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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跨性別者”的日常生活、生計淺探

2022-12-25 13:52李爾岑

李爾岑

(南開大學 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天津 300350)

對邊緣群體的關(guān)注,始終是社會史研究不變的關(guān)懷,也是社會史研究中“人的身影”的最直接體現(xiàn)。受此學術(shù)理路的影響,對中國歷史中性別上的邊緣群體,如女性的研究;年齡結(jié)構(gòu)上的邊緣群體,如對兒童、老人的研究;社會職業(yè)邊緣群體,如對疍戶、挑夫等的研究;邊緣民族人群,如對畬民、瑤民等的研究,都不同程度地加強了中國社會史研究在內(nèi)容上的廣度與深度。事實上,相當一部分邊緣群體的研究領(lǐng)域,如今早已非邊緣領(lǐng)域,而是前沿領(lǐng)域。這些社會史研究的分支,如性別史、老年史、兒童史等研究領(lǐng)域,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相當數(shù)量的研究成果,構(gòu)建起了相當完善的學科體系。本文的旨趣,同樣應(yīng)承于對中國古代邊緣群體的關(guān)注,相較于上述數(shù)類邊緣群體,筆者討論的“跨性別者”可謂“邊緣中的邊緣”,他們的身影,絕少見之于各類文獻史料。(1)論者或以“性別認知障礙”作為這一心理現(xiàn)象的定義,筆者則更傾向于使用“跨性別者”這一偏中性的詞匯。盡管他們的身影即便在各級司法檔案中也極難得見,但檔案中有限的內(nèi)容仍然有助于研究這一“邊緣中的邊緣”群體在清代生活與生計的蛛絲馬跡。

一、清代的“跨性別者”:概念的界定

按現(xiàn)代心理學的解釋,跨性別者專指對自身性別認知不同于真實解剖性別的人群。(2)現(xiàn)代意義上的“跨性別者”,會用醫(yī)學手段或社會手段將自己的性別轉(zhuǎn)化為與其認知相符的狀態(tài),這顯然對古代具有此種認知的群體并不適用。盡管筆者明確意識到“跨性別者”這一現(xiàn)代概念應(yīng)用于古代,有以今時概念界定古人的混淆風險,但為了給本文中以熊爾圣為代表的主觀性別認知與眾不同的群體提供一個相對中性的定位,筆者仍借用“跨性別者”概念統(tǒng)領(lǐng)全文。其外在特點,則具體表現(xiàn)為“變裝”,本文的研究專注于其中的“男扮女裝者”。筆者使用“跨性別者”一詞而非“男扮女裝者”,主要原因在于:“男扮女裝者”單指代行為,而“跨性別者”則代表一種與眾不同的主觀性別認知。因此,中國古代的“男扮女裝者”未必都是具有跨性別認知的人,陶易在《古代“男扮女裝”瑣談》中,歸類五種男扮女裝的現(xiàn)象:宮廷腐化行為、民間詐騙行徑、男嬖流風、戲曲的男旦行業(yè)、軍事行動的掩護。(3)陶易:《古代“男扮女裝”瑣談》,《尋根》2009年第3期。綜觀此五種分類,實則完全基于男扮女裝之“行為”,進行“原因”上的倒推。比如,民間詐騙行徑與軍事行動掩護,其男扮女裝行為帶有明確的策略性和目的性;宮廷腐化行為或男嬖的風氣,多出于權(quán)力的支配;戲曲的男旦行業(yè),則完全為職業(yè)需求。

上述幾種“行為”上的男扮女裝者,均無法確認是否真的對自身性別認知存有障礙。尤其以清代存留的史料而言,絕大多數(shù)男扮女裝者,都被以犯罪者的身份記錄下來,他們的男扮女裝行為,帶有明確的犯罪目的,不僅包括詐騙錢財,還包括奸淫婦女等等。清中葉以后,一旦地方尋獲男扮女裝者,按慣例需究明是否有作奸犯科之事,并依照“左道惑眾”之律,予以懲戒:“向來辦理男扮女裝之案,如審有奸淫婦女、惑眾斂錢,均照左道惑眾律,擬絞?!?4)許梿:《刑部比照加減成案》卷4,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室藏道光年間刻本,第23頁。此外,同治年間編纂的《刺字統(tǒng)纂》中,男扮女裝者還需“刺‘奸民’二字”(5)孟樨:《刺字統(tǒng)纂》卷上,《四庫未收書輯刊》第9輯第8冊,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770頁。。這一人群,并不被識別為“跨性別者”,因為難以確定其行為是否真正存在認知上的因素。

而對于有職業(yè)需求者如戲劇從業(yè)者,清代的部分戲劇行業(yè)要求男扮女裝,是為其職業(yè)需求,這不僅限于諸如京劇(自清代開始成形)等如今知名的戲種,也包括各種不為如今所繼承的民間演戲、節(jié)慶表演。如康熙二十九年上諭:“至唱秧歌,不論忌辰素服日期,皆于通衢肆行唱演,且成群女裝,穿甲執(zhí)棍,互演跳舞,甚屬非理。著步軍統(tǒng)領(lǐng)嚴加巡察緝捕,余仍聽其戲演?!?6)光緒朝《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1160《步軍統(tǒng)領(lǐng)·職制》,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81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66頁。這一群體男扮女裝出于職業(yè)特性,盡管常被作為有傷風化的表現(xiàn)加以批評,但同樣無庸被歸入跨性別者。(7)唯一可能與跨性別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的現(xiàn)象是由宮廷腐化或男嬖之風而出現(xiàn)的男扮女裝行為,蘇成捷指出,18世紀中國同樣出現(xiàn)了所謂“同性戀”行為的高發(fā)期,可見這一時期男嬖之風仍大為盛行。見Matthew H. Sommer.“Was China Part of a Global Eighteenth-Century Homosexuality?” Historical Reflections, Spring 2007, Vol. 33, No. 1, Eighteenth-Century Homosexuality in Global Perspective (Spring 2007).但“跨性別者”的男扮女裝行為,與男同性戀者的男扮女裝行為實則仍有較明顯的區(qū)別,筆者將在下文“余論”部分予以解釋。

隨此產(chǎn)生一個問題:是否真的能找到在“認知上”而非“行為上”的“男扮女裝”者?邊緣群體無法或者極難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邊緣群體研究的關(guān)鍵,在于如何從極有限的材料中尋覓,并具說服力地還原研究對象的基本樣貌。而作為“邊緣中的邊緣”,找到關(guān)于他們的記錄,本身就極具挑戰(zhàn)。

縱使清代中央檔案材料浩如煙海,關(guān)于“男扮女裝”者的記錄卻寥寥無幾,足供識別為在“認知”上的“男扮女裝”者則更是滄海一粟。幸運的是,筆者在清代朱批奏折中發(fā)現(xiàn)一則頗有意思的案件,或可作為一面透鏡,透視潛藏在清朝民間社會“跨性別者”的生活與生計,這一群體幾乎沒有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卻不可避免地與官方產(chǎn)生交集,進而暴露了出來。同時,筆者亦結(jié)合其他并不能被識別為“跨性別者”的男扮女裝案件,探討官方力量在處理“男扮女裝者”問題上的策略與關(guān)注點。

二、“跨性別者”的日常生活與生計

學者已經(jīng)充分認識到,清代的檔案,從奏折、題本到州縣訴訟檔案,都或多或少的是經(jīng)過處理過的文本。案件的是非曲折,都多少有人為加工或公式化的痕跡。(8)徐忠明、史志強均針對清代司法檔案文獻的文本處理流程及審轉(zhuǎn)制度做出研討,在這一文本處理過程中,當事人在審訊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個性化的語言、行為,被標準化的口供單所埋沒。在這一過程中,甚至會出現(xiàn)鑄成冤案的情況。參見徐忠明:《臺前與幕后:一起清代命案的真相》,《法學家》2013年第1期;史志強:《冤案何以產(chǎn)生:清代的司法檔案與審轉(zhuǎn)制度》,《清史研究》2021年第1期。清代司法檔案的性質(zhì),與卡洛·金茨堡(Carlo Ginzburg)所借助的16世紀意大利宗教審判檔案有較大不同。宗教法庭的司法程序手冊要求不僅要記錄被告的所有答復(fù)與陳述,還要記錄他在刑訊過程中的一言一行,甚至嘆息、哭號、痛悔和淚水。盡管金茨堡承認,司法檔案的層層“濾網(wǎng)”依然存在,但相較之下,就清代司法檔案而言,屬于案件相關(guān)人員各自的人性化表達,確實往往很少被保留下來。這也為筆者識別研究對象提供了額外的難度。參見卡洛·金茨堡《奶酪與蛆蟲:一個16世紀磨坊主的宇宙》2013年版前言、英文版序,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但這并不能埋沒檔案史料的社會史料價值,事實上,對檔案的標準化文本處理,對當事人的社會生活背景多有保留(9)常建華:《清朝刑科題本與新史學》,《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這為筆者探究這位清代“跨性別者”的日常生活與生計提供了可能。

乾隆九年(1744年),湖南巡撫蔣溥上奏,湖南安??h知縣張浚稟報一起男扮女裝案件。此案不同于以往抓獲的男扮女裝者,名為熊爾圣的“奸民”,已經(jīng)男扮女裝生活了近四十年。他男扮女裝行為的敗露,并非因為作奸犯科,而僅僅是因為他成為了另一起土地糾紛案件的受害者,一時令蔣溥難以處置,故上奏折請示乾隆皇帝。在蔣溥的奏文中可以了解到,熊爾圣被捕時年齡已六十余歲,原籍常德府武陵縣人,年少未曾娶妻,即出外生理,按他的說法,“至二十六七歲,蓄發(fā)穿耳纏足,改妝為女。先住慈利縣,后移石門縣。至雍正元年,始居安福,自稱丈夫死后,叔伯逼嫁,剪發(fā)逃出為尼,后又蓄發(fā)還俗”(10)“奏為拿獲安??h奸民熊爾圣等員事”,乾隆九年七月初九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朱批奏折,檔案號:04-01-01-0106-057。。他的“謊言”維持了近四十年無人發(fā)覺,僅親弟熊爾諒與其同住知曉,也正是因為其弟而敗露。乾隆九年六月,其弟熊爾諒謀奪他的田畝,熊爾圣即“以熊氏出名,將‘弟占姊產(chǎn)’為詞控縣,當經(jīng)爾諒首出假妝情事,該安??h知縣張浚當堂驗明屬實”(11)“奏為拿獲安??h奸民熊爾圣等員事”,乾隆九年七月初九日,檔案號:04-01-01-0106-057。。熊爾圣保守了近四十年的秘密就此被戳穿。

奏文中,蔣溥列舉了熊爾圣男扮女裝期間的種種“不法”,字里行間滲透出熊爾圣在作為“熊氏”這四十年間的日常生活與生計。熊爾圣大約在康熙末年(“二十六七歲”)開始男扮女裝,起初生活頗顛沛流離,“先住慈利縣,后移石門縣,至雍正元年(1723年),始居安?!?12)“奏為拿獲安??h奸民熊爾圣等員事”,乾隆九年七月初九日,檔案號:04-01-01-0106-057。。頻繁搬家因其顯然與“男扮女裝”的秘密有巨大關(guān)聯(lián),成為這一類邊緣群體最突出的特點。如嘉慶年間的另一件男扮女裝者的案件,“邢大”男扮女裝為“劉邢氏”,生活在京城朝陽門外,“因有同院居住之王杜氏給我拔臉上的寒毛,他一伸手碰著我不便處,我惟恐有事,就于前年搬至這陶家灣居住”(13)“奏為拿獲男扮女裝挾術(shù)騙錢之直隸任邱人邢大請交刑部嚴辦事”,嘉慶十二年三月十七日,檔案號:03-2446-035。?!翱缧詣e者”一旦實際進行了男扮女裝的活動,便無法在出生地定居,必須流寓外地才能保守秘密。此過程中,不可避免地需要構(gòu)建起新的社會關(guān)系,也不免出現(xiàn)意外撞破的局面,他們即不得不再次搬家,以免被告官捕獲。不過,一旦新構(gòu)建的社會關(guān)系趨于穩(wěn)定,其定居生活也可以維持穩(wěn)定,熊爾圣的例子很有代表性,他于雍正元年定居在安??h,至被抓獲時,已居住滿21年。

熊爾圣在安??h顯然構(gòu)建起相當成熟穩(wěn)定的社會關(guān)系,根據(jù)他的供詞,“雍正四年,將武陵人彭天若過繼為子,旋為娶婦。天若又繼一子,亦為婚娶,又為其弟熊爾諒娶婦”(14)“奏為拿獲安??h奸民熊爾圣等員事”,乾隆九年七月初九日,檔案號:04-01-01-0106-057。。在構(gòu)建起穩(wěn)定社會關(guān)系的同時,這些“親人”也同時為熊爾圣繼續(xù)保守秘密提供了“助力”:熊爾圣成為了一個“家族”的長者,換言之,由他出面與外人交涉的機會變少了。此外,其知情并幫助容隱的弟弟想必發(fā)揮了關(guān)鍵作用。總之,這個另類的“家族”在雍正、乾隆年間持續(xù)地經(jīng)營著生計,至被捕時,熊爾圣名下已有“住房六間、永田三十二畝”(15)“奏為拿獲安福縣奸民熊爾圣等員事”,乾隆九年七月初九日,檔案號:04-01-01-0106-057。。對于一位外來流寓者,這是相當了不起的成就。

熊爾圣的社會活動中最被蔣溥視為“奸邪”的,是其曾“更為人家產(chǎn)婦收生,并有干女兒三人……捏稱熊姆姆”(16)“奏為拿獲安??h奸民熊爾圣等員事”,乾隆九年七月初九日,檔案號:04-01-01-0106-057。。這兩種社會活動,反而展現(xiàn)出熊爾圣,或者說“熊氏”作為地方的一個女性“長者”,似乎相當受人尊敬。為人接生、收干女兒,都起碼說明熊爾圣在地方社會備受親近,尤其收干女兒的行為,實于家族承嗣無關(guān),只能反映出熊爾圣在地方社會的地位比想象中高。熊爾圣的生活,也并非深居簡出、惹人懷疑的生活樣貌。

借由檔案中的寥寥數(shù)語,一個清代“跨性別者”的生活、生計,顯露出其基本樣貌。他不斷遷居,嘗試構(gòu)建穩(wěn)定社會關(guān)系,一旦成功,則由流寓民變?yōu)槎ň用?,與普通百姓一樣,擴展家庭,置買田產(chǎn),營造房屋。在很多時候,外人難以察覺異樣。熊爾圣的案件,如果不是唯一知情容隱的親弟弟謀奪他的田產(chǎn),恐怕熊爾圣的秘密還將繼續(xù)保守下去。

三、審判“男扮女裝”者

或許熊爾圣多年經(jīng)營的財產(chǎn)惹人艷羨,或許關(guān)于熊爾圣的把柄在手而無所顧忌,熊爾圣之弟熊爾諒謀奪熊爾圣田產(chǎn)敗露,被熊爾圣以熊氏的名義告到縣衙。熊爾諒在審訊過程中當堂拆穿熊爾圣的真實性別,一件簡單的民間經(jīng)濟糾紛,頓時變?yōu)槭玛P(guān)地方民風民情的大事。

在熊爾圣被尋獲的乾隆九年,對安??h知縣張浚與湖南巡撫蔣溥而言,審判熊爾圣案面臨兩個困難。首先,“男扮女裝”案在當時律無明文,在此后也均比照清律禮律下,“禁止師巫邪術(shù)”一則“左道惑眾”例文審判。(17)上海大學法學院、上海市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張榮錚等點校:《大清律例》,天津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81頁。其次,熊爾圣男扮女裝近四十年,鄰里相安無事,并未作奸犯科,尤其并無奸污婦女、詐騙錢財情節(jié),更無煽惑人心之舉。蔣溥在奏折中提到,他“備細查核,別無邪教妖術(shù)蠱惑人心之處”(18)“奏為拿獲安福縣奸民熊爾圣等員事”,乾隆九年七月初九日,檔案號:04-01-01-0106-057。。但是,對男扮女裝者的“奸民”認知顯然是士大夫的共識,尤其蔣溥將這種行為歸為“楚風刁詐,變幻百出”,其審判理由帶有很明顯的“有罪推定”特征:

伏查熊爾圣男扮女粧[妝],收受干兒干女,捏稱熊姆姆者三十余年,則平日奸污之事不問可知。似此敗倫傷化之人,不可姑容于圣世。乃該縣并不察核情罪,請從寬結(jié),殊屬不合。至爾圣所犯情罪,多涉閨門曖昧,若必一一根究,不但株累無窮,而婦女等聞知,未免有羞愧輕生之事,所傷實多。(19)“奏為拿獲安福縣奸民熊爾圣等員事”,乾隆九年七月初九日,檔案號:04-01-01-0106-057。

此段文字基本反映出對熊爾圣的審訊,并不能找到他作奸犯科的證據(jù),僅能與“有傷風化”“閨門曖昧”相聯(lián)系。安??h知縣僅請從寬,杖責輕懲,而蔣溥則以此種行為“所傷實多”反駁知縣,上奏請將熊爾圣杖斃,“以儆奸邪”。(20)“奏為拿獲安福縣奸民熊爾圣等員事”,乾隆九年七月初九日,檔案號:04-01-01-0106-057。在這一問題上,由于無法可依,知縣與巡撫的量刑出現(xiàn)巨大的偏差。乾隆皇帝顯然察覺到熊爾圣并未犯罪之事,但也認同蔣溥對男扮女裝者的“奸民”認知,故硃批:“此人罪當不至死,但不可仍留本地,薙其發(fā)解部發(fā)黑龍江可也?!?21)“奏為拿獲安福縣奸民熊爾圣等員事”,乾隆九年七月初九日,檔案號:04-01-01-0106-057??梢姡鲇谡J知上的“跨性別者”,在一般情況下,其男扮女裝行為沒有犯罪的動機,因此,當其秘密敗露時,相較于明顯借男扮女裝行不法之事者,對其審判面臨更糾結(jié)的局面:一方面,男扮女裝行為被廣泛認知為“奸民”之舉,另一方面,熊爾圣事實上的無犯罪為地方官員的主觀考量提出了更含混的處理空間。

作為對比,筆者以清嘉慶年間另一件“邢大”男扮女裝案件為例,說明犯罪行為在男扮女裝案件中,如何因適配現(xiàn)有律文而為審判提供了充分、明確的處置依據(jù)。相較熊爾圣,邢大的早年遭遇更悲慘,根據(jù)他的供詞,他八歲時隨母親來京,十一歲時母親去世,名為洪大和李四的兩人介紹他到靴鋪做活,李四首先對他雞奸,不計次數(shù)。邢大十七歲時,洪大也對他雞奸,并要求邢大“留了頭發(fā),算他女人”。(22)“奏為拿獲男扮女裝挾術(shù)騙錢之直隸任邱人邢大請交刑部嚴辦事”,嘉慶十二年三月十七日,檔案號:03-2446-035。至嘉慶七年(1802年),洪大又將邢大假作其妹,賣與劉六為妻,騙取彩禮錢二十五吊,邢大得以保守秘密的原因,據(jù)他的說法:“劉六與我成親時,我將不便處遮掩,只說有病,不能行房,情愿叫他雞奸,劉六信以為實,就將我雞奸了?!?23)“奏為拿獲男扮女裝挾術(shù)騙錢之直隸任邱人邢大請交刑部嚴辦事”,嘉慶十二年三月十七日,檔案號:03-2446-035。這種關(guān)系一直維持到嘉慶十年(1805年)二月某日,邢大夢見狐仙,于是與劉六策劃頂香給人治病,可以騙錢使用。同時,由于“治病”過程需要狐仙附身,于是二人便再未行房,直至被識破抓獲。此案中,邢大的犯罪行為明顯,尤其假托狐仙附身,燒香治病并索取錢財行為,完全適用“禁止師巫邪術(shù)”一律,因此,最終邢大“因男扮女妝,假稱狐仙,捏造圖像,看香治病,騙錢惑眾,審依左道惑眾為首例,擬絞,請旨即行處決”,其丈夫劉六“照邪教為從例,發(fā)遣”。(24)祝慶祺等編:《刑案匯覽三編》(一),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77頁。而邢大案,又成為處理此種案件的標準成案,為此后的男扮女裝案件提供借鑒與比較依據(jù)。

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湖北巡撫具題一件男扮女裝事。案件中,“彭自仁男扮女妝,與王盧氏等通奸,并學習符咒行醫(yī)騙錢,暨被王士現(xiàn)雞奸同行”(25)祝慶祺等編:《刑案匯覽三編》(一),第377頁。,湖北巡撫張映漢的量刑,完全依據(jù)邢大案作為比較對象,張映漢指出:

檢查嘉慶十二年本部審擬邢大假扮婦人看香騙錢一案,該犯僅止與劉六互相雞奸,并無奸淫婦女情事……此案,彭自仁男扮女妝,學習符咒,行醫(yī)騙錢,又與王盧氏、陳賈氏通奸,誘拐王盧氏,未成嗣,被王士現(xiàn)看出改妝,該犯愿聽雞奸,認為夫婦同行,旋被拿獲。是該犯男扮女妝,既經(jīng)學習符咒騙錢惑眾,又復(fù)奸人婦女,較之邢大并未奸淫婦女者為重,該撫將彭自仁依師巫假降邪神,書符咒水,煽惑人民為首律,擬絞監(jiān)候。應(yīng)請照邢大之案,請旨即行處決。(26)祝慶祺等編:《刑案匯覽三編》(一),第377頁。

可見,針對男扮女裝案件中的犯罪行為,已經(jīng)形成完整的參考慣例,比照之律文也出現(xiàn)清晰的方向,針對有犯罪行為的男扮女裝案件,至此形成清楚的律文比照、成案參考程序。因此,嘉慶二十四年僧人增亮被雞奸并男扮女裝私逃一案,才會有“向來辦理男扮女裝之案,如審有奸淫婦女、惑眾斂錢,均照左道惑眾律,擬絞”(27)許梿:《刑部比照加減成案》卷4,第23頁。的慣例。

遺憾的是,由于樣本的缺失,無犯罪行為的男扮女裝案件,僅“熊爾圣案”一件孤證,很難斷定邢大案后的“律文——成案”參考慣例形成后,針對無犯罪行為的男扮女裝案件,是否出現(xiàn)有別于熊爾圣案的處置方式。不過,“男扮女裝即為奸民”的牢固認知,決定了無論是否別有犯罪情節(jié),認知上的“跨性別者”一旦敗露,同樣要面臨懲處。與那些假借男扮女裝而行奸淫騙錢之事的犯罪者相比,“跨性別者”并不會被區(qū)別對待。

余 論

作為“行為上”的男扮女裝,此行為被不可避免地與“雞奸”“同性戀”行為相聯(lián)系。性別史學者蘇成捷曾(Matthew H. Sommer)撰文論及18世紀中國的同性戀問題,認為此時期中國的同性戀問題并不能歸入18世紀全球的同性戀潮流中,原因在于,中國這一時期突出的同性戀問題,并不是一個“性取向出現(xiàn)”的表現(xiàn),而是一個“性角色等級被愈加限定”的表現(xiàn)。他尤其提到盛清時期中國“雞奸法”的立法完善,指出清朝雞奸法不是基于性取向的二分法,而是基于性別的性角色等級制度上的刻板行為。這一法律背后滲透的是清朝司法話語中的如下邏輯:年輕男性容易受到滲透和污染,被視為軟弱,并容易受到占據(jù)性強勢地位的成年男性的性掠奪。在這一層面上,年輕男子其實接近于女性的狀況。(28)Matthew H. Sommer.“ Was China Part of a Global Eighteenth-Century Homosexuality?” Historical Reflections, Spring 2007, Vol. 33, No. 1, Eighteenth-Century Homosexuality in Global Perspective (Spring 2007), pp. 121-122.從本文作為對比對象的案件來看,這一說法相當具有說服力。如直隸邢大案中,邢大在少年時期受到雞奸的經(jīng)歷,是邢大男扮女裝行為的決定性因素。從這一層面上來講,“行為”上的男扮女裝,應(yīng)當是雞奸、同性戀活動的附屬產(chǎn)品,正因為清代并不具有所謂“性取向”之觀念覺醒,雞奸、同性戀行為實際仍是性角色等級制度的展現(xiàn),因此其外在附屬行為,仍然展現(xiàn)出“男扮女裝”這種體現(xiàn)明確性別等級制度的行為。筆者目前所見,絕大多數(shù)司法檔案中的男扮女裝行為,均可以此思路作解釋,即:“行為”上的男扮女裝,是在盛清時期逐漸凸顯的“雞奸”案件的部分后果。一部分受到性壓迫的男子,最終出現(xiàn)被迫或自愿的男扮女裝行為。此過程,可以為邢大案中,洪大最終叫邢大“留了頭發(fā),算他女人”(29)“奏為拿獲男扮女裝挾術(shù)騙錢之直隸任邱人邢大請交刑部嚴辦事”,嘉慶十二年三月十七日,檔案號:03-2446-035。的行為,做清楚的詮釋。

然而,將“行為”上的男扮女裝歸入清代同性戀歷史及其特性的一部分,闡發(fā)出另一層面的思考:是否清代的“男扮女裝”行為只能以上述邏輯作解?換句話說,清代是否存在僅出于“認知”上的性別障礙,而做男扮女裝行為者?若要解答這一問題,即凸顯“熊爾圣案”的珍貴之處。熊爾圣不同于其他案件中的男扮女裝者,并沒有被雞奸經(jīng)歷,在他的“男扮女裝”行為中,并不存在另一個對他的性角色有支配地位的人。據(jù)熊爾圣的供詞,他的“男扮女裝”行為,并沒有受人強迫的痕跡。也就是說,筆者認為熊爾圣的“男扮女裝”,是出于自我性別認知上的選擇,而不是被雞奸后被迫的行動。雖然這并不能對蘇成捷所謂“清代不存在出于性取向上的自主同性戀”的觀點,做出徹底修正,但至少使我們觀察到,在清代性角色等級制度下的非自愿男扮女裝活動之外,也存在某種出于性別認知上的自愿男扮女裝行為??缧詣e研究無疑是西方性別史研究的重要課題之一,但若置于中國的語境下展開討論,定義廣泛的跨性別研究如何適用于中國的文化與歷史背景,是此領(lǐng)域的研究始終要面對的核心問題。(30)Howard Chiang.“Imagining Transgender China”,in Howard Chiang, Transgender China,New York:PALGRAVE MACMILAN,2012,p.7.更根本的關(guān)切在于,文學、戲劇的想象之外,中國社會是否真的存在跨性別者,都還是尚需證明的議題,本文即嘗試解答此基本問題。

在清代,類似熊爾圣的“認知”上的男扮女裝者,想必絕不僅熊爾圣一人。正如前文指出,出于性別認知而主動男扮女裝的人,并沒有犯罪的自然傾向,不“作奸犯科”的狀態(tài)既減少了更多接觸陌生人的機會,同時也為他們隱藏自己提供了更有益的社會環(huán)境。而若如熊爾圣般成功構(gòu)建起成熟的社會關(guān)系后,在男女大防、性別隔離的基本社會樣貌下,這一群體保守秘密的社會環(huán)境比想象中松散。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在如今的司法檔案中,類似熊爾圣者寥寥無幾,絕非因為熊爾圣是清朝數(shù)百年來唯一的跨性別者,而是因為更多的人成功地在清朝社會中隱藏了自己的身影,未被官方所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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