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向日葵們一醒來,就開始跳舞。
一早,爹爹去學(xué)校了,它們的頭齊刷刷地朝著爹爹去的方向舞動。
“媽媽,向日葵也喜歡上學(xué)嗎?”
媽媽撲哧一聲笑了。突然,她從衣櫥里翻出粉紅色燈芯絨上衣、藍(lán)色卡其褲、白球鞋,說:“穿穿看?!?/p>
燈芯絨上衣是外婆托人從上海捎來的,口袋、胸前繡著小白兔和向日葵,可美啦。穿上后,媽媽將我的褲管和衣袖翻卷幾下,往白球鞋里塞進(jìn)一大團棉花,又將一只軍綠色帆布書包掛在我的肩上,左看,右瞧,笑著問:“阿波喜歡上學(xué)嗎?”
我歡喜地說:“喜歡。我知道上學(xué)就是長大了?!?/p>
“那——吃了早飯,去上學(xué)吧?!?/p>
簡直不敢相信,沒有任何前兆,這件大事就降臨到我的頭上。
媽媽遞給我兩個熱乎乎的白煮雞蛋,說:“兩個都吃下,吃一個考試得零蛋,吃兩個得一百分?!?/p>
大眼睛的大妹濤濤和小眼睛的小妹淵淵,眼珠子一動不動,盯著我吧唧吧唧吃下了一百分。
“姐姐,帶我去上學(xué)?!睗凉ブ鴷鼛Вち松蟻?。
“姐姐,我也要去?!睖Y淵拉著濤濤的衣角,急得直哭。
我突然感到很難受,好像自己是姐妹中的叛徒。“等我知道自己坐哪間教室了,你們再來好不好?”我哄著妹妹們。
媽媽說:“你找到爹爹,叫他陪你到老師那里報到。”
“有老師在等我嗎?”
“當(dāng)然?!?/p>
想到有老師等我,我的心快要從胸膛里跳出來了。我的老師是誰?兇不兇?喜不喜歡我?
我蹦跳著去上學(xué),鉛筆盒中的鉛筆、橡皮,在書包里嘩啦嘩啦地唱著歌。我早已將憂傷的妹妹們忘得一干二凈。
學(xué)校里,男孩女孩們有的在操場上拔石板縫里的草,有的在河邊拎水,有的在打掃教室。許多穿著舊球鞋、背著舊書包的新生,像蜜蜂般,東張張,西望望。
我來到爹爹的辦公室。他看到我,一驚,說:“瞧你媽性急的?!?/p>
敲鐘老師將老花鏡往下?lián)芰藫埽抗庠竭^鏡片看著我,說:“這么小的囡,就來上學(xué)?”
“再過兩個月,就到年齡了?!?/p>
“孩子長得嫩,又不到年齡,急著上學(xué)干嗎?”
爹爹說:“也是。阿波回家去吧,明年再來上學(xué)。”
砰!我那顆像氣球一樣鼓得胖胖的、飛得高高的心,一下子碎了。爹爹實在太過分了,為什么要聽敲鐘老師的話?媽媽也是亂說,哪有什么老師在等我?
我低頭緩緩地走在田塍上,將一粒粒石子踢得亂飛,淚珠流呀流,擦也擦不完。那些“舊球鞋”“舊書包”歡笑著、嬉鬧著,在我身邊跑來跑去。我腳一滑,從田塍上翻到了田畈里。
“哈哈,白球鞋變成了黑球鞋?!睅讉€流鼻涕的男孩子圍攏過來看我的笑話。
我爬起來就跑,風(fēng)在耳邊呼呼地掠過。回家的路特別漫長。等我跑進(jìn)院子,向日葵一動不動,好像好多人看著我問:“咦,阿波上不成學(xué)啦?”我跑進(jìn)家門,將書包往桌上啪地一扔,哭得天昏地暗。
妹妹們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站在一旁看熱鬧。媽媽看著泥人般的我,大聲嚷著:“怎么啦?”當(dāng)我哭訴完,妹妹們笑著跑開了。
臟衣服、臟鞋子、臟書包被媽媽一一洗滌、放好。它們像是種子,等待下一個季節(jié)重見天日,重新發(fā)芽。
這一天終于來臨了。這次上學(xué),來得熱熱鬧鬧,光明正大。
早在暑假,外婆、奶奶、姨媽、姑媽就送來了衣服、褲子、裙子、鞋子、襪子,還有書包等學(xué)習(xí)用品。閶門里每戶鄰居都送來了雞蛋,有些人家還送了狀元糕或金團。這么多東西,東一堆,西一堆,多得家里沒處放。
上學(xué)前幾天,媽媽做了好多金團,月亮一樣圓,金子一樣黃,上面印著“鯉魚跳龍門”圖案,媽媽說這叫“上學(xué)團”。我們家金團糕模子很多,有“福”“祿”“壽”“喜”“龍鳳呈祥”“鯉魚跳龍門”等。許多人家只有一塊“龍鳳呈祥”,無論做壽、上學(xué)、搬家、滿月、結(jié)婚、拜佛,都在金團上印“龍鳳呈祥”。
咬一口“上學(xué)團”,那黑芝麻豬油白糖餡兒,哧溜一下,從嘴角流到衣服上。甜呀,糯呀,好吃死了!我跟著媽媽挨家挨戶分“上學(xué)團”。整個閶門都回蕩著鄰居們的祝愿聲:“讀書郎爭狀元哦!”“鯉魚跳龍門哦!”“金榜題名哦!”……
去年上學(xué)的衣服、鞋子,穿在我的身上,不大不小,正好。我吃了“一百分”和一塊狀元糕,背起書包,對著向日葵輕聲說:“我要上學(xué)啦!”一只白蝶、一只黃蝶,忽前忽后,采著我衣服上的向日葵。
爹爹將我領(lǐng)到一間教室,指著一位坐著的穿紅格子衣服的姑娘:“這是你的班主任周老師?!?/p>
周老師高高的個子,白白的皮膚,大大的眼睛,長長的辮子,比新娘子還要漂亮。我一下子喜歡上了周老師,我一次次地偷看她,怎么看也看不夠。她輕輕地摸了一下我的頭,我積蓄了一年的委屈一掃而光。我暗暗慶幸,幸虧去年沒上成學(xué),現(xiàn)在才能遇到她。
一個圓臉的女孩和我同桌。她紅著臉,聲音輕得像螞蟻叫似的說:“我叫慧慧?!蔽乙布t著臉輕聲說:“我叫阿波?!蔽覀兊氖种福裎浵伒挠|角,輕輕地碰了一下。我有新朋友了。我低下頭,偷偷地笑。
“蔣靜波?!敝芾蠋焹纱吸c名,無人答應(yīng),她走到我面前說,“在叫你呢?!?/p>
“哎——到!”
這個陌生的名字,第一次在公開的場合、在老師的呼喚中,像一粒看不見的種子,降臨到我的身上,與我合而為一。我成了另一個我。
“小么小兒郎,背著那書包進(jìn)學(xué)堂……”回家的路上,一只只麻雀喳喳喳和我一起唱著歌,我的心跳得要比電線桿上的麻雀還要高。我有許多話要對妹妹們說?,F(xiàn)在,再滑的田塍也休想把我滑倒。我走進(jìn)院子里,咦,大臉盤的向日葵們正臉朝著我跳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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