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民
傍晚,我把沒有鈴鐺的自行車停在了大隅口。大隅口,是整個縣城中心的十字路口,也是城里地勢最高的位置。站在大隅口,我像一個巨人。抬頭望天,天陰得像薄皮冬瓜,隨時都會漏水的樣子;扭身看街上,行人如螞蟻一樣匆匆地趕路。螞蟻一樣的行人,想必都是在趕著回家。
于是,我堅定了回家的決心。
下坡,上坡;再下坡,再上坡;兩次起身,兩次躬身,就到了北大橋。出了北大橋,就等于出了城,我順勢扭了一下自行車車把,拐上了河堤。順著河堤,一條路就能到村里。
此時,天已經(jīng)擦黑兒了。我在想,娘一定煮好了玉米粥端出了蔥花餅,在門口的梧桐樹下等我。
自從去城里的高中讀書后,每周五下午放學(xué)后,我都會趕回家去,吃一頓娘做的玉米粥和蔥花餅,然后換洗衣服,找同學(xué)玩兒,周一早上再回學(xué)校。只是,這次修車耽誤了時間。本來,自行車輪胎破了一個洞,沒想到,修車的笨師傅卻搞出了兩個洞。等兩個洞補(bǔ)好,時間已不早了。
盡管我把自行車蹬得吱吱呀呀,還是沒能擋住夜色的降臨,天完全黑下來了。白天的沱河堤,樹上有鳥鳴,岸上有羊叫;夜晚的沱河堤,莊稼不言語,一片靜悄悄。
不知道雨是啥時候開始下的,零星,碎小,卻打濕了我的頭發(fā),道路漸漸變得泥濘。自行車開始不聽話了,像喝了半斤酒,東倒西歪,一會兒差點(diǎn)兒撞著樹,一會兒扎進(jìn)了玉米地。雖然在家里我的別稱是“大膽”,雖然在學(xué)校我的外號是“膽大”,可在這黑漆漆的夜晚,我的膽兒大概已經(jīng)縮成一團(tuán)了。
離河堤不遠(yuǎn)處有隱約的燈光,那是村莊。我估摸,應(yīng)該是三灣村了,我心里也像燈光一樣,被點(diǎn)亮了?!业耐瑢W(xué)秀紅家就在村頭。要不要去她家歇歇腳,明天早上再回去呢?很快,我心里的亮光就被澆滅了?!バ慵t家敲門,秀紅家的狗會咬我,秀紅爹會用棍子攆我。還有,我爹前些天刨樹砸傷了腿,不知道現(xiàn)在咋樣了。這會兒,他擔(dān)心我,我更擔(dān)心他。
此刻,自行車輪子上滿是爛泥,騎不動了,我只好使勁兒向前推。這段路,路邊有一棵彎槐樹,還好,總算找到了,我把自行車靠在樹上,用鏈條鎖鎖住,然后,步行往前趕路。
沒走幾步,撲通一聲,我被絆倒了,摔在泥濘里。我用手摸了摸,身子下面竟然是一把雨傘。驚嚇之后是驚喜,我馬上站了起來。更令人欣喜的是,傘把上拴著一顆小石頭,這是秀紅的傘。
是秀紅給我準(zhǔn)備的雨傘,秀紅啊秀紅!我撐起雨傘,猶如撐起了一片光明,渾身長滿了力氣,邁開步子,繼續(xù)向前走。
或者是愛好莊稼的農(nóng)民大爺太用心了,或者是河道上的泥土太肥沃了,河堤上的玉米無比豐滿,葉子寬大結(jié)實(shí),擠滿了小路,劃我的臉,割我的脖子。好在有秀紅的傘與我相依為命,一起沖鋒陷陣。
天上濃密的云彩壓在頭頂上,張牙舞爪,一副要吃人的樣子;眼前的樹干和玉米影影綽綽,橫眉豎眼,一副要揍人的架勢。
我壯壯膽,握緊了秀紅的雨傘,大聲唱起了柳琴戲:
出莊打個趕驢號,
直奔東南斜插花。
俺妻坐在驢身上,
來往行人都看她。
瓜子臉,黑頭發(fā),
長得像朵芙蓉花,
衣服穿得俏呱呱,
頭上還插一朵花……
我覺得,這一段《走娘家》,我是唱給秀紅聽的,也是唱給河道里的水鬼河怪聽的。秀紅聽了,會捂住嘴笑;水鬼河怪聽了,會嚇得躲在遠(yuǎn)處。
雨下大了,砸在玉米葉上,啪嗒啪嗒地響;風(fēng)刮得緊了,吹動玉米葉子,唰啦唰啦地響。后面好像有人咚咚地攆我,前面好像有人啪啪地截我。不行,我要換一出柳琴戲:
大路上來了我陳士鐸,
趕會趕了三天多。
想起來東莊上唱的那臺戲,
有一個唱得還真不錯。
頭一天唱的三國戲,
趙子龍大戰(zhàn)長坂坡。
第二天唱的“七月七”,
牛郎織女會天河……
我覺得,我唱《喝面葉》,是吼起來了。河道里所有的人都能聽見,秀紅能聽見,我爹我娘也能聽見。
我一邊吼著柳琴戲,一邊拔腿向前跑,寬大結(jié)實(shí)的玉米葉從我身旁飛快地掠過。
前面,有一束光照過來,照在我的臉上,接著,又有一束光照過來,照在我的臉上,像舞臺上的追光,讓我無處躲藏。我知道,那是我娘和我弟弟接我來了。
我的臉上滿是水,雨水,汗水,淚水,交織在一起。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