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進水,瞬間打開了她童年的記憶。
在她的記憶里,童年到處都是魚,路上、院子里、屋里、灶臺上、碗里……到處都是張著嘴大口呼吸的魚。
她端著自己的小碗,對母親說:“我不想吃魚。”
母親凝視著她:“只有魚。你看,大家的碗里,都是魚?!?/p>
父親從外面回來,手里提著泡爛的生瓜蛋。她歡欣地迎上去喊:“爸,我不要吃魚,我要吃蒸饃?!备赣H冷漠地看她一眼,突然暴怒,伸手就是一巴掌。
更多的水漫進來。車廂里,水慢慢地漲到了膝蓋,不過,人們尚且淡定。
父親那一巴掌,讓她從童年一直疼到成年。天黑,她不敢閉眼,只要閉上眼睛就會有魚游進她的夢里,張著大口,朝她說:“給我氧氣,給我啊,給我……”她甚至懷疑自己變成了一尾魚。想象中,水越來越少,她游不動了,最后擱淺在一洼極淺的水灘。
懷孕的時候,她甚至懷疑,自己肚子里懷的是不是一尾魚。
孩子生下來,她只看了看她細弱的雙腿,已然喜極而泣。不是魚尾就好,至于是兒子還是女兒,倒不是她所真正關(guān)心的。
車廂里的水涌到了腰部,人群騷動。她緊緊地抱住女兒,柔聲安慰她,然后暗自想,什么時候水會退去?早上出門時,她看過天氣預報的,但沒想到,大雨會下得這么猛、這么急。女兒五歲了,正是自己童年時懼怕吃魚的那個年齡。女兒出生后,她還沒有帶女兒回去看望過爺爺奶奶。男人雖不說,想必心里頗有意見。
男人生長在江南水鄉(xiāng)。那里的天空和湖水一樣柔,稻田里沉甸甸的谷穗投影在水里,肥碩的魚兒仿佛輕輕一躍就可以吃到谷粒。清澈的溪流繞村淙淙而過,將一灣碧水深情地留給樸素的村落。湖面上飛撒的金色漁網(wǎng),在夕陽的紅暈里,如霞光的絲線織就的蟬翼羽裳。
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的男人,最平常的食物就是魚,但男人生生將祖?zhèn)鞯娘嬍沉晳T改掉了。男人留在中原,陪她一起吃饅頭,吃燴面,吃她家鄉(xiāng)的特色飲食——吊爐燒餅、熱豆腐、胡辣湯。
男人特意為她定制了一款吊墜。是魚鷹的造型,魚鷹目光炯炯,為她驅(qū)趕每一尾試圖游進她夢里的魚。
臺風“煙花”深深影響了中原。大雨異常迅猛綿長。
暴雨。吶喊聲。地鐵隧道里,水已經(jīng)裹住了整個車廂,里面的人呼吸急促而困難。到處是水、水、水,仿佛天河被掘開了大口子。
“媽媽,我怕……”女兒牙齒抖動著,聲音微弱。
“不怕,丫丫,丫丫不怕!”她安慰著女兒,在鄰近的乘客大哥的幫助下,費勁兒地爬到座位上站起,將女兒舉坐在自己肩頭。她一只手狠命地攬住女兒,另一只手用力撐住車廂,極力保持平衡。
“丫丫,不能睡,千萬不要睡??!”她對女兒喊,也是提醒附近的人。
女兒帶著哭腔說:“媽媽,我在數(shù)……爸爸手機號呢……8995……我都快……背了十遍了,爸爸咋……還不來救我們?。 ?/p>
“好孩子……”她哽咽著,“好樣的!媽媽和你一起數(shù),爸爸會來的!”
車廂里的情形很糟糕,有人急切尋找出口,有人經(jīng)受不住昏厥了過去,有人在用手機接連發(fā)送求救信號,也有人神色黯然,開始用手機留言給親人告別。
人多,氧氣不足,每呼吸一次都極為費力。
有好幾次,要不是女兒在,她都覺得自己快撐不下去了。
雨水冰冷,空氣稀薄,她呼吸急促,渾身顫抖。多虧鄰近的大哥,還有附近的其他乘客輪換著替她托舉女兒。她仰著臉,努力將口鼻露出水面。
這場暴雨來得急,等待救援的人多,她相信人們是不會放棄他們的!
撲哧,撲哧。嘩啦,嘩啦?;璩恋囊庾R警覺起來,外面是什么聲音?
“聽,丫丫,你聽!”她喊,“有人,爸爸來救……我們了……”
人群歡呼起來,好像有人在喊:“讓婦女和孩子先走,照顧好老人……”
從沉睡中睜開眼睛,她偎在男人的臂彎里?!拔业拇笥⑿?,你終于醒了,嚇死我了!”男人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勉強擠出一個笑臉,掙扎著想坐起來:“女兒呢,孩子呢?”他撫慰道:“孩子好好的,在樓上房間呢!”她環(huán)顧四周,四面皆是白墻,吊瓶在高處關(guān)切地注視著她,將一滴滴的液體安心輸送到她體內(nèi)。
又一個灑滿陽光的清晨,她對男人說:“咱們帶孩子回江南吧!”
“什么?”男人疑惑地摸摸她的頭。
“回南方,看孩子的爺爺奶奶呀!”她睜大眼睛說,“你看,這么大的水帶不走我……我再不怕魚了?!?/p>
男人認真地想了想,拍拍腦門兒,取出一個盒子,是他送她的那個魚鷹吊墜。男人轉(zhuǎn)動了一下魚鷹的翅膀,說:“打開看看!”她不解地接過來。里面暗藏玄機,她居然從來沒發(fā)現(xiàn)過。打開魚鷹肚子,里面臥著一尾做工精巧的金魚。
那尾魚忽然朝她眨眨眼睛,就在她手里歡實地跳動起來。
選自《百花園》
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