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芬
整理柜子時,它意外重現(xiàn)
拂去塵灰,仿佛瞬間回到從前
秤桿還在,秤砣還在,秤星還在
依然平直,持重,晶亮
在幽微的汗息指痕間,散落風(fēng)雪,泥濘
我的老父親仍在匆忙奔走:
一種良心的生計,永不缺斤少兩
在候車室,我遇到一位老人
和一根長長的扁擔(dān)
要有兩張座位的長度,才容得下他們
扁擔(dān)光溜溜的,接近他的膚色
他們的汗水混合在一起
在城市的夜晚,一定說過悄悄話
現(xiàn)在,老人要帶著它回去
回到他們一起待過的老房子
或許,還會去樹林
一起尋找年少時的伙伴
在清晨,在候車室
在一個陌生老人的臉上
我看到彎曲的山路上
我的父親,把沉重的扁擔(dān)換了個肩
大年初二,一家人團團圍坐
火鍋的熱氣飄出窗外
在春風(fēng)里,快活地扭了扭腰
父親突然說起一株老楓楊樹
老樹為人們遮風(fēng)擋雨一輩子
來生變成了人
對此傳聞,父親深信不疑
三年前,疾病襲擊了他
兩年前,迷霧蒙上了他的雙眼
半年前,一架空梯子懸在了屋后
我的老父親,一輩子勤勞善良
現(xiàn)在仍自信: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他弓背緩行,但絕不讓自己在春風(fēng)里跌倒
雪下了很多年
在父親多年奔走的征途中
被他踩在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有的飄落在異鄉(xiāng)的檐下
在父親的搪瓷碗中
凝成一聲聲親人的呼喚
中年之后,雪開始落在了父親的兩鬢
一種聲音,如春蠶咀嚼桑葉的沙沙
縈繞在漆黑憂傷的午夜
現(xiàn)在,雪又落下來了
落在年逾七十的父親的頭頂
世界突然陷入一片沉寂
傍晚霧氣升起時,我們才到家
炊煙里有了母親的氣息
父親也從屋子里走出來
他依舊佝僂著背,但不再給人沉重感
這個不得不向時光妥協(xié)的老男人
他額上深深的皺紋舒展開來
糾纏他雙眼多年的濃霧正慢慢消散
像門前池塘邊的那棵老樹
不再懼怕北風(fēng)猛烈
也不再擔(dān)心霧濃霜重
現(xiàn)在,他穩(wěn)穩(wěn)地立在霧靄中
也有一棵老樹的從容
又到插秧的季節(jié)了
又在水田里佝僂著的
是父親的背影
他指著被我插得歪歪扭扭的秧苗
生氣地教訓(xùn)我:
后退著前進也是一門學(xué)問
就像做人,如果不把準(zhǔn)大方向
人就會走歪
多少年來,我常常想起父親的話
到現(xiàn)在終于明白
我的老父親
雖然已脊背彎曲,視線模糊
依然能走出一條直路
父親的星星一直在閃爍
在清晨,在夜空
在我成長的記憶里
有時候它好像突然要消失
就要看不見了
他從梯子上摔下來
蘇醒過來時,什么都想不起來
像一條河流突然拐了個彎
河面上霧氣彌漫
有時候父親不耐煩了
他使勁捶打不再自如的雙腿
就算腰再也伸不直了
他的那顆星星
還得亮著
我給父親新買的羊絨衫
顏色跟他以前穿的那件一模一樣
仿佛時間有時候會停頓
會往回流動
我看到他穿著同樣的衣服
做著同樣的事
他的花白的頭發(fā)漸漸轉(zhuǎn)黑
彎曲的腰身漸漸挺直
我又伏在他的膝頭
讓他給我掏耳朵
他的手法很輕
天空中,那顆星星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