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曉
父親,我那行蹤無定的蓋茨比——
自打上回間諜般的見面,業(yè)已
過去三年。我也已習慣
你突如其來的電報聯(lián)系:去校門口
短暫碰頭,或飯店包間
交換,近期的機密。
未至三刻,手機屏就會點亮你
眼中的綠燈塔,催促啟程;
我便乖巧地起身,讓出
通往人群的水路,目送你再度
出航淘金。父親,我深知
比起黛西,母親更肖似未經(jīng)治療的尼科爾夫人,
你們相遇,是兩條書脊的錯軌;
作為后果產(chǎn)生的我,則是你大航海生涯中
最為嚴重的一回拋錨事件。
是的,父親,你的女兒斯科蒂
雖已邁過二十歲,但她的懶惰,仍然
使你愁腸百結(jié)。還有她的自負和小聰明,
她曾為逃學撒下的一個又一個謊言,
(盡管這些都是你從旁人那里聽來的)
她曾突發(fā)奇想,嚷嚷著要學
舞蹈、器樂、武林劍法,卻在不久后
統(tǒng)統(tǒng)中道而廢,為此你花了不少冤枉錢。
(盡管這些你尚未知曉,仍被蒙在鼓里)
她漫不經(jīng)心的應(yīng)承,不予開放的朋友圈——父親
比起這些,你更憂心的
是她不諳水性的幼稚,猶如泡澡桶里
撲棱的橡皮鴨玩具,何其聒噪;而一旦
被卷入深潭,便會立刻沉底,隨時面臨著
觸礁危機。為此,你曾小心翼翼地
建議她學法律、金融或一門小語種,
可不幸的是,身無一物的紈绔小姐
未能繼承你那了不起的冒險精神,卻遺傳了
菲茨杰拉德的頹廢血統(tǒng)。抓周的年紀
她一發(fā)不可收拾地戀上了文學,這在成天與橫跳的數(shù)字
打交道的你看來,簡直是將貨真價實的鈔票
擲向虛擬股市??烧f真的,父親,
這不能怪你的女兒,尤其是當她意外地挖掘出
舊書房中一期不落的《文學周報》時,
你那故作低調(diào)的神情,不亞于展示座下
新征服的島嶼。真的,父親,
我們還得感謝文學,若非共同讀過的書籍
充當接壤大陸,那本就可疑的
見面,或?qū)⒀葑兂蓡蜗蚨鹊耐ビ崱?/p>
我也將無法領(lǐng)會你推介《致女兒書》
中埋下的隱語:八年前,
你沒收了我的一部言情小說;
五年前,你對我鐘愛的網(wǎng)絡(luò)寫手嗤之以鼻。
而如今,看著女兒能夠?qū)ψ约悍窒淼拿?/p>
搖頭晃腦,侃侃而談,甚至提筆寫一些
難以讀懂的酸詩時,父親,你那遲疑的聊天框
正在醞釀著什么?我們這
比戀人易錯過的父女,比文學史更延宕的親情。
傍晚六點,啟程
去老屋吃蟹。如我從詩中
打撈意象那樣,外婆將蟹撈出冰箱,
蒸熟,膨脹的腥氣使屋里頓時
布滿甜蜜的隱喻。坐在木桌前考古:油亮的硬幣,
不飾衣裝的卷紙,還有蒼蠅里
多年的租戶——這些失傳已久的舊物,無一
不將我?guī)Щ匚孟x繚繞的童年。夏天是從什么時候
變得這樣寂靜的?門窗大敞的老城區(qū),仍然
只聽得見蟹殼碎裂的聲音。
乘涼正逐漸演變?yōu)橐粓鰝髡f。我想起
剛到樓下時,惟見一茬寂寞的頭顱
暴露在風里,等子女
要不就是歲月前來收刈。經(jīng)濟發(fā)展
使房子接了網(wǎng),房主的腦神經(jīng)卻沒有。在這里,
無線電話依舊是單向的,平板也不比
一張砧板好使。仿佛生活在殼里,仿佛
一雙剝蟹的手,在分離腮與腳的同時,
也分離了新生活
與老城區(qū)。外婆正嫻熟地往蟹上貼姜,
充滿藥膳味的指尖,像摸索著自己
腰部的穴位般,推此及彼。她說佛機對岸
講唱的法師昨夜往生了。說的時候
她并沒有意識到,自己也坐在我的對岸,而這
正是方桌的殘忍之處。她也絕不會記得,
早在十年前,這張方桌的兩側(cè)
就已然發(fā)生過有關(guān)生死的對話。那時我問
假如我走到她一般大時,她是否會轉(zhuǎn)過來,
重回我的年齡。外婆笑著
自然地談到了死。對這新概念
尚且不諳其意的我,依然立刻痛哭了起來,
并朦朧地直覺到:生命,絕非八仙桌,它有棱
有角。十年前,我們對死亡毫不避諱,
坦然論道,坦然泫泣。但在十年后
同樣的光景下,面對著腦梗
出院不久的外婆,我只能更賣力地咀嚼,
以蓋過耳畔,念珠清算的聲音。
窗外,遲遲未落的夕陽次第點亮額頂,
若是在十年前,我興許會將它比作豐盈的蟹囊;
可如今,那渾黃的樣子只會叫我想起床頭
沉甸甸的尿桶,滿載一壺失禁的日子,
搖晃著,等人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