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金營
手機鈴聲驟然響起,把趙大軍從如膠似漆的夢境中驚醒,他閉著眼,語焉不詳?shù)剜洁炝艘痪洌焓衷诖差^柜上抓了一把,鈴聲戛然而止。夢境中的柔情蜜意令他流連忘返,他想再睡個回籠覺,重新回到那個到處花枝招展的夢中世界。剛合上眼,手機又固執(zhí)地響了起來,聲音悠揚而纏綿。趙大軍煩躁地坐起來,抓過手機看了看,一串陌生的阿拉伯數(shù)字在手機屏幕上激動地跳閃著,既像是催促,又像是警告。
趙大軍猶豫了片刻,決定接聽一下。同一個號碼第二次打來,他怕錯過重要信息,帶著幾分懊喪,右手拇指狠狠戳了一下接聽鍵,話筒里立即傳來一個女人刺耳的聲音。
“狼心狗肺的東西!你換了號碼,我就找不到你了?你躲啊,躲??!躲得過去嗎?”
趙大軍感覺耳膜一陣刺疼,他趕緊把手機從耳旁移開一些,打開免提,小心地問道:“你好,你誰啊,你打錯電話了吧?”
手機里的聲音更加高昂,更加憤怒:“什么打錯了,你以為我找不到你?你的聲音我還聽不出來?扒你的皮,我也認得你的骨頭。你就是跑出國去,我也能找到你,你敢掛斷電話試試,你試試!”
趙大軍睡意全無,有那么一刻,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夢中,他仔細辨聽著女人的聲音,這個聲音由于激動而變得嘈雜凌亂,音色毫無美感可言,他飛快地回憶著所有自己認識的女人,年輕的和年老的,性感的和土氣的,高雅的和庸俗的,曖昧的和平淡的。他的大腦像開足了馬力的放映機,把每個人的面容和聲音都重新播放了一遍,卻都無法和手機里的聲音相契合,他不敢多說,決定先聽聽再說。
“你有了幾個臭錢,就忘本了,就尾巴翹到天上了,啊?結婚的時候,你是咋說的?你是不是窮小子一個?我他媽的圖你啥了?你說吧賈文慶,你說吧!”
趙大軍張口結舌,女人果然是打錯電話了。他無法接腔,睡意全無,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扮演一只替罪羊,或者說,他正在窺探別人的家庭隱私。女人不依不饒的語氣里,透露出強烈的憤怒和不滿,他決定認認真真地聽下去。
“你無話可說了吧?我當時就是圖的你這個人,你那時還是個老實人!”女人自問自答地說:“跟著你過了十幾年了,有過一天好日子嗎?你自己拍著良心想想,剛結婚的時候,左鄰右舍哪一家過得都比咱們強,我嫌棄你了嗎?”女人的語氣充滿了憤懣。
趙大軍摸了摸胸口,他被女人犀利的話語逼出來一絲愧疚。
女人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了一些,幽怨傷感起來:“那時候,和你爸媽,和你妹妹,一家六口啊,住在五十平的小房子里,你知道我是咋過的嗎?我有過一句怨言嗎?你都忘記了吧,你們單位人人都有一套西裝,只有你穿的是皺巴巴破中山裝,咱倆工資低,又要養(yǎng)老的,又要顧小的,哪有錢買高檔衣服???可是,我還想讓你在人前活得像個男人,我跑到收銀器的地方,賣了一只耳墜,回來給你買了一套西裝,你都忘了嗎?嗚嗚……同事們問我的耳墜……怎么剩一只了?我說……我說是刮丟了………”女人終于哭出了聲,凄楚而又傷心。
趙大軍看著手機屏幕,他突然有一種悔罪感,有那么一刻,他恍惚覺得女人就躲在手機里在控訴他的種種不是,他就是賈文慶!他想起了自己的前妻張小娥,幾年前,他剛剛下崗,在家無所事事,每天糾集一班人打牌、吹牛,喝多了泡澡堂子,有時候整天不回家。妻子在一家紡織廠當擋車工,每天累得幾乎癱軟了,下班后,還要接孩子、做飯。他像一個局外人一樣,絲毫也不管不顧。
女人的哭訴還在繼續(xù),“后來你辭職,說要打拼,要改變命運,一走一年多,我在家顧得了老的,顧不住小的,你沒良心啊,嗚嗚……”
趙大軍眼眶有些發(fā)熱,他想起來有一次下大雨,他在澡堂子里泡得心滿意足了才回家。家里冷鍋冷灶的,他正氣急敗壞地罵娘,門忽然被推開了,妻子抱著女兒彤彤,落湯雞一樣站在門口,女兒凍得瑟瑟發(fā)抖,看見他,叫了一聲:“爸爸!”就哭了起來,他沒有在意女兒的哭聲,反而責怪妻子沒有做飯。妻子匆忙換了衣服,就去廚房淘米做飯,女兒哭哭啼啼的,去小屋里寫作業(yè),他沒事人一樣,躺在沙發(fā)上玩起了游戲……
女人的哭聲小了許多,像洪水決堤之后舒緩的河流:“你在南方拼命,我在家里拼命,我只說,咱們夫妻同心,其利斷金,那個時候,再苦,我心里也是甜的……我只想,只要你能成功,我在家里就是累死,也是值得的。你后來發(fā)了點小財,回來后,又是開公司,又是辦工廠的,住賓館,睡酒店,折騰了半天,就是不回家住。跟沒回來一樣啊,你賈文慶變得真快啊……”
趙大軍斜著靠在床頭上,他把手機免提聲音開到最大音量,女人如泣如訴的聲音立即在整個房間回蕩起來。趙大軍心情有些沮喪,夾雜著些許心煩意亂,他摸出一根煙,點火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真的已經變成賈文慶了,盡管這只是一個陌生人打錯人的電話,卻像一把清理河底淤泥的鐵鉤一樣,一下子把他那些腐朽的往事和混亂不堪的婚姻經歷從記憶深處打撈出來,在他面前攤開,任由蒼蠅蚊子在上面作威作福。
他想起妻子和他離婚的時候,是在一個特別冷的冬天。那時候,他剛和別人合伙開了一家小飯館——賣羊肉燴面。生意做得有模有樣,正因為生意好了,他才每天都泡在店里,不是在經理室跟人打牌,就是約狐朋狗友喝酒,家不像家,反倒像他的旅館。女兒彤彤都已經上初中了,他還不知道女兒在哪個學校讀書。每次回家,他都不愿意說話,看到什么都覺得不順眼,在家里晃來晃去,要不就坐在沙發(fā)上看手機。那天,他剛進家門,張小娥就把寫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攤在他面前,平靜地讓他簽字。他吃了一驚,許久沒緩過勁來??纯磪f(xié)議書,再看看妻子,平日里逆來順受的妻子張小娥仿佛是一個陌生人,她瞪著眼睛,迎視著他的目光,眼睛里充斥著堅定。他在心里打了個顫,想用慣常的憤怒和呵斥把她鎮(zhèn)住。他“啪”的一聲,把手機拍在茶幾上,怒視著妻子:“張小娥,你想干什么?瘋了嗎?”但是,妻子沒有被他的氣勢嚇到,她的目光像室外的氣溫一樣冰冷,她緊閉的嘴唇里,蹦出幾個像冰塊一樣冷硬的字:“趙大軍,簽字吧!”
他有些崩潰,環(huán)顧了一下房間,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地板上一塵不染,沙發(fā)、電視機、家具,都擦得锃亮。他忽然想起了女兒彤彤,有些氣短地問:“彤彤呢?”然而,妻子像沒有聽見一樣,既不回答,又不退縮。他大腦里緊張地思索著,想把眼前的問題理順一下,但越理越亂,他感覺大腦里熱乎乎的,所有的思緒裹挾在一起,粘連在一起,沒有一點思考的空間。他有些賭氣地說:“離就離,誰不離誰是王八蛋?!币膊蛔屑毧措x婚協(xié)議書里的內容,狠狠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拿起手機,摔門就走,身后傳出一陣女人凄厲的號啕。
電話里女人的聲音近乎在娓娓傾訴:“賈文慶,你為啥一直不說話?不敢說?理虧了吧,你看,我捂著半個嘴也能說住你。我早就看出來你要和我離婚,離就離吧,我本來也不想黏著你!你早已經不是原來的賈文慶了,你有錢就變了,你拍著良心說說,離婚以后,女兒你管過嗎?她上英語班的錢,你一分也不出,你還是什么老板呢,丟人,賈文慶啊,我跟你丟不起這個人啊!”
趙大軍心里泛起一股酸楚,他恍惚覺得自己真的就是那個“賈文慶”。電話里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前妻張小娥,張小娥滿眼含淚,正幽怨地看著他。
趙大軍聽不下去了,他掛斷電話,房間里立即安靜下來,陌生女人的哭訴被他狠心地隔離在了手機屏幕的后面。他下了床,在房間里來回走了幾趟,感覺剛才的一切就是一場夢,自己還在睡覺,還沒有從夢境中走出來。他摸了一下下巴,下巴的胡茬硬硬的扎手,提醒他又到了該打理的時候。他來到窗前,呼啦一聲拉開了窗簾,陽光“唰”的一下,把整個房間灌滿了,角角落落都亮堂堂的,他使勁眨了眨眼,感覺到了一些真實和回歸,他盯著窗外的車水馬龍,聽著鼎沸的人聲,知道已經到了該上班的時間。
傍晚,公司里的員工陸陸續(xù)續(xù)下班了。趙大軍累極了,他點上一根煙,在經理室的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早晨電話里女人哀怨的聲音一直縈繞在他的耳邊,像無處不在的蚊子一樣嚶嚶嗡嗡揮之不去,他懷疑自己得了幻聽癥,但一切又是那么真實。他腦海里一會兒是“賈文慶”,一會是“張小娥”??傊?,他被一個陌生電話折磨得一天都魂不守舍。他拿出手機,找出早晨的號碼,猶豫再三,終于決絕地摁了一下?lián)艹鲦I,他想更多地了解這個女人藏在內心的苦難故事,他想幫助她,或者說,他想履行一種模糊的責任。
電話通了,彩鈴很好聽,是一首流行歌曲的旋律,十幾秒后,一個女人的聲音掐斷了旋律:“你好,哪位?”
趙大軍有些激動,還是早上那個聲音。他把手機貼近耳旁,輕聲說:“是我,你今天早上給我打的電話!”
“你是誰???我今天早上咋會給你打電話?你打錯了吧!”女人嘟噥了一句,掛斷了電話。
趙大軍望著手機,怔了半天,他覺得女人沒有聽清楚他的意思,他不甘心地又重新?lián)艽蛄艘淮?,彩鈴剛響了一聲,電話就通了。女人有些生氣:“喂,跟你說了,我沒有給你打電話嘛!”
趙大軍小心地提示著說:“你別怕,你忘記了?我不是賈文慶,但你有什么需要幫助的,盡管說,我盡力幫你……”
女人真的生氣了,她罵了一聲:“什么賈文慶?你是賈文慶嗎?你瘋了嗎?再騷擾我,我就報警了!”叭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他像被重重打了一個耳光,趙大軍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他懊惱地捶打了一下茶幾,后悔自己的自作多情和莽撞,說到底,不就是一個打錯的電話嗎?至于念念不忘嗎?何必自討沒趣呢?
他忽然想起了張小娥,離婚后,已經很久沒見她了,不知道她和女兒過得怎么樣,早晨的愧疚又一次彌漫開來,慢慢將他籠罩得喘不過氣,他找到張小娥的號碼,猶豫片刻,撥了過去。手機里立即傳出一個女人動聽的聲音:
“您撥打的電話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