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于曉
一場雨后,河水漸漸地漲了起來。原來已經(jīng)裸露出河灘的石頭,又被淹了。河水是渾濁的,裹了太多的泥沙。這些泥沙,來自河的上游或者兩岸的田野,水面上泛著草葉、野花和莊稼的枝葉。水流打著漩渦,比原先要湍急多了。
老艄公在河對岸,他和他的渡船,暫時還被對岸茂密的林子掩映著。這邊的人們,在焦急地張望,等著渡河。其實(shí)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什么要緊事,只不過等著總會心急一些。然而渡船是慢悠悠的,鄉(xiāng)村的時間本來就比城里要慢。老艄公總是不急不緩,以他固有的“速度”,往來于兩岸之間。這會兒,眼尖的人發(fā)現(xiàn),老艄公的影子一閃,閃出了對岸的林子,渡船就朝著這邊緩緩過來了。
這一天的水流急,老艄公叫了個幫手。幫手撐著船,老艄公自己搖著,慢悠悠地來到此岸。將船停穩(wěn),老艄公為自己倒上了一小碗酒,自在地喝上了。酒不喝完,你怎么催都沒用,酒一喝完,自然就走。有急事的人催他:“能不能快點(diǎn)?”老艄公咧開一口黃牙:“你急,我又不急。”老艄公沒脾氣,即使你罵他,他照樣笑嘻嘻的。
那時渡船是集體的,過渡不收費(fèi),老艄公掙的是集體給的工分。我很喜歡坐渡船,沒事就來回地坐,只要不是人滿為患,老艄公一般不會趕小孩下船。沒人渡河的時候,老艄公也喜歡有幾個小孩作伴。老艄公會講許多故事,這些故事多半是關(guān)于神仙鬼怪的。老艄公說是從書上看來的,村里識字的人不多,但他識字。從他的故事里,我才知道,在我們生活的世界外,還有著我們雖然看不見卻又無處不在的神鬼。老艄公講的神鬼,多是善良的,他們在暗中幫助我們,幫我們渡過了好多難關(guān),而我們卻不知道,也很少感恩。
老艄公對河流很敬畏,他說河有河神。他從不往河里扔垃圾和煙蒂,坐渡船的人,可以把垃圾扔在他的船上,卻不許扔進(jìn)河里。逢年過節(jié),老艄公會端上供品,去渡口祭祀河神。他說,他的渡船能年年平安,是河神保佑的。他很感恩,說河神待他很好,自從做了擺渡以后,他一年到頭,小毛病都很少。在他看來,所有的河流都通向大海,所以在敬河神的時候,也不忘祭祀一下龍王。
我那時還沒上學(xué),常去渡口玩。擺渡不忙時,老艄公會和我一起抓魚。那時河水清澈,魚也多。老艄公不抓小魚,只抓大魚,說小魚還沒長大呢。但有一次抓到了一條很大的魚,老艄公也把它放生了。老艄公說,老魚通常會修成精的,或許,它已經(jīng)是個魚精了,還是放生為妙,萬一真冒犯了神靈呢!村里人說,老艄公書看多了,腦子出了“問題”,就會講些“古怪”的事情。
但有些在渡船上看到的事情,老艄公從來不講。比如張家寡婦偷了生產(chǎn)隊的東西,一大早過河去鎮(zhèn)上賣了;誰家女人跟老公吵了架,哭哭啼啼回了娘家。這些,我們都是后來從別人口里聽說的,老艄公知道了也裝作不知道,他讓這些事情爛在肚子里。
一些年以后,我離開了故鄉(xiāng)。流年似水,對渡口和老艄公的記憶,也漸漸地淡去了。不知哪一年,故鄉(xiāng)的河流上,建起了一座現(xiàn)代化的大橋?;丶?,發(fā)現(xiàn)就在大橋的附近,是當(dāng)年的渡口,只是渡口已經(jīng)被一人多高的荒草淹沒了。我打聽了一下當(dāng)年的老艄公,村人說他已經(jīng)過世好多年了。
正是一場雨后,河水依然打著漩渦,渾濁地流淌著。夕陽很美,不知道誰家還養(yǎng)著一頭老牛,它在古渡附近的河岸邊,慢吞吞地行走著。夕陽下,老牛拖著長長的影子。當(dāng)老牛拐過彎時,它的影子恰好落在了古渡上。當(dāng)年的渡船,哪里去了呢?依稀有蘆花搖曳著,綿綿地?fù)u曳過古渡。我知道那兒,泊著我鄉(xiāng)愁深處的老家。
【閱讀導(dǎo)引】夕陽古渡,渡口早已是荒蕪一片,渡船也不見蹤影。那位善良樸實(shí)的老艄公早已被記憶封存,長久揮不去的鄉(xiāng)愁卻一直縈繞心間。
【文本聚焦】文章末段的景物描寫有什么作用?請簡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