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灣村緊靠著北山,村莊的南面是近千畝的楊樹林,樹林的外面是沙灘,沙灘的南面是青龍河,青龍河的對岸依舊是山。人們把河對岸的山稱為南山。
平時,河灣村的人們很少去南山,因為去南山不僅需要穿過大片樹林,還要過青龍河,而船工擺渡的地方在河灣村的東面而不是南面,人們去南山很不方便。對于河灣村來說,南山雖不是十分遙遠,由于隔著青龍河,卻也是輕易不能到達的地方。人們可以遙望南山,但很少有人到過南山。這也正應了人們常說的一句話,隔山不算遠,隔河不算近。
河流,不僅是村莊的邊界,往大了說,也往往是一個區(qū)域的邊界,以河為界,劃分為不同的國家也有先例。河流兩岸的交通,唯一的方式就是船,這樣說來,船工就是河流兩岸交流的擺渡使。
近幾天,船工忙了起來,渡河的人們突然增多,附近村莊的人們紛紛過河,然后繞到青龍河南岸,去往南山。青龍河岸邊,平時無人走的荒涼河灘,幾乎被人踩出了一條路。人們絡繹不絕地去南山,是要去山頂上看一片云彩。
說來也怪,往常,南山的山頂上經(jīng)常飄過云彩,但是停留不會過久,風一吹就飄走了。這幾天,有一片白云就像一頂大草帽,孤零零地蓋在南山最高的一個山頂上,一直在那里,不走了,這不能不引起人們的好奇。有幾個人去山頂上看過,回來后說法不一。有的說,南山不是一般的山,上面有仙氣,風都是涼颼颼的。還有的說,南山上有雪白的狐貍,一閃就不見了,那片云彩可能與白狐有關。還有人說,南山上可能住著仙女,仙女穿著白衣服。最傳神的說法是,那片云彩根本不是人間的東西,那是天上的人丟在山頂上的一頂大草帽,過幾天必定有人來取。總之,說法很多,沒有一個是準確可信的。越是如此,越是引起人們的好奇,許多人一輩子都沒有去過南山,因為這片云彩去了,也算是填補了生命中的空白。今后,他們可以毫無愧疚地說,我去過南山。
船工忙于擺渡,沒有時間去南山,但他可以眺望南山,他也覺得那片停留在山頂上的云彩確實有些異樣,尤其是云彩的形狀,跟他的大草帽非常相似,只不過大小不同,一頂戴在山頂上,一頂戴在他的頭上。
總是以看客的身份擺渡人們過河,船工有點不甘心,他覺得他也應該是這件事情的參與者,而不僅僅是個擺渡人。他總覺得山頂上的這頂大草帽與自己的草帽有關,他要在人們都下山后,趁著月光去南山,一探究竟。
等到所有的行人都過了河,擺渡收工后,船工戴著他的大草帽,在月光下走向南山。他幾乎不用辨認道路,因為人們已經(jīng)踩出一條明晃晃的小道,沿著這條小道,他只管往前走就是。
船工常年在船上擺渡,身體偏瘦卻非常結實,身上沒有一塊多余的贅肉,走起路來身輕如燕。恰好趕上滿月,月明星稀,萬籟俱寂,船工很快就到了南山。
船工一個人擺渡,有時夜晚也要擺渡,沒有人過河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在船上,早已習慣了孤獨,因此膽子大于常人。另外,他與青龍河的河神拜過兄弟,得到了河神的保佑,也算是有點心理上的優(yōu)勢,膽子更大了。因此,他獨自一人上山,也沒有絲毫畏懼。
船工走到南山半山腰的時候,人們傳說中的白狐真的出現(xiàn)了。剛開始,他還以為自己的眼睛出現(xiàn)了幻覺,細看之后他確信,這突然出現(xiàn)在他前面的,確實是一只狐貍,而且是渾身雪白,在月光中,甚至有點微微透明,仿佛它的體內點燃了一盞油燈。
白狐的突然出現(xiàn),不是為了嚇唬船工,而是來為他引路的。在白狐的引領下,船工沿著彎曲、崎嶇的山路而上,一個時辰后到達了山頂。站在山頂上,他已經(jīng)被云彩所吞沒和覆蓋,月光透過云彩,更顯得朦朧而神秘。正當他身處在云中時,白狐消失在云彩里,不見了。隨后,只見覆蓋在山頂上的云彩忽然飄起來,升到空中,仍然像一頂巨大的草帽。這片云彩在山頂上空盤旋了一會兒,然后倏然飛走,向北飛去,消失在迷蒙的夜空中。
云彩向北飛去,并非只有船工一人看見,河灣村也有好多人看見了,當時人們正在村口的大石頭上乘涼,有人看見一片巨大的草帽形狀的云彩,從河灣村上空飛過,越過北山,向遙遠的北方飛去。
云彩飛走以后,山頂上頓時月光明朗,但也若有所失,變得有些光禿,像一個王者突然失去了桂冠。船工站在山頂上,摘下了頭上的草帽,仰望蒼天,看見浩瀚的星空里,一輪明月懸浮著,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入口。此時涼風習習,吹過山頂,吹過他的身體,進入了天空,他感覺涼風把自己的呼吸也帶到了夜空里。
這時,他突然感覺到了孤獨,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以前,他經(jīng)常一個人在船上,甚至為了等待一個人過河,他一個人在船上等待到天亮,都從未感覺到孤獨。而這次不同,他的孤獨似乎不是來自自身,而是來自天空。他覺得他不該來山頂,正因為他的到來,山頂上的云彩飛走了。也許是他頭上戴的大草帽冒犯了山頂上形似草帽的云彩?也許是夜晚是神的出沒時間,不該有人打擾?也許是別的原因?總之,他的到來引起了天空的變化,他感到非常愧疚。
臨下山時,船工覺得對不起南山,就把自己的草帽戴在了山頂上,盡管他的這頂草帽不如白云那樣巨大和縹緲,但畢竟是頂草帽,總比沒有強。
下山的時候,明月當空,變得更加透亮,消失在云中的白狐沒有再出現(xiàn),而是一個白衣仙女給他領路。人們說得沒錯,南山上確實住著仙女,其美貌和飄逸,簡直無法形容。
第二天,船工依然擺渡,過往的人們絡繹不絕,盡管南山頂上已經(jīng)沒有了草帽形狀的白云,依然有人前往,人們已經(jīng)把南山看成是神圣之地,前去拜謁。有的人是看見了白狐和白衣仙女之后,決定再去看一次,有的人已經(jīng)看過好幾次了,還是看不夠。平時,仙女是從不露面的,看見仙女的人,都是有緣和有福的人。
這一天,從山頂上回來的人們,傳出一個消息,說山頂上的云彩不見了,這片云彩變成了一頂真正的草帽,戴在南山頂上,而且跟船工的草帽大小和形狀一樣。這時,人們才恍然大悟,發(fā)現(xiàn)船工沒有戴草帽,好奇的人們在船上和河邊找遍了,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大草帽。莫非,戴在山頂上的草帽就是船工的草帽?莫非船工是個神?
人們用異樣的目光看著船工,而船工依舊擺渡,并沒有說出他在夜里去過南山的經(jīng)歷,對于仙女和白狐也不置可否。因為他自己也沒有弄清楚,他在南山上遇見的白狐和仙女,到底是縹緲的白云,還是來自夢境的幻覺。
選自《長江文藝》
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