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秋
這是20世紀90年代的事了。
更夫肖,當然姓肖,名字嘛,一個糟老頭兒,沒人感興趣。只是他又瘦又小,模樣又滑稽,整天還嘻嘻哈哈的,跟誰都合得來,愣小子們沒事就愛到收發(fā)室里跟他“扯西湖”;沒空兒“泡”的,騎車路過門口就怪聲撩一嗓子:“小老頭兒,肖干巴,你還活著呢?”他一邊哼著京戲,一邊從窗戶里伸出腦袋甩一句:“龜孫子,老子好著呢!”
當時誰也鬧不清肖老頭兒在廠子里打多少年更了,只是每次換屆前任領導都對下任囑咐:“跟你說,肖干巴這人膽兒小、聽話、脾氣犟,還孤身一人,用這老光棍兒打更,那可是沒的說?!币虼耍瑥S里盡管后來設置了保安部門,而他打更的崗位依舊。
收發(fā)室既是肖老頭兒永久的“家”,就免不了有“不軌的甜嘴客”,常來強行招待他喝幾杯二鍋頭,無非是為了能從廠里弄出點兒鋼筋、角鐵什么的賣錢??腿藙窳司?,看時機已然成熟,正欲采取計劃中的“無聲行動”時,肖老頭兒卻面帶醉意而嬉皮笑臉地悄聲說:“別,千萬別,說不定哪個官正瞧著咱呢!我怕呀!嘿嘿……嘿嘿……”總之他精于此道,甚至斷案如神,所以不管明里暗里,就算是拼死拼活,也甭想私自把廠里的東西從更夫肖守著的大院里帶走一絲一毫。
廠院大,破爛也多,更夫肖長年累月地撿。好點兒的,他扔回車間;廢的積攢起來賣給廢品站。這人,差一分錢也要跟廢品站計較,然后再把賣廢品的錢款如數交給廠里。一段時間下來,廠里會根據他賣出廢品的收據,讓財務適當給他補個三元兩元的小費。據說雖然更夫肖總把院內條條道路掃得如同廳室,但領導們內心總認為肖老頭兒的一切行動只不過是為了保住他打更的飯碗,于是也就從來不表揚他。
忽一日,更夫肖生病進了醫(yī)院,愣小子們急了,紛紛去醫(yī)院瞧他,可直到天黑他才一歪一晃地回到病房。他說自己去郊外給一個兵凈了凈碑,他恨自己當年曾誤解過那兵,只可惜那兵就在解放這座城時犧牲了,連個全尸都沒留下……
愣小子們個個聽得入了迷,肖老頭兒的目光也放出了異樣的光彩,他說:“我將來到了那邊一定要給他賠個不是?!?/p>
沒倆月,更夫肖就死了,他從沒跟人提及自己得了絕癥。
廠里想對得起這孤老頭兒,決定出錢為他辦后事,不想眾人竟發(fā)現(xiàn)了更夫肖留下的錢袋,里面有他的親筆字:“喪葬費2000元整,拜托交給殯葬所?!边@下子廠領導們都為難了。要知道,上星期肖老頭兒在彌留之際還主動拿出了20萬元存款,說必須要借給廠里搞設備更新,那可是他一生省吃儉用存下的血汗錢?。∪缃袼鍪秩隋?,又沒兒沒女沒親戚,借的錢咋還?還給誰?
火化后,幾個派去的班組長發(fā)現(xiàn)骨灰里面竟然有6枚硬銅章沒被燒化,上面有模糊不清的字。
更夫肖的追悼會是兩個月后補辦的。廠黨委書記在悼詞中說:“經市武裝部、檔案局、史志辦等部門多方查證,肖勝利同志為中共黨員,1942年參加革命,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在戰(zhàn)場上共立過6次戰(zhàn)功,和平時期他一貫……”書記哽咽,到場的市委領導也和幾百名工人群眾一起流下了眼淚。
郊外,兩座石碑,朝夕相映,巍然屹立。
每年的清明節(jié),烈士陵園里又多了一束束的鮮花。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