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同的意義上說,馬克思與達爾文也許堪稱是19世紀最具革命性的、不朽的思想家;兩人大部分時間都居住在英國,相距不足20英里,卻從未謀面。然而,通過直接和間接的方式,馬克思和達爾文之間互有所聞。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史,長久以來眾說紛紜且偏頗不全。
—— [美]拉爾夫·柯爾普
1883年,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致悼詞時說,馬克思的巨大貢獻包括兩大發(fā)現(xiàn):一是,一如達爾文發(fā)現(xiàn)了生物自然界的演化規(guī)律,馬克思發(fā)現(xiàn)了人類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二是,馬克思發(fā)現(xiàn)了剩余價值理論。盡管恩格斯在此是贊頌馬克思的,但他對達爾文的評價之高,也是顯而易見的。也許部分地出自這一原因,長期以來人們一直認為,由于達爾文的生存斗爭和自然選擇理論似乎支持了馬克思的階級斗爭學(xué)說,因此,馬克思是達爾文的“擁躉”。尤其廣為流傳的是,馬克思曾在1873年春將出版不久的《資本論》第二版寄贈達爾文,并在扉頁上寫下了對達爾文極盡仰慕之情的贈言。但事實可能比其表象更為錯綜復(fù)雜一些。
始愛終嫌,明揚暗抑
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在1859年11月24日面世后不久,恩格斯很快就將這一消息知會了馬克思。不過,直到一年后的1860年12月,馬克思才開始閱讀《物種起源》。他最初的反應(yīng)是異常興奮的,他于1860年12月19日致信恩格斯說:“盡管該書寫得有點兒英國式的粗糙,但它包含了支持我們的觀點的自然歷史基礎(chǔ)?!庇幸馑嫉氖?,馬克思一年半后重讀《物種起源》時,不再有當初的如此好感,他開始抱怨達爾文把自然選擇視為當時英國社會的寫照。他于1862年6月18日致信恩格斯說:“值得注意的是,達爾文如何在動植物中重新發(fā)現(xiàn)了英國社會的勞動分工、競爭、開拓新市場、‘探險發(fā)現(xiàn)’以及馬爾薩斯的‘生存斗爭’。”顯然,馬克思對達爾文從他的宿敵英國經(jīng)濟學(xué)家馬爾薩斯那里得來生存斗爭的靈感耿耿于懷。
其實,馬克思對《物種起源》這種時隔一年半、判若兩人的態(tài)度,也并不難解釋。《物種起源》沒變,變了的是馬克思的心情和視角。他視《物種起源》如同資產(chǎn)階級,一如資產(chǎn)階級曾在特定的歷史時期代表著進步的力量,《物種起源》跟先前的科學(xué)理論比起來是一大進步,但也包含了馬克思認為是重大缺陷的一些東西。比如說,他十分不滿達爾文在書中用馬爾薩斯的“資產(chǎn)階級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原理”作為其自然選擇理論的基礎(chǔ)。馬克思是極為反對把自然規(guī)律運用到人類社會的,但同時又支持在他的階級斗爭學(xué)說與達爾文學(xué)說間尋求一種平衡。聯(lián)系到不久以后社會達爾文主義濫觴之時,達爾文一直保持著曖昧的沉默,我們便更容易理解馬克思對達爾文“愛恨交織”的矛盾心情了。
因此,馬克思既不是達爾文毫無保留的支持者和仰慕者,也不是對達爾文充滿敵意的批評者,他對達爾文既有惺惺相惜的一面,也有“恨鐵不成鋼”的一面,他希望達爾文的想法更接近他的想法——當然,這既是一廂情愿,也是不可能如愿的。正因為如此,在公開發(fā)表的言論中,馬克思對達爾文均贊賞有加,而他對達爾文的批評皆藏于私人通信和未發(fā)表的文稿中。當然,這些私人通信和手稿在馬克思身后得以出版,才使我們有了今天的“后”見之明。
兩處贊賞,一樣誤讀
長期以來馬克思一直被認為是達爾文的擁躉,這至少源自馬克思在兩處對達爾文的贊賞,但即便在這兩處,也存在著同樣的誤讀(或是立論者的想當然的解讀),而與實情可能相去甚遠。
其一是,1867年9月《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版問世,書中在討論現(xiàn)代專門化工具的發(fā)展時,闡述了工具的專門化是為了適應(yīng)日益分明的勞動的細微分工所需的特定功能,馬克思在腳注里寫道:“達爾文在其劃時代的《物種起源》一書中論及動植物的自然器官時指出,‘只要同一器官不得不從事多種多樣的工作,我們也許即能理解,它們?yōu)楹稳菀鬃儺?,也就是說,為何自然選擇對于這種器官形態(tài)上的每一微小的偏差,無論是保存或是排斥,都不像對于專營特定的功能的器官那樣嚴格。這好似一把要切割各種東西的刀子,可能幾乎具有任何形狀;而專為某一特殊目的的工具,最好還是具有某一特殊的形狀?!?馬克思在此稱《物種起源》是“劃時代的”,當然說明對其評價很高,但不能就此認定馬克思一定對達爾文有多么崇拜。這就像人們普遍認為《圣經(jīng)》是屬于改變世界的少數(shù)幾本不朽經(jīng)典之一。
其二是,1873年春夏之交,馬克思做了一件頗為耐人尋味的事,他把新近出版的《資本論》第一卷第二版寄給了達爾文,并在扉頁上題簽:“達爾文先生:您的誠實的仰慕者,卡爾·馬克思,倫敦,1873年6月16日”。三個半月后的10月1日,達爾文給馬克思回了一封信,信中寫道:“閣下饋贈《資本論》大作,令我不勝榮幸之至;并真誠希望敝人能對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有更深的理解,以不負您的饋贈。盡管我們所研究的領(lǐng)域如此不同,敝人相信我等皆渴望知識的延展,并確信長此以往必定會為人類福祉有所貢獻?!?這是典型的英國紳士的做派,彬彬有禮卻又拒人于千里之外!名義上表示感謝,潛臺詞是:無心對話,敬而遠之。
我的解讀是,1873年達爾文在英國的名聲如日中天,而此時的馬克思作為定居在倫敦的一個德裔猶太人(實際是“政治難民”),他恐怕更想在英國上層知識階層中傳播自己的思想。因為《資本論》出版之后,在英國幾乎無人注意,風(fēng)乍起,卻未吹皺一池死水,馬克思也于心不甘。
實際上,達爾文表現(xiàn)的不止是英國紳士的矜持,還多少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勢態(tài)。我在研究達爾文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他的這種表現(xiàn)是一貫的。他以病魔纏身為由,閉門謝客,但他對諸如赫胥黎、萊爾、胡克等學(xué)界上流人物,卻永遠敞開大門,熱烈歡迎,因此達府向來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庶民。他對華萊士(以創(chuàng)立“自然選擇”理論聞名)的態(tài)度也是如此,他曾經(jīng)幫助貧困中的華萊士謀得政府補貼,但從來不會邀請華萊士到家中做客。他在《物種起源》中引述的那些育種者,也都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鄉(xiāng)紳,而不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育種員和鄉(xiāng)民。當然,他跟馬克思之間,除了社會地位的懸殊之外,還多了一層“道不同,不相為謀”的藩籬。
至于一度曾誤傳為馬克思欲把《資本論》獻給達爾文,卻受到后者的拒絕,則純屬以訛傳訛。這一誤解起因于對一封致達爾文的信的錯誤鑒定,起先認為該信是來自馬克思的。其實,這封信是來自馬克思的女婿、政治哲學(xué)家愛德華·埃夫林,他對達爾文的非宗教的觀點極為推崇,因此詢問能否將自己的一本書獻給達爾文。由于達爾文不想公開地與一個無神論者牽扯在一起,便回信婉拒了他的請求。
總之,馬克思向達爾文贈書以及達爾文簡短的禮節(jié)性回復(fù),是這兩位偉大思想家唯一的一次交往。不知何故,走筆至此,我突然想起徐志摩的詩《偶然》,拿來權(quán)作結(jié)尾吧: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