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得再高,在天空的眼里
都是平面。因此雄偉的南迦巴瓦峰
選擇了沉默和謙虛
白云深處,河流像一根針
從高原遠古的內(nèi)部穿土而出
縫出一條峽谷
浮云半生的感悟,不及與南迦巴瓦峰邂逅的
瞬間
那到海的川流,奔襲千里
誰能想它的源頭,堅硬而柔軟
一如我離家以后,母親
瘦骨嶙峋的手里牽著的線頭
相隔再遠,也能捕捉到那份咸咸的牽掛
癡情如南迦巴瓦峰,白頭如雪
無數(shù)人驚嘆于眼前這道百步九折的大拐彎
誰又能讀懂那永不回頭的絕情里的柔腸寸斷
西部的路上拖著江南長長的水袖
每一回頭,都有柳枝寸斷的身影
淚水融化了最遙遠的冰川
像是一滴水受到污染的絕望
西部的泥土裸在地面,沙塵與雪
在蛇的誘惑中交合,告訴你神山的誕生與神無關(guān)
重金屬和鹽,潛伏在圣湖深處
硬化著高原茹毛的血管
古象雄王國的簾幕低垂
溫泉如祖先熬制成的巖漿,埋藏太深
只有喝過烈酒,貧瘠的西部漢子
才能噴發(fā)出火山的力量
時間空無一物
誦經(jīng)聲靈魂般純凈,從心底下響起
雪路上缺氧的馬蹄印,歪歪斜斜指向陽光
像是地球脖子上最美的哈達
多少歲月的肝腸寸斷
才積蓄起這一汪苦澀的咸水
納木措圣湖清澈見底,卻又深不可測
只有絕望傷透的心才會如此淡定
圣象已化身為石
它斑駁的滄桑
早已不再為任何熱血產(chǎn)生波瀾
但那扇日夜打開的門
從未閉上的天門
依然在等待歸來的身影
世人看到它的神奇
我卻讀懂了它的荒涼、孤寂
夜里寒星如斗
銀河正從納木措穿過
過往的船只,偷閱著人間春色
圣象天門,多像那年瑪吉阿米當(dāng)壚的酒肆啊
可那些船,卻沒有一艘,為它停下
圍著圣湖磕長頭的人
卻知道有一艘一定正在找它
正如他們祈禱的愿望
被懸掛在經(jīng)幡上,一天天被風(fēng)雪吹老
但堅信,馬蹄的聲音會在某個黎明響起
我不記得第一刀
下在哪里?但我清晰地聽到
從天上傳來,嚼碎骨頭的聲音
禿鷲巨大的翅膀遮蔽了天空
陽光穿過云層,淚水般
呱呱落下
念著往生咒的生靈
與雪山一起磕著長頭
祈禱著解脫后的下一個輪回
天葬師手中的刀
與骨頭一樣瘦
帶著血,發(fā)出慈悲的光
在高原上我總是陪著小心
生怕碰灑了山巔的千年積雪
我把每一處的海拔高度置頂
讓頭顱與地平線持平
這樣,就可以把時間攤開在草地上
看一只藏羚羊像人類一樣
優(yōu)雅地走過
隔著一座山
我就看見一朵羊羔花
在荒原頂天立地、遮天蔽日
我的呼吸急促與缺氧無關(guān)
空虛充滿了地球隆起的內(nèi)部
太陽迷失了落下的方向
習(xí)慣了在荒原空無一人跋涉
生命的啼哭已恍如隔世
直到聽到羊羔花的當(dāng)頭棒喝
面對唯一的羊羔花,所有的雪山和草
都匍匐著。土撥鼠在洞口
仰望,我也是
我們已經(jīng)說了很多
現(xiàn)在可以聽聽流水
它們從遠山,帶來什么訊息
一場雪融化之前,又一場雪趕來
那座最高的山峰,總是戴著白帽子
清瘦而冷峻
像某個寡言的詩人
暮色慢慢落下
一些事物模糊了邊界
而流水的聲音更加明亮
替我們說出,冰冷的詞語
那么深的一座大山
孤零零一條小路
一座房子,一個人
他砍來木頭,做了柴門
再鋪上茅草
這樣冬天的時候
就可留住雪了。若有人敲門
哪怕很輕很輕,也能聽見
可是并沒有。好在還有一樹桃花
他可以靜靜站在三月里
想她。直到花瓣落滿半個庭院
離開了主人它也是寂寞的
門永遠虛掩著,天井里的陽光側(cè)著身
也只能擠進一條縫隙
蜘蛛也結(jié)網(wǎng),但比不上小妹的翻花繩
那種溫暖的氣息,重要的是
再平淡的日子,也能變化出生動的場景
往日的陳設(shè)都在,它們從不隨意走動
怕主人萬一回來,就找不到了
直到蟋蟀因耐不住孤獨而出走
梳妝臺上鏡子仍在等待
一張早已消失的美麗臉龐
應(yīng)該有高高的飛檐
懸掛的銅鈴,無風(fēng),也響
應(yīng)該有紫藤爬滿矮墻
春天,花堆在墻上
秋天,葉鋪在地上
應(yīng)該有一池菡萏,幾處假山
夏夜有蛙鳴,早晨
一只蜻蜓落在荷尖
風(fēng)吹過,也一動不動
應(yīng)該有不大不小的雨
不緊不慢地下
或一夜暴雪,白茫茫一片
仿佛這世界,什么事都不曾發(fā)生
一切歸于靜寂
風(fēng)那么輕,吹不動裊裊升起的白煙
還有火焰,紙錢和麻布的燃燒
看著它們漸漸熄滅
天就暗了下來
所有人都走了
只有你孤零零留在山上
那堆新土壘得很高
我們走出很遠,轉(zhuǎn)身時
一眼還能看到
從今往后,你要習(xí)慣孤單和沉默
就算我們偶爾來和你說說話
你也不必回答。事實上
我們能說出口的話,已越來越少
一個人行走在山中
他看見低處的烏云與高處的白云相向而行
大面積的摩擦卻沒發(fā)出任何聲響
樹緊挨著樹,枝葉交錯
它們保持無聲的默契
偶爾的鳥鳴使寂靜變得具體而生動
然后是長時間的空寂
在下一聲鳥鳴到來之前
那種不確定的等待讓人不安
他聽到自己沉悶的心跳越來越響
幾乎要從喉嚨里沖出
他忍不住張口大吼一聲
那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人
二伯父去朝鮮時,很年輕
年輕的一炮手,坐在大口徑的高射炮上
負責(zé)瞄準,喊:開炮
瞄準鏡里,他看見了他的敵人
麥克阿瑟
這是他念叨一生的人
百年人生,他沒記住幾個名字
但記住了這一個
這一個,差點成了美利堅總統(tǒng)
在朝鮮的第三年
二伯父被沖擊波擊中,跌落炮身
昏迷八天八夜,幾同失聰
一炮手不再是一炮手
大南鄉(xiāng)的田里,便多了一位好農(nóng)夫
農(nóng)夫肯花力氣,不多說話
七十年了,他獨坐,凝視
獨享焦慮癥
這焦慮癥,就是麥克阿瑟送給他的
他終于沒挺到這一個寒露
一張枯葉,歸土
而麥克阿瑟,早就凋零了五十五年
二伯父,你贏了
你贏得了你與麥克阿瑟的戰(zhàn)爭
你用活著,熬死對手
大南鄉(xiāng)的泥里,埋著勝利者
人們祭奠一個農(nóng)夫
沒人知道他曾是一炮手,占領(lǐng)過漢城
要有這么一座山才對,滿坡的草木
要有這么一條溪,積水為潭
要有這么一個時辰,夜色猙獰,螢火蟲才肯照耀山丘
要有這么一個人,手拿玻璃瓶,晝伏夜行
捕捉著誰的靈魂
一只螢火蟲的身體里,裝著一個人
十三年前仲夏夜,七里龍?zhí)?,那螢火蟲明明滅滅
我說這景象,煙花璀璨
果然就有個女子,次仁拉姆,煙花般滅了
任由你螢火滿山,如星空掉在地上
但我再不敢說破
我怕一語成讖,那滿山靈魂,煙花般綻放,明明滅滅
第十二洞天,叫石門洞
可像個洞的,是劉伯溫的白猿洞
他得了洞中白猿的兵書,遂成國師,為帝王謀
午后,我剛?cè)肷介T,那暴雨就來了
那時機不早不晚
是不是劉伯溫算出來的
整個山谷,成了一面鼓
電光,上帝之鞭,從天上往下抽,擊在鼓皮上
成為雷暴
被巨大的巖壁放大一百倍的霹靂
被加密一百倍的霹靂
一萬輛霹靂戰(zhàn)車,駛過山谷,奪人魂魄
我坐在巨鼓里,被空氣震傷,七竅流血
國師,你布的兵陣,在哪一卷、哪一頁
讀書人何苦為難讀書人
有飛瀑一條,有摩崖石刻一百處,藏了破解術(shù)
其余的,寫在燒餅歌里
能不能找到一句,讓我破鼓而出呢
烏溪江大壩下,可偷情
蘆葦連片,可藏住馬匹或佳人
可借秋沙鴨的窩用一用,不知道夠不夠
此處真實地名,我不能告訴無關(guān)的人
看山形,就暗自叫作猩猩嶺吧
這暗號,只有我倆知道
猩猩愛撫大地
是怎樣的氣勢
想象一下大壩開閘泄洪的聲音
一個人,到猩猩嶺偷個情去
撩一撩烏溪江的天色、山色、水色,花色與草色
或,被諸色劫色
一
這一生潦草,像小鳥丟失羽毛,
而畫畫的人,卻長了翅膀。
這人間的柴火太少,
原諒他們拿走你的體溫和你頭頂?shù)牧凉狻?/p>
二
雨水在窗外滴答
滴答,像怨靈來來往往。
這世界太空曠,
悲哀那么微小。
三
草木有靈,對霧霾
垂頭喪氣,仿佛我和你。
你連草都不是,
而我木然,混跡于人世。
四
冬天的荒草
讓它結(jié)霜。
那些固態(tài)的哀傷
勝過液體的心。
五
時光于我,
是頭頂風(fēng):有時鮮花香,有時酒肉臭。
而我對它,
從不吝嗇我的蔑視和懶惰。
六
雨水從高處來,
落向低處的人。
高處有寒冷,
低處有寒冷的人。
七
我有小小的悲涼,
藏在草木間。
只有當(dāng)小雪來臨,
才顯現(xiàn)。
雨水是死去的親人,回來的
聲音。
在窗外,他們重復(fù)“滴答,滴答……”
就像掛鹽水,
——止住一個中年虛妄的病。
那些身影,不清,不楚,
像活著的假人。
掏空善的心,
臉上浮現(xiàn),對惡的厭煩之情。
那些亡靈,謹慎,謙卑,
生怕觸碰噩夢。
陽光砸下來,
只剩黑夜黑漆漆,無處藏身。
雨水是死去的親人,落到地上,
不是終結(jié),是重生。
我曾見證神跡:
他們用犁,掀動大地柔軟之心,
賜予堅硬之物,金燦燦,照耀我貧瘠的童年。
如今我大腹便便,紅光滿面,
像從前課本里的神。
而犁縮在墻角,
滿臉蒙塵,像一個無人贍養(yǎng)的老人。
我們觀察河水的流動,
在四樓,
這高度適合看風(fēng)景,又不寒冷。
河水從對面公園的小溪
分流而出,
淌過幾個灣,有成大河之勢。
只是這景象,在我們吞吐的煙霧中,
漸入縹緲之境,
不如頭頂?shù)南﹃栒鎸嵖杉啊?/p>
無妨。即使夕陽西下,
我們還可混跡于公園的老年群,
打牌,釣魚,聽聽水。
春天巡查峽川,始于山
終于水。
山有傲骨,水有柔情,
沉迷在其中的人,終將被囚禁。
那些被季節(jié)賄賂的美色,
比方說,
東坪的油菜花,高垅的竹林,
將美攬于自身,用濃墨勾勒風(fēng)骨,
試圖以一幅唐代山水畫,收買人心——
多么令人生厭!
峽川,被歷史與美操控,
將詩人的目光銬在芝溪江上,
眼睜著看弘一落入這牢籠,
佛從此落地,而善再無法脫離。
下金橋從此染上謙恭病,
對每一個人,拱手彎曲下腰身。
我要取消那些意象,讓指代
回到事物本身:
人是人,狗是狗,雜種是雜種。
天不過是頭頂?shù)囊黄摕o,
地也只是生長花草樹木:
有的美,有的丑,有的無法形容。
世界那么小,不過是左眼
與右眼的距離。
死亡那么遠,隔著一個放大的瞳孔。
突然,想寫一首詩。
突然,想和一朵花親近。
為了這“突然”,我不再顧及情感的過敏,
即使花粉刺激我渾身瘙癢,
即使你是一只有毒的蜂,
來采我心頭的蜜。
我不再顧及死之前那丑陋的面容,
只希望你突然來戳我一下。
讓我顫抖——
即使末日。
他看見一只白鷺飛進西天的火焰,另一只
睡在翻滾的水邊,像遺落的韻腳
最近他老這樣,老是看見
事物糾纏:風(fēng)與風(fēng)撕扯,一些水站在
群情激昂的河中,如如不動
一聲高八度的哭泣從合奏中逃逸,又被管弦拉回
一節(jié)孤零零的火車掠過午夜無人的城市
“你總一而再地,在雪上
按下火的手印……”
悶雷像訓(xùn)斥,在晚霞深處粗聲咳嗽
而誰又能準確把握黃昏的季候?
——他笑笑,一個雄辯的自己隨白鷺
飛到雷聲大作里去
另一個,沉默的,茍且的,被侮辱和被損害的
在整條燃燒的河里,一點點舒展他久炙不壞的身體
要有三只疲憊動物,紅黃藍三原色
的挖掘機,站在城市廢墟中央,
像站在荒原。要有它們呼哧帶喘的病獸呻吟,
風(fēng)濕癥深夜發(fā)作的啜泣,
代表泥水里含辛茹苦的勞作者。
要有高樓上燈火與星辰
一朵朵熄滅,拉扯
森林悸動的蘇醒,大地微顫
庇佑人們新一輪漁獵、耕種與分娩。
要有風(fēng)吹過一雙看慣春草初生或枯枝敗葉的眼睛,
注視荒原,高樓生長或頹圮。
說出齒輪如年輪般旋轉(zhuǎn)、獸齒般衰老脫落
的語言。
要有第一縷陽光照耀草木、鋼鐵、肉身。照耀
它和他和她。照耀他們吧……
三十八萬公里遠處的一塊
亙古不變的石頭,在地面演繹
陰晴圓缺,是謂幻象。
象:倉頡印在骨頭上的字。
也是一塊具體的,變幻的石頭,
意識中的石頭?!獜谋敝袊?/p>
慢慢抽離的石頭。譬如
商人服象,為虐于東夷,埋其骨于[1]見于《呂氏春秋·古樂》。
祭祀殷墟,或一只驕縱的手端起象牙酒杯。
而執(zhí)長矛者何時牽引大象,
永遠走出了中原?
與我何干?我只是越人,
千年前最后一頭幻象來衢州訪我,[2]《吳越武肅王世家》:(寶正六年,即931年)秋七月,有象入信安(今衢州)境,王命兵士取之,圈而育焉。
又消失,如泥沙中的石頭。變幻的石頭。
去年三月,十五頭野象北上尋我
和雨水中的故國,阻于昆明。
雨線北移是又一只陰晴的幻象。
河清有日。沙漠里下起暴雨。
河套之地蘭花重新綻放。
——而石頭看見一切。
今夜,許我抬起象形的沉重的手
指向幻象中最為明亮、渾圓的那塊石頭。
而大象咚咚的腳步響徹在我執(zhí)拗的漢字的內(nèi)心。
啪嗒,啪嗒,繩索搖擺——一個男孩騎在
永劫回歸的馬上,像一只叔本華的手[3]永劫回歸是尼采哲學(xué)當(dāng)中的一個概念——在任意時空,一切都在重復(fù)上演。
敲擊墓碑,詢問亡靈是否重返人間。
啪嗒,啪嗒,男孩在旅途中長大,
看見燕子,飛到那邊的百姓家,[4]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見劉禹錫《烏衣巷》。
為何鄉(xiāng)村的春天進不去另一端的五侯宅?[5]乃知田家春,不入五侯門。見孟郊《長安早春》。
——啪嗒,啪嗒,風(fēng)吹動男人的經(jīng)幡,同時也是
經(jīng)幡在風(fēng)中磨損他的執(zhí)著??`住他手腳
海水就不會再次淹沒大地?國境線
拓展之后,又回到起初那邊。
啪嗒,啪嗒,鐘擺回到原地,時間不過是
人類專屬的幻覺,是誰驅(qū)使我們永遠走在
不復(fù)回頭的路上?誰推動一顆注水的星球
沿弧線無謂擺動,直到熄滅?
啪嗒,啪嗒,所以那騎在秋千上的男孩
那縛住手腳的男人,現(xiàn)在成了一個
站在石頭面前的老人,他心里藏著
一叢巖中花樹。啪嗒,啪嗒……
道德上的自新就是擺脫昏睡的努力。
——梭羅《瓦爾登湖》
有人聽見過一種更甜美的鐘聲
重復(fù)那值得重復(fù)的部分,自有其癡迷
和堅定之心。帶著童話般信賴的質(zhì)地
在浮光掠影中某種讓人感覺贖回自己
獲得一枚自由勛章的氣韻。如此質(zhì)樸
天生的謙卑。聽起來像古希臘一樣遙遠
并發(fā)出不裝腔作勢的沙沙聲,那是
荷馬的安魂曲,是露水打濕的《奧賽羅》
和《伊利亞特》,吟唱著它的流浪和
英雄時代。那片樹林嫩綠的葉子之間
一些更放松的情緒打磨據(jù)為隱私的風(fēng)度
將落日燃燒得愈加可愛。即便是邪惡
與疾病給世界鍍上一層嚴肅的險峻釉彩
也不用急著躲避空中滿是不可見的箭弩
等啄木鳥輕微的啄擊聲,在一場匹配
而非熱戀的側(cè)面,與我們靠近交談
33又3分之一轉(zhuǎn)的黑色賽璐鉻密紋
那種昏黃的能變成空靈誠實的保真聲線
一圈一圈,毫不偏移地迎向唱針
像蝙蝠接收超聲波的合拍,胸膛裝滿
悲傷的騎兵,它們警惕焦慮與快樂的
搖晃,如信使,不知疲倦。音符的羅盤
是一片值得為之堅守的苦寒之地
等待光的洞見滋養(yǎng),為火的情感燃盡
一如未被歌頌的戰(zhàn)場中的逝者
總在陪襯一個抵押榮譽的結(jié)局。
一旦放逐就永遠放逐吧,向激光點射
的虛假壯麗投降,一份尷尬、粗糙
和遺憾的存活證明。或許,它們堅定的
臉正轉(zhuǎn)向一絲腳踏誘惑、面朝上帝的
理想,漠視艱辛、更加世俗化的墻。
我們既無法識別,也無從說起
一切都還是該有的樣子:如同一個人
在不同時間擺出同一個寂寞的姿勢
像一群羊自律地服從于冷峻的牧羊人
或許,它只是靈魂珍視的藝術(shù)品
窗外銀杏的芽孢與水滴,就像一場
指腹為婚的聯(lián)姻,或是更復(fù)雜的受孕過程
枝微顫,無謂驚擾的姿態(tài)??羁钜馕?/p>
冬日的內(nèi)核無數(shù)次細思踱步,含隱
在無意識的縮微里,與那些用主義命名的
主觀臆斷相抗衡。此般擁抱
也許是想等待一回具有多義性的認領(lǐng)
如同兩條不同志趣的小船,一起朝春天
延伸。相互憐惜并獻出另一只眼睛
以便觀察土地更深層的吞噬或托舉
偶爾下落的雨,帶著最隱秘的心靈感應(yīng)
悄悄鑿開沉默真相
雨秋釀一襲霧遮擋了對面都市的迷亂
此時,湖水處于靜幽與浪涌的并行狀態(tài)
節(jié)奏極其散漫。有桂香初聞即成幸福的
一部分,非常隱晦但又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
如同一曲行走的應(yīng)和之弦,內(nèi)心鳴響的
復(fù)調(diào)音樂。這或許就是生活展示的方式
回眸經(jīng)驗的方式。我相信幸運的意外。
雖然構(gòu)成溫暖的東西對我而言存在著
神秘,看起來像是自我投射性格的兩種
側(cè)面,卻總是感慨人的生命從一個時刻
到下一個時刻是多么容易又多么艱難
就像和這片湖共度片刻的時光,我總會
想念所愛之人,于原始情感的嚙合中
被寓言、識別并晴朗起來
穿行于后山竹林,從泥土的裂隙中
尋找褐色的筍尖。它的鞭狀根莖
構(gòu)成了你腳下隱秘的紋路
請接受大山的柬帖,留下歇夜
茗茶清淺,聽小溪彈撥月光
圍坐著剝開竹筍的心事
請從黃歷上撕下干凈的日子
老去的墻會把舊年的裂紋
和筍皮一起,添進土灶
鯽魚和筍片,燉在鍋里
這些游動的夢想,中和著
略帶苦味的生活
雪后的窗外,三輛轎車碼在路邊
如小天使手上的賭籌
他們能猜對雪地上的圖案
旗桿頂上低垂的火焰
將在你的注視下高舉飄揚
你的銀耳環(huán),在我的夢中擦亮
生活的白修剪枯枝的妄念
修葺頹圮的墻垣,覆蓋遠處的群山
收斂的寒氣令萬物趨于穩(wěn)定
而我能聽到地下的流水聲
浩大的族群都在深邃的時間里
追隨著你的目光,遷徙不息
船形屋和倒扣的廟宇之間
隔著草屑和酒瓶的距離
墻紙上沉默的時間,如琴弦尚未撥動
他揣測海潮,能否放過漁民
在草簾子上,可以摸出它的紋理
像一片雨林細密的縫線
將候鳥和遠方,縫在里面
每當(dāng)夜晚,能聽到解纜起帆的聲音
船形屋還保留著遠航的野心
但等的人絕不會來
它不再有翻身的機會
只要看到那一角磐石
柳枝便拂向鳴叫的百靈
想為我挽留你狀若圓月的年華
取出書頁里的相片
用你的笑容向我投喂
暖風(fēng)仍翻動著白楊樹上的曙光
我用刻刀把你說過的每一個字
都鑿刻在磐石的背面
和你的話語枯坐著
——直到滿天星光使我醒悟
也許我前半生從未見過紅顏
一切都是膠片外的陰影
一切都是你的幻象
局部凝結(jié)為冰的一壺水
被置于尚未點燃爐火的灶臺時
內(nèi)心是掙扎的。它猶豫的慢性子
在此刻受到折磨——那些已經(jīng)
完全收攏的念頭
正在被另一種趨向所逆轉(zhuǎn)
它想象自己在可能到來的灼熱里
輕輕扭動身子
讓皮膚和其它感官分攤
持續(xù)的痛楚。體內(nèi)已然凝固的部分
先是被可疑的溫暖漸次舒展
隨后徹底泯然眾人:沉默、絮語、呼喊
疼得打滾……這些只是它的
內(nèi)心戲,在爐火被真正引燃之前
這些都不會發(fā)生。不過,僅僅憑著想象
它仿佛已經(jīng)做出了決斷
那塊堅硬內(nèi)核,正在緩緩地瓦解
我們在溪澗一側(cè)提高了嗓門交談
隱約有鳥鳴,從隆隆水聲里
浮起,又被輕易地卷入水底
抬眼望去:溪流中間的巨石之上
幾只黑白相間的小鳥跳躍著啄食青苔
兩岸山上林木幽深,想必也有鳥雀
三五成群,在葉叢中覓食、鳴叫
清脆的鳴唱被激越奔流的水聲
壓得一低再低。就像是
至今仍然懷揣希望的我們
每次醉酒之后,依次念詩的聲音
早晨上班
只要騎得稍微快一點點
微涼的風(fēng)就繞過鏡片直奔眼珠
或許是為了抵御風(fēng)
溫?zé)岬臏I水瞬時間灌滿了眼眶
沒多久便無聲無息地淌出來
也存在另一種可能——
積蓄很久的淚水決定自作主張
要借著涼風(fēng)的緣由
替這個忘記怎么哭的男人
好好地流一流
淺綠,是對漫長冬天最深的厭倦
而濃綠,則是植物對能力的恐慌
在每一個盛夏它們
都拼命掙脫自己,好讓自由脫體而出
用力得把臉都憋青了,仍喊不出聲音
在別人看來,它們隨意而舒展
于陽光和雨水之下閑適地招搖
只有它們自己才知道:受困的肢體
所有的表達都是風(fēng)的意圖
但它們并未沉默,那不管不顧的
綠,是唯一可用的語言
活著的人困于懷念。而死去的
站在遼闊的海上。時間的海
神的光芒下,海面翻滾閃爍的珍珠
死去的人望著波光泛起的地方
他清楚之前所有的來處。他遙指
尚未抵達過的某個光斑自語
“那是我下一個去處”。死去的人
對這海洋著迷,他穿梭于每一個
波光泛起的地方,他前往
然后忘我地活著。他離開也將記住
那里的事情。但他不會留戀
不會懷念。每一次抵達和告別
都是神,對他的獎賞
春天潮濕,它常被霧氣遮蔽
夏天,它拒絕凝視。甚至為此
發(fā)出炫目、灼燒的光
到了秋天,它像是掛得更高了些
鏡面,是那么干凈透亮
在冬天,它用一塊白紗將自己蒙上
它映照世間所有的情節(jié)
而我們無法像普通鏡子那樣
抬起頭,看到自己俯視的臉
有時它渾身布滿裂痕、血絲
隱現(xiàn)鉛灰的、暗紅的、靛藍的顏色
有時它澄凈如洗,偶然劃過幾道淡淡的水紋
它記錄一切,并具有無限存儲空間
在夜晚,它讀取、調(diào)閱,并對一些事
施以雷霆、暴雨、颶風(fēng)和閃電
魚類在內(nèi)部無聲潛泳,偶爾躍起
漣漪一圈圈蕩開。
晚風(fēng)輕輕,晴朗的時候
它喜歡把月亮擁入懷里,小心搖晃
想象她,獨屬于自己的水域。
為她唱歌。那首歌,漾起細細的調(diào)子
一遍遍漫過沙岸,又緩緩?fù)嘶亍?/p>
它聆聽自己,聆聽雨點擦過自己的皮膚
聆聽冰冷的雪花兒沁入心脾。
聆聽西山腳下,溪流的鈴音越來越近
在融入自己之后,歸于寂靜。
它能聽見流逝的聲音
——南面那座天然的堤壩,決口
在一點點變大,那些水盡可能悄悄離開
卻遮掩不住脫逃時的歡欣。有時它會
借著風(fēng)的伴奏,不再掩飾翻涌的樂聲
因為它知道:除去群山,無人傾聽。
有時它也會懷疑這個判斷
——每當(dāng)它吟唱波光里的清晨
總能聽見啾啾的鳥鳴。它不清楚
這是群山對它歌聲的回應(yīng)
還是由于太過渴望,幻聽到的
伴唱的和聲。
五月有充足的光照,它們保持著
新鮮的赤紅。以輕風(fēng)里矜持的頷首
掩飾,出身低微的事實
掩飾繁殖的渴望——被銜起、被采擷
隨后進入漫長黝黑的時空甬道
去向不可知的土壤。
離開,是一種甘甜的想象
哪怕僅僅是越過眼前狹窄的山路
抵達對面的坡地。
為此,它們有以身獻祭的自覺
將身體每一部位,全都用力向外
拱出。讓每個顆粒反射的玫紅光線
成為一縷縷細微呼喊:“帶我走,帶我走……”
而此時它們的內(nèi)部,因為焦灼
反倒顯得空虛——一座精巧的幽深的祠堂
擁有了持續(xù)抬升的、蒼白的藻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