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老友邵一兵,我當(dāng)面叫“老哥”,背后叫“老邵”。老了,想不“老哥”不行,想不“老邵”,也不行。不過正式場合,我還是叫他邵一兵。
現(xiàn)在我就得叫他邵一兵。
仲春,邵一兵回到瓦城,兩天后打我手機(jī),說:“你忙啥呢?”我說:“能忙啥?還不是看書寫東西?”他說:“來看看我?”我說:“可以,等我下回到市內(nèi)開會,一定去沙河口區(qū)看你?!彼f:“什么沙河口?我在西林小別墅,帶回兩瓶五糧液,你快來?!?/p>
我趕緊動身,先去菜市場,買了一條大個頭兒的魚,又配了點兒豆腐豆芽蔥啥的,還有他偏愛的渤海蝦米,匆匆趕往近郊的西林村。
我跟邵一兵的交情長達(dá)三十年。當(dāng)年我從普城調(diào)來瓦城,入職新單位,跟他坐同一科室。他大我十歲,屬于前輩,可從不在我面前擺架子,還喜歡跟我聊天。有一次說起1980年代的往事,把我笑得不行。那些年流行買彩電買冰箱,可工資普遍不高,沒轍,家家戶戶都為此勒緊了褲腰帶。他沒說彩電,只說冰箱。他說:“小侯啊,我跟你嫂子喝了整整一年土豆湯,才好歹買了一臺冰箱。錢不夠,還跟朋友借了點兒,你說我容易嗎我?”我笑。他不笑。我笑了一瞬,天真地問:“你往冰箱里放什么呀?”他一愣,脫口而出:“放什么?還不是喝剩的土豆湯!”
邵一兵的情商比我高出很多。你注意到?jīng)]有?他說“我跟你嫂子”,“你嫂子”是誰呀?是他夫人小玲。我從外地調(diào)來才幾天,就有個名叫小玲的嫂子了,心里頭特別暖和。
緊接著,邵一兵又跟我說起他的戀愛故事。那年他才二十三歲,不是老邵是小邵,這里叫他一兵好了。
一兵的愛人,是經(jīng)人介紹的。媒婆是近親的一位大姐。約好了,星期天晚上在大姐家跟小玲見面??墒且槐崔嗖蛔?nèi)心的激動,下午兩點就去了,騎一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穿一身干干凈凈的鐵路制服。大姐臉色不對,說:“你怎么來得這樣早?。俊币槐卦?,又有人敲門,進(jìn)來一個愣頭兒青,也穿著一身鐵路制服。一兵感覺有點兒面熟,但叫不出名字,正要搭訕,大姐先開口了:“一兵啊,我有點兒急事,你晚上再來,晚上再來哈。”一兵滿懷狐疑地離去,路上越想越不對。是不是大姐把那愣頭兒青也介紹給了小玲?有可能啊。想到這里,一兵心中一沉,不行,我得回去。頂著一頭白毛汗,一兵再次敲門,大姐嚇一跳,說:“你怎么又回來啦?”他說:“我的鑰匙是不是忘你家了?”聽他這樣說,大姐不好意思不讓他進(jìn)門。一進(jìn)門他就看出名堂來了,地上多了兩雙女鞋,炕上卻沒人,蹊蹺得很哪。他故作懵懂,說東說西,賴著不走,直到黃昏……故事的結(jié)局是,一年后,新娘小玲用果肉般瑩白的小拳頭,一個勁兒捶打他的胸脯,說:“你好壞哦,那天我媽和我藏在里屋門后不敢動,憋得差點兒尿褲子。”
就這么,我和邵一兵,嘻嘻哈哈,關(guān)系越聊越近。后來我調(diào)離了那個不茍言笑的單位,原因是性格不合。我走后半個月,他也離開了,問他為啥,他說:“跟你一樣,也是性格不合。”
邵一兵在新單位里很快打開了局面。他不光情商高,智商也不差,不到兩年,提了副職,三年后,又提了正職。不管他當(dāng)副當(dāng)正,我們都常聚。蝦米燉豆腐、生菜小蔥蘸醬、醬燜雜拌魚、紅椒眉豆炒肉絲,加一瓶五十二度“老龍口”,我們聊得興致勃勃。
邵一兵喜歡在酒桌上拿我的業(yè)余愛好說事。他撇撇嘴角,做不屑狀,說:“整天花花草草的,浪費生命嘛?!蔽也环?,說:“那就是一點兒雅趣,用不了多少時間。”他說:“哼?!?/p>
我拿邵一兵開玩笑,把他以往的囧事寫成一篇小文,拿給他看。他看后沉思片刻,說:“干了這杯,咱去洗桑拿吧?”去唄。洗了,蒸了,搓了,按了,到休息廳喝茶。他說:“老弟,求你個事,你那篇文章,不拿出去發(fā)表好不?”我說:“為啥?”他說:“要是讓我兒媳婦看見多不好,影響光輝形象嘛。”我說:“原本就沒想發(fā)表??!”他說:“嗐,早知道不請你洗桑拿?!?/p>
邵一兵把位于西林村的老宅翻修一新,號稱“西林小別墅”,打算退休后長住。誰知住了不到一個月,產(chǎn)房傳喜訊,兒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老兩口兒聽到消息,立馬趕往大連市內(nèi)幫忙,沒承想,一待就是五年多。
我趕到西林時,邵一兵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我剛放下手中的食材,他就拉起我的手說:“跟我上山。”我不解:“上山干嗎?”他一字一頓:“挖,野,菜!”哦,我想起來了,他最大的喜好,是挖野菜。
中午,我親自操刀,做了一盤薺菜拌蝦米。是從汪曾祺先生的書中學(xué)來的:“薺菜焯過,碎切,和香干細(xì)丁同拌,加姜米,澆以麻醬油醋,或用蝦米,或不用……摶成寶塔形,臨吃推倒,拌勻?!闭{(diào)料不齊,只能將就,沒想到,味道還不錯。
邊喝邊聊。邵一兵說,他要在西林開啟真正的田園生活,種種菜,弄弄瓜果,栽些花草……我想起他當(dāng)年對我的不屑,故意拿話戳他:“花花草草,你不怕浪費生命?。俊?/p>
邵一兵不好意思地笑笑,突然向我伸出一個手指頭,橫在餐桌中間,一動不動。
“什么意思?”
邵一兵放慢語速,說:“你嫂子給我放假,一年,整整一年,一年后回去上班?!?/p>
“上班?”
邵一兵收回手指頭:“對,上班,孫子上小學(xué),我負(fù)責(zé)接送?!?/p>
我說:“為回瓦城這事,你跟我小玲嫂子費了不少口舌吧?”
“嗯,好說歹說。”
我輕輕嘆口氣:“老哥,你這是退而不休?!?/p>
邵一兵端起酒杯,晃晃腦袋說:“家家戶戶不都這樣???”
是日,我和邵一兵從中午喝到黃昏,干掉一瓶半五糧液,竟不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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