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
一
我的二叔又聾又啞,沒有名字,大家都叫他“趙聾子”。打手勢招呼他,他便憨憨地笑,綻滿笑意的臉,像褐色的榆樹皮一樣多皺。
打我醒事起,就已看出二叔是我們家的“多余人”。父親似乎對這個無父無母的堂兄,從來沒有過好臉色。吃,給他吃最差的;穿,給他穿最爛的,活計卻沒有少他的。年頭到年尾,二叔就像套在磨上的驢子,一刻也不能閑著。
像一個局外人的二叔,只能和我親近。我喜歡他厚實手掌的撫摩,以及那永遠不變的溫和笑容??蔀榱宋?,二叔卻沒少挨爺爺的煙斗。每次只要我一哭鬧,爺爺便會不分青紅皂白,用他的銅煙斗打得二叔不停地跳。爺爺一邊打一邊罵:“你這蠢貨,白吃飯了你?連小孩都帶不好!”二叔自然是聽不見,但看爺爺那唾沫亂飛的嘴,他看出了巨大的恐懼,唯有“哦、哦”無奈地申辯……
因為我,二叔受了不少皮肉之苦,而他從未想到過報復。為了哄我開心,他總是小心地把我頂在他的脖子上,四處走;或是趴在地上讓我當馬騎,滿院子爬……受了這樣的寵愛,我成了一個自私的“小皇帝”。有時二叔正忙著干活,我卻偏要讓他帶我去玩,他不答應,我扮一個哭相,就會嚇得他手足無措,趕忙停下來將就我。
然而,隨著我漸漸長大,二叔在家里的地位更是一天比一天下降,以致上桌吃飯都沒有他的一份了。我曾問父親,為什么不讓二叔跟我們一起吃飯?父親說:“他又聾又啞的,懂什么?” 有時,母親把飯菜倒給了貓狗,卻忘記還有二叔在地里揮汗如雨……
讀五年級那陣子,我不再讓二叔來接我了,因為同學們都笑話我家里有一個啞巴,誰也不愿意跟我玩。記得有一天放學,二叔又來接我,班上的幾個調皮鬼追逐我喊:“啞巴啞巴,不吃苦瓜;吃了苦瓜,說不出來!”我又羞又惱,可二叔面對那些向他吐唾沫,投擲石子的頑童,只是憨憨地笑著。
我奮力掙脫開二叔的手,飛似的向前跑去。二叔就在背后咿呀地叫著,追趕著。終于,他追上來拉住我,我掙扎著,二叔死活不松手,我惱怒地用腳踹他,大聲說:“你這個啞巴,為什么要老跟著我啊?我曉得路回家!”
我的兇悍,嚇住了二叔。他像犯了錯誤的孩子那樣呆住了,忽然,他的眼眶紅了,接著大顆大顆的淚珠,像斷線的珠子似的,滾落下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二叔流淚,哪怕爺爺曾經用煙斗敲得他頭破血流——他都沒有哭過。
二
讀高中時,我離家遠了,開始住校。每個周末都是二叔走幾十里山路來給我送菜和米。為了怕他的出現招來同學們笑話,每次來,我總是讓二叔在學校后面一條小溪邊的柳樹下等我。在我的約定下,二叔從未在我的教室門口出現過。
一個冬日的周末,老師多上了一節(jié)課,當我去與二叔“接頭”時,忽然下了大雨。我想二叔會找個地方躲起來吧。雨住了,我來到小溪邊,打老遠就看見一個人,在那棵歪脖子柳樹下向我這頭眺望……
我跑了過去,二叔渾身已淋得像落湯雞似的,他那破爛的膠鞋露出來的腳趾頭,在雨水中泡得慘白,整個人瑟瑟發(fā)抖??匆娢襾恚α?,從懷里掏出一瓶母親給我炒的雞肉丁……打開蓋子,還騰騰地冒熱氣!原來,二叔就那樣一直在懷里捂著。
這年夏天,我讀高三。一天上午,二叔又來給我送菜。他走了不多久,我才想起還有復習資料放在家里沒有拿,就趕了回去。剛到家門口,就看見院子里圍著一群人,又吵又鬧。二叔抱著腦袋,聳在一邊,很顯然是他惹什么禍了。
一問,才知道,二叔在回來的路上把別人家種的菜辣椒偷吃了大半壟……我的心頭忽然涌出一股酸楚,眼淚“嘩”的就下來了:一定是二叔給我送東西來,自己卻沒有顧得上吃飯呀??晌疫€記得,當時叫他也吃一點,他卻一口也不肯嘗,還比畫著自己吃得挺飽呢!現在,連辣椒都偷吃了……
可是二叔又能說什么呢?他把手又從頭上放下來,捂住肚子,表情痛苦。我知道他喜歡吃辣椒,吃飯沒下飯菜時,就去地頭摸幾個生辣椒蘸鹽吃。可任誰吃了那么多辣椒都受不了??!父親只顧憤怒地說二叔丟臉了,爺爺又拿著他的煙斗來教訓。二叔仍一味地躲著,他閃到了我的旁邊,而我竟然鬼使神差地閃到了另一邊去。那一刻,我忽然看見二叔的眼神,絕望地黯淡了下去……最后在讓二叔幫別人家犁兩天田的協(xié)議下,對方才勉強離去。
轉眼又到了秋天,就在我收到暢縣師專錄取通知書的前夜,二叔突然失蹤了。大家都說他是跟鎮(zhèn)子里來的那個討飯婆私奔了。似乎在這時,人們才想起,二叔除了不會說話,聽不見聲音,但仍是一個男人。
三
二叔離去的頭兩年里,我總是聽見母親抱怨又少喂了多少頭豬,父親也在嘆息少打了多少谷,偶爾還加上一句公道話:要是你二叔在就好了,但是慢慢的,二叔就消逝在一家人記憶的深處了……第四年,有從外面回來的人說,他好像看見過二叔跟一個女人在建筑工地干活,還不錯……
那時我們全家人開始有了一個夢,希望二叔有一天能掙上一大筆錢回來??烧l都忘了對于一個又聾又啞的人來說,能在外面好好活著就已經不錯了。
我參加工作的第二年春節(jié),父母積攢了一點錢,正準備造一幢樓房。忽然,二叔回來了。他衣衫破敗,面容憔悴,看著比以前老多了。仿佛莫泊桑的父母見到于勒一樣失望,父親都懶得去問二叔這些年去了哪里。不用猜,他的婆娘應該是早搞丟了。
二叔仍是一臉謙卑的笑,可我分明發(fā)現那笑里含著深沉的痛苦。我默默地領二叔回到他的破敗不堪的小屋,比畫著告訴他:“爺爺,去年就去世了……”我原本以為二叔會無所謂??墒俏义e了,二叔先是呆了幾秒,接著就發(fā)出壓抑的嗚嗚聲,然后雙肩也跟著劇烈地抽搐起來……
下午,二叔吃過飯,像是要彌補自己這些年不在家造成的損失似的,不等歇息,就去了建房子的工地。他賣力地扎著鋼筋,挑著磚頭、水泥……顯得那樣有條不紊,這讓父親十分快活。他說:“二哥,出去淘尖了(聰明了)……”二叔拼命地干著,大冷天,衣服上常有一片雪白的汗?jié)n。一天,我給二叔買了一雙硬底鞋,他用滿是裂口的手,接了過去,呵呵地傻笑。那快樂的樣子,一如多年前,我給他吃一塊手中的冰糖。
然而就在當晚的那個雨夜,二叔卻永遠地走了。那是第二天早上,當一家人醒來去工地上時,發(fā)現二叔穿著我買的那雙新鞋,倒在剛起了兩層樓房的底層,一根鋼筋刺進了他的太陽穴……
可二叔晚上來做什么?。课覀儼偎疾唤?。待來到頂樓,看見鋼筋上覆蓋著雨布,這才知道,二叔定是怕鋼筋淋雨生了銹,才來蓋上的??伤麉s在蓋完之后,不小心,踩虛了腳……
忽然之間,我們眼里都滿含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