們的尊重,并不是因為史官“職語言、司謗譽”的重要地位,而是“尊其心也”。所謂“尊其心”,是史官“善入”“善出”的緣故。那么,“何者善入”?龔自珍寫道:“天下山川形勢,人心風氣,上所宜,姓所貴,皆知之;國之祖宗之令,下逮吏胥之所守,皆知之。其于言禮、言兵、言政、言獄、言掌故、言文體、言人賢否,如其言家事,可謂入矣。”一言以蔽之,懂得歷史、知曉國情,可稱為“善入”?!昂握呱瞥觥??依同樣的道理:“天下山川形勢,人心風氣,土所宜,姓所貴,國之祖宗之令,下逮吏胥之所守,皆有聯(lián)事焉,皆非所專官。其于言禮、言兵、言政、言獄、言掌故、言文體、言人賢否,如優(yōu)人在堂下,號啕舞歌,哀樂萬千,堂上觀者,肅然踞坐,眄睞而指點焉,可謂出矣?!笨偟恼f來,對于歷史和現(xiàn)實國情的認識與聯(lián)系,應做何評論及改進,猶如坐在堂上觀看藝人演出,隨時做出評點,這就是“善出”。龔自珍說史官之了解歷史與國情如同了解“家事”,頗與李詡所謂“親切”相近,論史官之評論歷史與當下國情猶如李詡所謂古人“用心處”,都是講的“讀”與“用”的關(guān)系。值得注意的是,龔自珍說的“尊史”,從論史官始,而以論史書終,所以他最后強調(diào)說“又有所大出入焉”,這就是:“出乎史,入乎道,欲知大道,必先為史。”(《龔自珍全集》第一輯,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五年版,80—81 頁)開始說的是“善入”與“善出”,現(xiàn)在說的是“善出”與“善入”,前者是指知識的積累和評論的功夫,后者則是指這種知識的積累和評論的功夫進而上升到“道”的層面,即思想、法則的層面,近于理性認識的階段了。如果說,龔自珍所論有高于李詡所論之處的話,那是因為李詡是泛論,而龔自珍是結(jié)合史學所論,給人以歷史感與時代感的體驗與感受,并深刻地認識到史學對于現(xiàn)實的重要,從更深的意義上反映出古與今、歷史知識積累與社會實踐能力間的辯證關(guān)系。
關(guān)于讀書的辯證認識,有的學人可以完全離開具體的書、人、事,而付諸純粹的理念,即可啟人心智,增強對于堅持讀書便可不斷獲得新知的信心。明代學人祝允明(一四六〇至一五二六)的《讀書筆記》僅用三言兩語便道出這一真諦,他這樣寫道:“學貴有常,又貴日新。日新者異于有常,然有常日新之本也?!保ā墩f郛三種》第九冊,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185 頁)這兩句話,真可謂言簡意賅,把治學(當然包括讀書)過程中的“有?!焙汀叭招隆钡霓q證關(guān)系說得再透徹不過了。對于學人來說,“有常”與“日新”同時存在,當然,人們都渴望“日新”來得多一些、快一些,但若輕視以致脫離了“有?!?,“日新”又從何而來?故在“有?!迸c“日新”之間,“日新”是收獲,是成果,而“有?!眲t是根本,二者相依相存,共同成就了學人的造詣與事業(yè)。
上文講的“入書”“出書”,“善入”“善出”,“出乎史”“入乎道”,以及這里講的“有?!迸c“日新”,都包含了關(guān)于讀書的辯證思維,給人們以理性的態(tài)度和認識來看待讀書,讓讀書伴隨自己的人生,并形成屬于自己的和有效的一種讀書方法,確是一件極有意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