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江慶
嬸嬸家門前有棵杏,每年春天杏花開時,引來許多蝴蝶和蜜蜂,也引來過往行人的目光和孩子們的期望。
杏樹足有碗口粗,伸展的枝條高過院墻,杏花開時整個門前都映紅了,像一片云霞落到了嬸嬸的家門前,紅紅火火的希望和香香甜甜的憧憬在門前蕩漾。
杏是麥黃杏。芒種前后,麥子黃了的時候杏子也就黃了。我們跟蝴蝶蜜蜂一樣不自覺地來到杏樹底下,追逐、打鬧、做游戲,把嬸嬸的家門前渲染成了一個歡聲笑語的大舞臺。
嬸嬸是鎮(zhèn)上人,嫁到我們這個一巴掌能捂過來的小村莊相當于下嫁了,但絕不能說落地的鳳凰。叔叔算得上一表人才,個頭一米八幾,五官端正,身材好得讓我們這輩兄弟們望塵莫及?,F(xiàn)在的年輕人吃得好,喝得好,穿得也好,一個啤酒肚壞了整體形象。嬸嬸自進了這個家,一發(fā)而不可收地為叔叔生了六個兒子,跟秋收一樣,從不錯過季節(jié)。這么多孩子,煮一鍋粥一人一碗鍋就見底了,能把這些孩子拉扯大,不能不歸功于嬸嬸的勤儉持家,當然,也離不了嬸嬸家門前的那棵杏。
嬸嬸家門前的那棵杏什么時候栽下的我不清楚,我記事起它就碗口粗了。聽奶奶說,杏樹當年是作為嫁妝跟嬸嬸一起嫁過來的,只是婚后第二年春上才移栽過來,當年雖沒坐果,也是開了滿樹花朵。
鄉(xiāng)下老家有許多栽樹的風俗,在院子里栽幾棵柿子樹,喻為:事事(柿柿)如意。在家門口栽幾棵杏樹,喻為:門前興(杏)旺。春天,杏花開時,那翩翩起舞的蝴蝶和嗡嗡歌唱的蜜蜂著實把家門口渲染得熱鬧非凡。秋天,柿子熟了,一陣秋風收走了柿樹的葉子,只剩下紅彤彤的柿子燈籠一樣掛滿枝頭,看著就喜慶。嬸嬸家生了六個兒子,可謂家門興旺。在鄉(xiāng)下,誰家兒子做了偷雞摸狗見不得人的事,就被罵逆子,常被人指著后背說:家門不興!由此說來,嬸嬸娘家人還是很在意門前栽杏的。
嬸嬸家門前的這棵杏曾引得多少人望梅止渴呀!嬸嬸也不是小氣的人,杏子熟了總是挨家分幾個給孩子們吃,村里沒有人好意思打嬸嬸家杏的主意?,F(xiàn)在想來,嬸嬸送出去的杏子實際上堵了街坊鄰居的嘴,蠻有心計的。嬸嬸借助娘家是鎮(zhèn)上的有利條件,也會把杏子從嘴里省下來拿到鎮(zhèn)集上賣了,換些柴米油鹽。門前的杏樹不只是一種象征,儼然成了一棵搖錢樹,間接支撐過六個兒子的成長。一棵杏樹支撐過一家人的艱難歲月,也波及一個人的命運,那年月有些事我們小孩子永遠不懂。小時候我們好看熱鬧,看過好多熱鬧,唯獨嬸嬸的熱鬧沒有人去看,我們打心底里記著嬸嬸家杏子的好,更記著嬸嬸的好。印象最深的還是那棵杏給我們帶來的歡樂和期待,從杏樹開花到麥黃時節(jié),幾乎每天圍在嬸嬸的家門口,看著杏花落了,花蕊里吐出一個豆大的帶絨毛的青杏,一天天變大,由青變黃。一直以來,我總認為期盼是一種無形的力量,它牽著我們一天天長大。
嬸嬸家的杏子杏仁都是甜的,咬在嘴里脆脆的,越嚼越香。小時候我們常玩泥蛋蛋的游戲,跟現(xiàn)在玩的玻璃球大同小異,只是材質天壤之別,玩法不太一樣。大體是兩人對弈,每人出同樣多的泥蛋蛋,一把撒開來,選距離最近的蛋蛋,兩兩彈起,彈中一個贏一對,跟玩臺球似的,撒出去的泥蛋蛋還沒輪到你上手,一桿就被對方結果了,造成全軍覆沒。泥蛋蛋是用沙性含量少的河溝淤泥做成的,泥巴放在手心里,團成光滑的圓,埋進干燥的沙土里,陰干一段時間,再挖出來,放在太陽底下曬干。這樣做成的泥蛋蛋不易裂且硬,硬得跟石頭似的,用作彈弓子,比賽射擊。那時候我們每個小伙伴都擁有一大堆泥蛋蛋,有自己做的,有從別人手里贏的,相當于一筆財富,成了炫耀的資本,誰最多誰最有底氣。嬸嬸家的老四,我該稱四哥的,跟我一年出生,卻大了我一年,他正月生日,我是臘月,他會滿地跑了,我還沒出滿月呢!這是三四歲以下看出來的差距,再大一點上學了,這差距幾乎縮小為零。老四跟我玩泥蛋蛋常輸,一個下午就輸?shù)谩皟A家蕩產(chǎn)”,十分可憐。有一次老四跟我賭杏核,賭注是十個泥蛋蛋頂一個杏核,這極大地刺激了我的戰(zhàn)斗欲,確切說是勾起了埋藏于我心底的饞蟲。那天我一口氣贏了老四二十多個杏核,正當乘勝追擊再贏一把時,老四洗手不干了。老四手心里冒汗了,遞給我的杏核潮乎乎的。出于同情,我收取杏核的同時,把自己的泥蛋蛋抓了一大把揣進了老四的衣兜里。對我來說,擁有杏核,這些泥蛋蛋就不值錢了。我攥著贏來的杏核,真希望自己是老四,家里有杏核,想吃就吃,用不著去賭。但是,我更想自己家門前也有一棵杏樹。
我曾寄希望于一棵黃豆芽大小的杏苗上。母親常說:桃三杏四梨五年。也就是說,桃樹三年結果,杏樹要四年,梨樹便是五年了。我堅信一棵小杏苗定會長大的。有一次跟小伙伴到田里割草,發(fā)現(xiàn)一棵剛剛長出四五個葉子的小杏苗,跟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為誰先發(fā)現(xiàn)而爭得臉紅脖子粗的,甚至鬧翻了臉,幾天都不說話。后來,我還是有幸在一條水溝邊挖到了一棵小杏苗,小心謹慎地捧回家,找了個向陽的墻根處栽上,天天澆水,天天觀望,像守護著一個遙遠的夢想??墒菦]過幾天,杏苗死了。許是換了水土,或許澆得太澇,我沒找到杏苗死去的原因。我為它流了淚,傷心了幾個日夜。
嬸嬸家的六個兒子轉身長成參天大樹了,我跟老四也成了抱孫子的人了?;叵氘斈?,堅信一棵小杏苗長成參天大樹的夢想一點兒也不夸張,不僅是美好的,也是現(xiàn)實的。
背起書包上學的那一年,伏天里一場特大洪水沖毀了我們的家園,災后第二年,嬸嬸家門前的那棵杏樹迫于生計不得不殺掉了。那時杏樹已頂上我們的腰粗了,據(jù)說鋸掉時淌出的汁液是醬紅的,黏稠如血。我當時想不明白了,那么多艱苦的日子都熬過來了,咋就一時挨不過了?后來想想,家都沒了,村子搬遷重建,那棵杏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守著一片廢墟,春里仍然開了滿樹的花,沒了孩子們的陪伴,沒了歡樂,一點兒孤芳自賞的心情也沒有了。
一年一度芳草綠,每到杏樹花開時,總是想起嬸嬸家門前的那棵杏,心底隨之升騰起一片暖暖的希望。麥子黃了的時候杏子也就黃了,總是記得第一時間買來剛上市的杏子嘗一嘗,總覺沒有小時候的甜。嬸嬸家門前的那棵杏樹,只有想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