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穎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大戴禮記·帝系》:“季連者,楚氏也。”[1]《史記·楚世家》:“季連,羋姓,楚其后也?!具B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后中微,或在中國,或在蠻夷,弗能紀其世?!盵2]1690傳世文獻中,季連被視為楚人的直系先祖,季連以上,楚人的先祖可追溯至顓頊;季連以下,直至熊繹“封以子男之田”。其間的世系,不同傳世文獻所載有所出入。近年來,先后出土的葛陵楚簡、清華簡、安大楚簡等文獻,所載楚先祖事跡與傳世文獻又有不同,為今人研究楚先祖世系及早期歷史帶來了更多的疑問。對于楚先祖的世系,李零、李家浩、郭永秉等學者已做過不同研究①,但多是基于《楚世家》的記載而進行的劃分。若要明晰楚先祖世系及其事跡,需要理清不同文獻的來源,結合傳世文獻與考古新見材料,疏理楚人先祖世系的生成,還原傳世文獻中所遺漏的先祖事跡。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分析楚人祭祀先祖之制,以便更好地理解楚文化之源。
傳世文獻中,最早關于楚先祖世系的記載,見于《左傳》:
夔子不祀祝融與鬻熊。楚人讓之。[3]432
右尹子革夕,王見之,去冠被,舍鞭。與之語曰:“昔我先王熊繹,與呂級、王孫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四國皆有分,我獨無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為分,王其與我乎?”對曰:“與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齊,王舅也。晉及魯、衛(wèi),王母弟也。楚是以無分,而彼皆有。今周與四國,服事君王,將唯命是從,豈其愛鼎!”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盵3]1304-1305
顓頊氏有子曰犁,為祝融。[3]1511春秋時期,在楚人觀念中,熊繹位于先王之列,其率領族人遷居新地,侍奉周康王,并未涉及后世熟知的封子爵一事。在世系方面,楚人先祖可追溯至顓頊,其后是犁,又視昆吾為皇祖伯父?!秶Z·楚語下》同樣記載了零散的楚人世系:顓頊“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4]515。帝嚳時,黎擔任火正之官,因其功而命之為“祝融”。祝融之后有八姓:己、董、彭、禿、妘、曹、斟、羋。其中,己姓昆吾為夏伯,彭姓大彭、豕韋為商伯,后分別為夏、商所滅,妘姓、曹姓為周之采衛(wèi)②,羋姓則為周朝荊楚、夔越之先祖③。《尚書·呂刑》言顓頊“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格”[5],但這里的顓頊與重、黎并無世系上的聯(lián)系。
與“重、黎”相關,《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中記載到:“顓頊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長琴,是處榣山,始作樂風。”又“顓頊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獻上天,令黎邛下地,下地是生噎,處于西極,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6]。其中出現(xiàn)了兩條世系,顓頊—老童—祝融—太子長琴;顓頊—老童—重、黎—噎。單就《大荒西經(jīng)》記載而言,兩條世系亦尚未與楚人聯(lián)系起來。
楚國世系較為完整的記載,見于《世本·帝系篇》:
顓頊娶于滕墳氏。謂之女祿。產(chǎn)老童。老童娶于根水氏。生重黎及吳回。
《大戴禮記·帝系》的內(nèi)容與之相差不大,世系大體為:顓頊—老童—重黎、吳回—陸終—昆吾等六子,多是文字有個別出入。如“滕墳氏”,在《大戴禮記》中寫作“滕氏奔之子”;“根水氏”,在《大戴禮記》中寫作“竭水氏”,等等,屬于文獻傳抄過程中的正常現(xiàn)象??追f達認為《大戴禮記》出自《世本》④。相較于《世本》,《大戴禮記》確實增添了不少細節(jié)信息。如老童所娶根水氏(竭水氏)之子,為高氏;內(nèi)熊九世為熊渠等。
早期對先祖世系的建構是一種有意識的行為,周朝立國之初,便不斷進行古史系統(tǒng)的建構,將先祖世系包含其中。此后至戰(zhàn)國時期,諸侯紛紛效仿,構擬并整合本國的古史及先祖世系⑤。楚國亦然。自《左傳》《國語》,到《世本》《大戴禮記》,可以發(fā)現(xiàn)楚人的世系建構在不斷完善。疏理早期文獻記載,可知:其一,在《左傳》《國語》《山海經(jīng)》文本中,楚人先祖追溯到顓頊,相關記載屬于原始的零散材料,楚世系的建構處于萌芽階段?!秶Z》所見楚先祖世系,很有可能是在繼承《左傳》內(nèi)容的基礎上,有意識地與《尚書》《山海經(jīng)》所載顓頊世系相融合。其二,《世本》與《大戴禮記》中楚世系的記載,屬于同一文獻系統(tǒng),相較于《世本》,《大戴禮記》對楚先祖世系的敘述更為詳盡。其三,《左傳》《國語》《山海經(jīng)》文本中,重、黎為二人,但是《世本》《大戴禮記》中,重黎指稱一人,另有吳回。關于這一問題,李零依據(jù)《史記索隱》,指出《左傳·昭公二十九年》所載任火正之官的顓頊之后——犁,即黎,為重黎的簡稱,與少昊氏之后、任木正之官的重,并不歸屬于同一支系,由此推斷《世本》《大戴禮記》中的重黎及吳回,實指三人,即重、重黎、吳回。[8]但如此一來,作為少昊氏之后的重,在《世本》中歸屬于顓頊氏一系,就無法得到解釋。因此,將重、黎與重黎、吳回相對應似乎更為合理。其四,《世本》中增加了陸終一代。學界多將祝融與陸終釋為一人⑥。實則不然,這恰好說明了《世本》《大戴禮記》中的楚世系很大程度上并非源自《左傳》《國語》《山海經(jīng)》等傳世文獻。
《世本》的楚人世系為漢代人所繼承?!妒酚洝こ兰摇分?,楚人世系已基本定型,并系統(tǒng)描述了自顓頊至熊繹的事跡。按照司馬遷的記載,顓頊以下,依次為稱—卷章—重黎(祝融)、吳回(祝融)—陸終—季連—附沮—穴熊—……—鬻熊—熊麗—熊狂—熊繹。其中,穴熊與鬻熊為同一人,學界已多有論證,不再贅述。《楚世家》在繼承《世本》文本的基礎上加以修改:
在世系方面,《楚世家》無老童,增稱與卷章。譙周《史記集解》云:“老童即卷章”[2]1689,“童”與“章”字形相近,二者之中當有一訛誤[9]。如此,《楚世家》文本中老童便成為了顓頊之孫。祝融與陸終的問題,在司馬遷這里也進行了疏理。重黎、吳回均有祝融之名,陸終為其后。
在事跡記載上,《楚世家》規(guī)避了《世本》《大戴禮記》中關于陸終六子出生方式的不同,將《山海經(jīng)》《國語》中原本分司天地的老童二子,記為相繼擔任火正之官,均有祝融之名。這屬于早期傳說在演變過程中出現(xiàn)的普遍現(xiàn)象,其中還包括司馬遷主觀層面上對歷史材料的處理等⑦。但可以明確的是,重黎、吳回任火正之官,是重、黎司管天地傳說的后世演變。而重、黎司管天地又可進一步追溯到《尚書·呂刑》。此外,鬻熊事文王一事,就傳世文獻而言,《楚世家》是最早記載的,可作為周楚早期合作的例證。至于熊繹時事,顯然承自《左傳》,并將熊繹的活動時間由康王改為成王,但不知其依據(jù)于何種文獻。
漢魏時人在著書、注解過程中,對楚先祖世系亦有所描述,筆者歸納如下:
《漢書·古今人表》:顓頊—老童—重黎、吳回—祝融—陸終—季連—……(經(jīng)堯、舜、禹、夏至商末)鬻熊;《風俗通·皇霸》:顓頊—……—陸終—季連—……—鬻熊(文王師)—……—熊繹(封為楚子);韋昭注《國語·鄭語》:顓頊—老童—重、黎及吳回—陸終—季連—季連—……—鬻熊—曾孫熊繹(封為楚子);《春秋集傳纂例·國名譜》:顓頊—……鬻熊(事文王)—曾孫熊繹(封為楚子)。
除卻記載中省略的人物,以上楚先祖的世系基本相同。季連之后,記事的主體為鬻熊和熊繹??梢酝普摚瑵h魏人知識體系中的楚先祖事跡及世系,主要源自《楚世家》,兼采《國語》,或諸人所見到的文本是類似的,無論如何,至少說明時人在這一問題上是有共識的。
綜合先秦漢魏傳世文獻所載,關于楚人先祖及世系的建構,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一是《左傳》《國語》《山海經(jīng)》文本處于楚世系建構的萌芽期,《左傳》將楚先祖追溯至顓頊,《國語》以祝融八姓之羋姓為楚先,《山海經(jīng)》則疏理了顓頊一脈的世系,楚先祖世系并不完整。二是《世本·帝系》中的楚先祖世系,已初步建立,為《大戴禮記》所繼承,二者與萌芽期文獻來源不同。三是《楚世家》中的楚史及世系建構已基本定型,其主要源自《世本》,并為漢魏諸人所承襲,后世亦大體沿用其說。
在傳世文獻中,楚人先祖世系建構時,有些文獻來源無從知曉。而《楚居》、安大楚簡等新文獻的出土,為今人疏理楚先祖世系提供了一手材料。通過分析楚簡所見文本,可以厘清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之關系,以對傳世文獻所載之楚世系進行訂正。
《楚居》記事始于季連,敘述了楚人遷居的詳細過程,首三段關乎楚先祖世系:
至熊繹與屈均,使鄀嗌卜徙于夷屯,為楩室。既成,無以內(nèi)之,乃竊鄀人之犝以祭。懼其主,夜而內(nèi)尸,抵今曰必夜。[10]181
2015年,安徽大學入藏一批竹簡,學界認定其為戰(zhàn)國時期的楚國官修史書[11],比《楚居》的時間更早,其中亦涉及到楚先祖世系的記載,補充了楚簡中季連之前的世系。依據(jù)學者的初步整理,安大楚簡中的楚先祖世系,以顓頊為始祖,顓頊生老童,老童生四子,為重、黎、吳、回,其中,僅黎有祝融之名,黎生六子,一為季連,稱為荊人。與傳世文獻有頗多不同:一,顓頊與老童之間,并無《楚世家》的稱,這是司馬遷主觀加工的結果,或源自其他材料,目前所見文獻并無相關記載;二,老童生重、黎、吳、回,四子中僅有黎為祝融,與《左傳》《國語》所載相同,但《楚世家》中重黎、吳回先后為祝融,說明《左傳》《國語》或為安大楚簡的材料來源之一;三,祝融生六子,無陸終一代,但自《世本》始,傳世文獻一直有陸終之名,且延續(xù)至漢魏,因此安大楚簡中的世系建構并未受《世本》影響,當早于《世本》。
值得注意的是,安大楚簡中有關于季連與穴熊的記載?!叭谀耸谷讼抡埣具B,求之弗得。見人在穴中,問之不言,以火爨其穴,乃懼,告曰:酓(熊)?!薄叭谠唬菏茄ㄖ芤?。乃遂名之曰穴酓(熊),是為荊王?!盵11]簡文中,季連與穴熊為同一人,不僅傳世文獻從未有記載,同為戰(zhàn)國文獻的《楚居》與之記載亦不同。黃德寬認定安大楚簡為楚國的官修史書,《楚居》則詳細記載了楚人的遷都,應同樣為掌史官所作,為何記載差距如此之大?當是今人在某些解讀方面產(chǎn)生了偏差。今人在《楚居》研究中,從名字上直接將季連與穴熊區(qū)分開來,實則不然。《楚居》中的季連與穴熊,記載與安大楚簡一樣,所指為同一人。季連生伯、遠仲,穴熊生侸叔、麗季,古人多以伯、仲、叔、季為子命名,四子當為兄弟,且為同父異母的四兄弟。季連當是先娶妣隹,生伯、遠仲,后娶妣,生侸叔、麗季。近年出土楚簡所見“三楚先”,亦可作為季連與穴熊為同一人的例證。如《包山楚簡》簡二一七:“舉禱楚先老僮、祝融、毓酓各一牂”,簡二三七:“舉禱楚先老僮、祝融、毓酓各兩?!盵12]34-36又《望山楚簡》簡一二〇、一二一:“先老僮、[祝](融)、毓酓,各一牂?!盵13]78《葛陵楚簡》將三者稱為“三楚先”[14]205。以往研究,對于季連不在“三楚先”之列多有疑問,實則是因穴熊即季連。如此一來,季連、穴熊的世系便清晰了,其后穴熊生熊麗,穴熊終,熊麗立。因此,早期楚先祖世系的建構當為:顓頊—老童—黎(祝融)—季連(穴熊)—熊麗—熊狂—熊繹。
分析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的差異,可知安大楚簡中楚世系建構并未受《世本》影響,當早于《世本》。稍晚于安大楚簡的《楚居》,不曾作為《世本》楚世系建構的參考,但為司馬遷所借用,故將熊狂置于楚先祖世系中。同時,司馬遷以為《楚居》所載季連與穴熊為二人,這才導致《楚世家》世系記載的錯亂。
從葛陵楚簡,到安大楚簡、清華簡,楚人早期歷史逐漸豐富,同時也訂正了傳世文獻記載的訛誤,解決了文獻記載中的諸多謎團。傳世文獻中,楚人與商朝、周朝均有往來,其文化交流不可避免,而出土文獻,尤其是《楚居》,為這一文化交流提供了更多歷史細節(jié)。傳世文獻中,季連被追溯為羋姓的先祖,其事跡并無過多記載?!冻印冯m以遷都為主要內(nèi)容,但保留了楚先祖的重要事跡,補充了以往文獻中季連事跡的缺失。
季連“見盤庚之子,處于方山。女曰妣隹”,季連“聞其有聘,從,及之盤”,這一段記載表明了殷楚聯(lián)姻的史實[15]。而季連之所以與商朝聯(lián)姻,緣于楚人當時的艱難處境?!冻印分?,季連娶盤庚之子以聯(lián)姻,說明其與武丁大致為同時期人,生活在商朝后期。其活動區(qū)域山、穴窮、喬山均在河南嵩岳之間,位于殷地西南方[16]?!督癖局駮o年》記載,武丁三十二年“伐鬼方,次于荊”[17]?!对娊?jīng)·商頌·殷武》言:“撻彼殷武,奮伐荊楚。罙入其阻,裒荊之旅”“維女荊楚,居國南鄉(xiāng)。”[18]1461-1462《毛詩序》解為“祀高宗也”,即頌揚武丁伐荊楚一事,吳闿生、方玉潤皆從其說⑧。而安大楚簡中季連已有“荊王”之名,因此,武丁時確曾征伐季連一族,楚人大敗。在這種情況下,季連不得不采取措施以保護族人,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聯(lián)姻。季連為求聯(lián)姻,抵達的“盤”地,便處于殷商的王畿地區(qū)。《爾雅·釋水》中記載九河之八名為“鉤盤”[19]228,《漢書·地理志》言平原郡有般水[20],《水經(jīng)注·河水五》:“故渠川派,東入般縣為般河。蓋亦九河之一道也?!盵21]此鉤盤、般河之源,便位于今河南濮陽境內(nèi)。
其后,季連一族“游徜徉,先處于京宗”,穴熊、熊麗、熊狂亦久居于京宗,說明京宗為楚人早期的主要都邑和定居地點?!多{風·定之方中》有言“升彼虛矣,以望楚矣。望楚與堂,景山與京”[18]199,毛傳:“楚丘有堂邑者”;“景山,大山。京,高丘也?!背┲傅谋闶浅鹬械母叽笾?。據(jù)陳夢家先生考證,楚京當屬衛(wèi)地[22],即《左傳·閔公二年》“封衛(wèi)于楚丘”,位于今安陽滑縣?!冻印分┳?,即楚京。早期部族往往擇高丘而聚居,以保證生產(chǎn)生活,抵御災害[23],如帝丘、旄丘、鐵丘、瑕丘、清丘等。因此,自季連至熊狂,楚人將高丘作為長久居住之所,以京宗為定居點。
但聯(lián)姻并未改變季連一族的困境,《國語·鄭語》:“彭姓彭祖、豕韋、諸、稽,則商滅之矣。”[4]467又《楚世家》:“彭祖氏,殷之時嘗為侯伯,殷之末世滅彭祖氏?!盵2]1690季連一族與彭祖為兄弟之族,受到牽連,故謀求新出路。此時,西伯侯成為其新的合作對象?!妒酚洝ぶ鼙炯o》:“伯夷、叔齊在孤竹,聞西伯善養(yǎng)老,盍往歸之。太顛、閎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歸之?!盵2]116《楚世家》又言“周文王之時,季連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早卒”[2]1691。司馬遷見過《楚居》文本,但并不曾看到安大楚簡的記載,因此并不知曉穴熊實則為季連,故將“事文王”一事的主人公當作了穴熊,即鬻熊。1977年,陜西岐山周原出土的一批甲骨文,為周楚早期合作的史實提供了新材料。H11:14片卜辭寫道:“楚伯迄今秋來西,王其則?!盵24]14整理者將其時間定為周文王,卜辭大意為楚伯今秋來到西土,拜見周文王,與《史記》所載鬻熊等人歸西伯一事相符。
與此同時,新的問題在于,若季連與穴熊為同一人,穴熊又為鬻熊,那么,在不同文獻記載中,季連既見于虞舜、夏禹之世,又與殷商聯(lián)姻,后又于商末“事文王”,顯然不合實際,更像是神化的結果⑨。王國維先生曾言神話、古史難辨?!冻兰摇吩谟浭鲅ㄐ?、鬻熊之事時,亦“弗能知其世”,正是神話與歷史混雜所導致的。季連作為羋姓之祖,楚人為凸顯其崇高地位,便將一系列事件附加其身,神化其人,這也導致了楚世系研究的困難。
傳世文獻中,楚國的始封君為熊繹?!冻兰摇罚骸爸艹赏踔畷r,舉文武勤勞之后嗣,而封熊繹于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羋氏,居丹陽?!薄妒酚浰麟[》:“丹陽,故楚都,在今均州”[2]1872,即今河南省淅川縣,位于丹淅交匯之處?!冻印费孕芾[“使鄀嗌卜徙于夷屯”,直到熊渠時才遷居新地。夷屯雖不見于傳世文獻,但依史事推論,夷屯的地點與丹陽更為契合。其一,熊繹曾“竊鄀人之犝以祭”,說明其所居之地近于鄀?!蹲髠鳌焚夜迥甓抛ⅲ骸班e本在商密,秦、楚界上小國,其后遷于南郡鄀縣?!盵3]428但,據(jù)郭沫若考證,南郡之鄀實為本國,商密之鄀為分枝[25]174-176。而商密在今河南淅川縣西南區(qū)域,鄀縣則在湖北宜城東南方。熊繹若居于丹淅附近,便近于商密之鄀。其二,《魯周公世家》記載:“成王用事,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盵2]1520但是成王很快便醒悟,迎回周公,可知這一事件持續(xù)的時間很短。而熊繹所封之楚,是河南淅川,位于成周之南,相距不遠。周公若居楚,短時間內(nèi)返回成周是可行的。因此,夷屯釋為丹陽,即河南淅川更為合理。
而熊繹遷居夷屯的一系列舉措,實則反映的是楚人初封丹陽時祭祀的史實。首先,“卜徙于夷屯”。覽《楚居》全文,歷代楚王遷徙時,主要寫作“徙”“徙居”“徙襲”三類,僅有熊繹遷居時作“卜徙”,說明此次遷居夷屯尤為重要。其次,建造楩室,“既成,無以內(nèi)之,乃竊鄀人之犝以祭”。楩室為楚人所建的祭祀場所?!赌印っ鞴硐隆罚骸拔粽哂菹纳讨苋ネ?,其始建國營都,日必擇國之正壇,置以為宗廟?!盵26]233-234又《禮記·曲禮下》:“君子將營宮室,宗廟為先,廄庫為次,居室為后。”[27]114古制,建都之前,先建宗廟以祭祀。熊繹被封以子男之田,分封建國,遷居新都夷屯,首要任務便是建造宗廟,以祭祀先祖。“夜而內(nèi)尸”,體現(xiàn)的則是楚人的夜祭習俗,稱為“”,為楚國特有[28]?!毒鸥琛分兴姟盃€昭昭兮未央”“夜晈晈兮既明”“日將暮兮悵忘歸”[29]58,74,77,即為夜祭的描述。而《楚居》的這一記載,則點明了夜祭的來源?!蹲髠鳌费裕骸拔粑蚁韧跣芾[,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3]1305結合《楚居》所載,可知楚人遷居新都后,處境尤為窮困艱苦,連祭祀的犧牲也沒有,不得已而竊鄀人之犝。楚人出于感念先祖功德的原因,便以夜祭為國制。
綜上可知,傳世文獻誤將季連、穴熊視為二人,導致世系記載的缺失。《楚居》中關于季連、穴熊、熊繹的記載,則補充了傳世文獻記載的不足,還原了歷史細節(jié)。季連一族先居于河南嵩岳地區(qū),后因商王征伐,不得不采取聯(lián)姻的方式保障族人的安定,故遷居至安陽滑縣一帶,處于商王朝的王畿區(qū)域。商朝末年,因兄弟之族受到牽連,西往鎬京尋求援助,與周共同伐商。成王之時,熊繹受封,率領族人遷徙至丹淅流域,在極端艱苦的環(huán)境下建造新都,祭祀先祖,開始了楚人新歷史階段的發(fā)展。
近年出土的楚簡中,多有楚人對先祖祭祀的記載。如:“五世王父以逾至親父”(秦家嘴M1簡2)、“五世以至親父母”(秦家嘴 M13 簡 1)、“五世王父以逾至親父”(曹家崗M1簡2)、“恒思郫亥敓于五世”(新蔡簡乙四27)等,這是否意味著楚人在祭祀先祖時追溯五世?本節(jié)通過分析楚簡所見先祖祭祀對象,進一步考察楚人的祭祀先祖制度。
關于祖先的祭祀,多見于楚簡中的祭禱記錄。1987年出土于湖北省荊門市的包山二號楚墓,為今人研究楚人祖先祭祀提供了珍貴材料,現(xiàn)將代表性祭禱記錄羅列如下:
東周之客□歸胙于栽郢之歲,冬夕之月癸丑之日,代禱于昭王特牛、大□,饋之。邵吉為位,既禱致福。(簡二〇五)
東周之客□歸胙于栽郢之歲,冬夕之月癸丑之日,代禱于文坪夜君、郚公子春、司馬子音、蔡公子家各戠□,饋之。邵吉為位,既禱致福。(簡二〇六)
舉禱楚先老僮、祝融、毓酓各一牂。(簡二一七)
舉禱荊王,自酓繹以庚武王,五牛、五豕。(簡二四六)
按照整理小組對楚簡的釋讀,墓主為邵佗,屬于邵(昭)氏,是楚昭王的后人,其祭祀的先祖分為遠祖和近祖兩類[12]13。由簡文可知,邵佗所祭祀的祖先有老僮、祝融、鬻熊、熊繹至武王、昭王、文坪夜君、郚公子春、司馬子音、蔡公子家。遠祖為老僮、祝融、鬻熊,稱為“楚先”,對三人的祭祀,當是緣于其對楚人所作的巨大貢獻和崇高地位。自熊繹至武王稱為“荊王”,其間的楚王均位于祭祀之列,《葛陵楚簡》甲三·五載“禱于荊王,以逾順至文王”[14]189,同樣將文王之前的楚王歸為荊王,可以確認楚人所祭祀的荊王先祖系統(tǒng),為自熊繹至武王的歷代楚王。之所以對其進行祭祀,在于這一階段是楚人立國到江漢稱王的重要歷史時期。對昭王進行祭祀,是因墓主為昭氏,而昭王為楚國昭氏始祖。簡文所見,邵佗在祭祀昭氏始祖之后,緊接著便將文坪夜君、郚公子春、司馬子音、蔡公子家四人一同祭祀,說明四人為邵佗的直系先人。文坪夜君,亦見于葛陵楚簡,寫作“坪夜文君”或“坪夜文君子良”,《左傳·哀公十七年》:“(楚惠)王與葉公枚卜子良以為令尹。沈尹朱曰:‘吉。過于其志?!~公曰:‘王子而相國,過將何為!’他日,改卜子國而使為令尹?!盵3]1688杜預注:“子良,惠王弟?!笨芍喼械奈钠阂咕秊檎淹踔?。司馬子音與蔡公子家,邵佗分別稱其為“新王父”“新父”,《爾雅·釋親》:“父之考為王父?!盵19]116故二人當為邵佗的祖父與父親。由此推論,郚公子春為邵佗的曾祖父,文坪夜君既為昭王之子,又為邵佗的高祖。邵佗所祭祀的近祖實為包括父輩在內(nèi)的五世祖。
同樣的祭祀情況見于1965年出土于湖北江陵的望山1號楚簡?!锻匠啞纺怪鳛榈抗?,屬于悼氏族人,是楚悼王的曾孫[13]6。相關祭禱記錄羅列如下:
賽禱王孫巢。(簡八九)
賽禱于柬大王、圣王、悼王各佩玉一環(huán),東宅公佩玉一環(huán)。(簡一〇八、一〇九)
圣王、悼王、東宅公各特牛,饋祭之。(簡一一〇)
禱先君東宅公特牛。(簡一一二)
先老僮、[祝](融)、毓酓,各一牂。(簡一二〇、一二一)
楚先既禱。(簡一二四)
悼固祭祀的祖先亦可分為遠祖與近祖,遠祖為老僮、祝融、鬻熊,近祖有楚簡王、聲王、悼王、東宅公、王孫巢。據(jù)整理小組考證,墓主下葬年代為公元前331年,是時楚威王在位。《楚世家》記載,楚簡王至楚威王之間的國君次序為:簡王—聲王—悼王—肅王(長子)/宣王(次子)—威王。楚簡中的簡王、聲王、悼王的次序與之相一致,且東宅公位于聲王、悼王之后祭祀,依據(jù)《包山楚簡》的祭祀世系,可知東宅公為悼王之子,王子之子為王孫,王孫巢便為悼王之孫。陳振孫以為悼固與王孫喿之間相隔一兩輩[30]。按照輩分來推論,東宅公與肅王、宣王同輩,王孫巢與威王同輩,悼固為王孫巢之子是有可能的。同時,若悼固與王孫巢之間隔代,為何楚簡祭祀不見其父之名,似乎說不通。因此,將王孫巢釋為悼固之父更為合理。在悼固祭祀的近祖中,自楚簡王至王孫巢,共有五世。其中,悼王為悼氏的始祖,東宅公為悼固這一支的直系始祖,悼固與悼王之間,相隔不過五代,故要往前追溯至簡王、聲王以祭祀。
由此可知,楚簡所見楚人在祭祀先祖時,分為兩個系統(tǒng),一是由“楚先”和荊王所構成的遠祖祭祀系統(tǒng),楚先為老僮、祝融、穴熊,荊王包括自熊繹至文王期間歷代楚王,祭祀目的在于感念其對楚人所做的巨大貢獻,銘記楚人立國直至強大的重要歷史;二是近祖祭祀系統(tǒng),主要包括本支的始祖和直系先祖,一般追溯到五世以祭祀。
季連一族于商朝末年促成殷楚聯(lián)姻,后又與周共同伐商,成王之時被封丹陽,可見楚人與商周的聯(lián)系極為緊密。而殷周的祭祖制度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楚簡所見楚人這一祭祀先祖制度究竟承自何處?
對于殷人的先祖祭祀,王國維曾言:“自帝嚳以下,至于先公先王先妣皆有專祭,祭各以其名之日,無親疏遠近之殊也。先公先王之昆弟,在位者與不在位者祀典略同,無尊卑之差也。”[31]其中,無親疏遠近之殊,無尊卑之差,即在祭祀時直系、旁系先祖不分,又可祭祀同輩之人。同時,殷人的祭祖順序并不十分嚴格,以順祀為主,時有逆祀[32],如卜辭所見:“己丑卜,大貞,于五示告:丁、祖乙、祖丁、羌甲、祖辛?!保ā逗霞?2911)丁,為武丁,祖乙、祖丁、祖辛分別為武丁之父、祖父、曾祖父,羌甲為祖辛之弟??梢?,殷人對于祭祀先祖時順序的顛倒,是接受的。
周朝建立了嚴格的享祖制度,規(guī)定了尊卑等級,殷人祭祖中所見的旁系不再享有祭祀的資格。《禮記·王制》載周朝廟制,自始祖后,按照世次的順序排列其位,父為昭,子為穆,以對祖先祭祀進行規(guī)范[27]382。其中,天子七廟所祭對象分別為遠祖、文王、武王、高祖父、曾祖父、祖父、父。諸侯立五廟,所祭為始祖、高祖父、曾祖父、祖父、父五代,呈現(xiàn)為“始祖+親祖”的模式。始祖,為宗法意義上的本族祖先;親祖,則為直系先人的統(tǒng)稱。而這一祭祀先祖的權利為嫡子所獨有?!抖Y記·曲禮下》:“支子不祭”[27]156,孔穎達疏:“支子,庶子也。祖禰廟在嫡子之家,而庶子賤,不敢動輒祭也。若濫祭亦是淫祀。”此外,周朝對于祭祀先祖的順序,同樣進行了強化,殷人的逆祀是不被允許的?!蹲髠鳌の墓辍酚涊d:“‘大事于大廟,躋僖公’,逆祀也。”[3]494鄭玄:“臣繼君猶子繼父”,孔穎達言其為“位次之逆”,閔公、僖公在享祀時位次錯亂,為失禮之舉。
由此可見,楚簡中楚人對先祖的祭祀,與周朝祭祖制度相似,體現(xiàn)了其對周文化的接受。在楚人的祭祖活動中,墓主的旁系、兄長皆不在列,墓主所祭之近祖為本支的始祖與直系先祖,多祭五世,與周朝“始祖+親祖”的祭祖模式相一致。
綜上,在傳世文獻中,楚人的先祖世系建構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于《楚世家》基本定型,并為漢魏諸人所承襲。依據(jù)出土文獻所載,可知楚先祖的世系實為:顓頊—老童—黎(祝融)—季連(穴熊)—熊麗—熊狂—熊繹。司馬遷將季連與穴熊視為二人,這才導致后世楚先祖世系記載的混亂。楚簡所見楚人對先祖的祭祀,與周朝的祭祖模式相近,所祭近祖包括本支始祖與直系先祖。
注 釋:
①參見李零著《楚國族源、世系的文字學證明》,收錄于《李零自選集》第213-214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李家浩著《包山楚簡所記楚先祖名及其相關問題》,載《文史》第42輯,第11頁;郭永秉著《帝系新研:楚地出土戰(zhàn)國文獻中的傳說時代古帝王系統(tǒng)研究》第164-166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②賈公彥:“除王畿以外仍有九畿,謂侯、甸、男、采、衛(wèi)、要,以內(nèi)六服為中國,其外更言夷、鎮(zhèn)、藩三服為夷狄,王畿四面皆有九畿?!眳⒁姡h)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十一《地官司徒·小司徒》第285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③夔越羋姓,為《左傳·僖公二十六年》所載之夔,“我先王熊摯有疾,鬼神弗赦而自竄于夔。”夔為荊楚王室之別國。參見(晉)杜預注,(唐)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卷十六《僖公二十六年》第432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④孔穎達《尚書正義》序:“《大戴禮》《本紀》出于《世本》。”參見(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卷一《尚書序》第6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⑤李銳曾梳理出周人古史系統(tǒng)的三次建構,最終以黃帝為祖,形成了一個以炎黃為中心的復雜的古史系統(tǒng)。此后戰(zhàn)國時期的諸侯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發(fā)展,繼續(xù)構擬、整合出了不同的新古史系統(tǒng)?!靶屡d的諸侯則在僭禮的同時,在自家一國內(nèi)守一種等級制度,并樂意重構古史,為自家可能的統(tǒng)一天下尋找根據(jù)?!眳⒁娎钿J著《上古史新研——試論兩周古史系統(tǒng)的四階段變化》,載《清華大學學報》2016年第4期,第99-114頁。
⑥參見郭沫若著《金文叢考·金文所無考》第54-55頁,人民出版社1954年版;楊寬著《中國上古史導論》第218-220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李家浩著《包山楚簡所記楚先祖名及其相關問題》,載《文史》第42輯,第12頁。
⑦李守奎以為這是司馬遷將神話歷史化的手法之一,去除怪誕,使傳說變得平實。參見李守奎著《論〈楚居〉中季連與鬻熊事跡的傳說特征》,載《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第33-39頁。
⑧吳闿生《詩義會通》:“考《商頌》五篇,皆盛德之事,非宋之所宜有,且其詩有‘邦畿千里,惟民所止,命于下國,封建厥福’等語,此復非諸侯之事,是序說無可疑者。”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或疑商時無楚,……殊不知《禹貢》荊及衡陽為荊州,楚即南荊也?!譀r《易》稱‘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與此詩‘深入其阻’者合。鬼方,楚屬國也。”
⑨參見李守奎著《論〈楚居〉中季連與鬻熊事跡的傳說特征》,載《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第33-39頁;蔡靖泉著《〈楚居〉所記楚先公事跡的獻疑考實》,載《江漢論壇》2019年第8期,第88-95頁;于文哲著《清華簡〈楚居〉中的山與神》,載《中國文化研究》2013年第3期,第65-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