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隆的右手伸進谷倉，捏出一小撮谷子，湊到鼻子前，谷子有一股發(fā)霉的味兒。他用手指一搓，谷殼破了，不見米粒。米粒能躲到哪兒？高德隆瞇眼細看，眉頭皺了起來。

高德隆喊他兒子：“天寶，谷子發(fā)霉了。”天寶應(yīng)道：“爹，霉就霉了唄。”高德隆指著天寶就罵：“小兔崽子，我從土疙瘩里摳出谷子來，容易嗎？”他身子一歪，差點摔倒。天寶趕忙過去扶住他。高德隆甩掉兒子的手，顫顫巍巍地走出來，坐在榆木長凳上。

陽光鋪滿院子，暖烘烘的。蘆花雞跳進食槽，爪子一頓亂刨。谷子驚慌失措，蹦蹦跳跳，撒落在院子里。高德隆嘗過缺糧的滋味，看見谷子撒了一地就眼熱，他舍不得呀。谷子就是槐樹溝人的命根子，祖祖輩輩都是吃大米飯長大的。

天寶上大學(xué)那年，家里窮，湊不起學(xué)費。高德隆舍出老臉滿村借錢，最后還差一大截。高德隆心一橫，把谷子裝袋，過秤，裝車。也不知是怎么了，一向手腳麻利的高德隆變得慢騰騰的，扛起谷袋，喘著粗氣，半天放不進車廂里。谷倉就要見底了，算來算去還是不夠交學(xué)費。

天寶說：“爹，不能再賣了，家里沒吃的了?！备叩侣〔恢暎钙鹱詈笠淮茸诱f：“上大學(xué)要緊，吃飯簡單，總會有辦法的。”

高德隆看蘆花雞跳進食槽亂刨，就罵雞，一罵雞就咳嗽，上氣不接下氣。天寶端來一杯熱水，高德隆沉著臉不接水杯。天寶就笑，把水杯放在榆木長凳上。天寶攆雞，拿掃帚掃谷子，裝進雞食槽。

一陣風(fēng)吹來，裹著槐花的香氣，飄進院子里。高德隆想起那些年在田里干活的日子，那時聞著槐花的香味，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勁兒。人勤地不懶，連年大豐收。新谷入倉，隔年谷子賣掉一部分貼補家用，糧倉仍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高德隆喜歡端著碗，蹲在谷倉邊吃飯，眼瞅著谷倉里的谷子，心底踏實。轉(zhuǎn)眼間孫子也背著書包上學(xué)了，但他并不覺得自己老。七十二歲那年，高德隆趕牛耕田，?？烊寺?，他不服，憋著氣鼓著眼，使勁握著犁耙。不服也得服，高德隆終是趕不上牛的腳步，摔倒了，胳膊骨折了。

天寶說：“爹，咱不種地了。”高德隆不說話。天寶說：“爹，咱把牛賣了?！备叩侣〔徽f話。天寶習(xí)慣了，不說話就是默許。天寶托人在集市上賣了牛。高德隆幾天沒說話。

天寶說：“爹，咱把谷子賣了?！备叩侣∵€是不說話，只是一聲接著一聲地咳嗽。

糧倉里的谷子裝進編織袋，過秤，裝車。高德隆坐在門檻上，冷眼看著天寶忙。眼看谷倉見底了，高德隆不干了。他站起身來，像一頭發(fā)威的老黃牛，繃著臉鼓著眼：“不賣了，不賣了，都給我扛回來，一粒都不賣了……”他渾身顫抖，嘴唇哆嗦。

天寶從沒見過他爹發(fā)這么大的脾氣，賣也不是，不賣也不是，就那么愣愣地站在院子里。緩過神來的高德隆又說：“裝上車的拉走，沒裝的留著吧。”

一群蘆花雞撲棱著翅膀，走到食槽邊，搗蒜似的啄起了谷子，看樣子那些螞蟻和草芽還是填不飽肚子。這讓高德隆很是欣慰，他總得給那些谷子找個歸宿。

天寶見爹臉色好看些了，走過來蹲在榆木長凳前說：“爹，不要生氣了，俺再買些谷子吧。”“買來的東西，不耐吃?！备叩侣≌f?！叭兆舆^得這么好，攢谷子也沒用?！碧鞂氄f。

“誰曉得哪天刮風(fēng)哪天下雨？啥時候能弄明白家有余糧心中不慌，你才算真的長大了?！备叩侣≌f完站起身，回屋去了。

天寶還想說什么，但沒說，一抬頭看見燕子正在屋檐下筑巢，又到播種的季節(jié)了。

選自《紅豆》

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