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馬學全.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學》《小說月刊》《小小說選刊》《中國環(huán)境報》《甘肅日報》等報刊，獲甘肅黃河文學獎、“武陵”杯·世界華語微型小說年度獎等，入選十余種選本。

挑水

母親準備做午飯的時候，水缸里還剩下不到兩碗水。

二牛挑起水桶去村外的泉水口挑水，等著挑水的人們早已排起了長隊。泉水口永遠只有碗口大的一汪水，來挑水的人，只能用水瓢一點點往桶里舀水，舀滿一桶水最快也得四五分鐘，而后面排隊的人一直在不斷增加。

盡管已經(jīng)立秋，但太陽照在身上仍然火辣辣的。人們放下水桶后，就跑到山溝里的那棵老柳樹下乘涼去了。二牛把扁擔和水桶放在隊伍末尾，讓它們替自己排隊，他也去柳樹下乘涼。

“二牛，馬上就要去北京上大學了，心里高興吧？”說這話的是村里的老秀才德勝爺。

德勝爺滿頭銀發(fā)，是村里最有學問的人，他不光能寫會算，還裝著一肚子的故事。小時候，二牛他們一幫小泥猴經(jīng)常圍在德勝爺身邊聽他講故事，《三國演義》《說岳全傳》《薛剛反唐》，話說……德勝爺講起故事來抑揚頓挫，滔滔不絕，他們常常被德勝爺?shù)墓适挛浕丶页燥垺?/p>

“高興，當然高興。嘿嘿……”二牛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二牛在家排行老二，二牛是他的乳名，他哥大牛四年前考上了省城的大學，今年已經(jīng)畢業(yè)，回到縣城上班了。二?？忌媳本┑拇髮W，成了村里的頭條新聞。人們說起老張家的兩個兒子來，無不嘖嘖稱贊。

“好呀，二牛，好不容易考出去了，就不要再回來了，你看咱們這個窮旮旯，連吃口水都這么難。”說話的是住在二牛家隔壁的趙叔。趙叔四十多歲，為人老實厚道，他老婆因為受不了貧窮，前幾年去縣城走親戚一直沒回來.聽說跟人跑了。趙叔帶著兩個女兒過日子，又當?shù)之攱專笈畠籂帤?，兩年前考上了師范，小女兒剛剛小學畢業(yè)。

在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小山村，考學是年輕人最好的出路。

在人們七嘴八舌的說話聲中，二牛陷入了沉思。他始終不明白，這么干旱貧瘠的地方，村里的人們卻一代代守了下來，為啥就不能重新選個好一點兒的地方生活呢？其實，這個問題他以前也問過德勝爺。

德勝爺回答他，這是祖宗占下的地盤，不能隨便丟棄，那是大逆不道?，F(xiàn)在，二牛馬上就要去遠方了，他覺得德勝爺說的話有對的地方，也有不對的地方。

終于輪到二牛舀水了，他拿起水瓢一點兒一點兒往桶里舀水，那一汪泉水清凌凌的，喝一口甜津津的，可就是滲水的速度太慢了，要是再快一點兒，水再多一點兒該多好呀！

父親說過，這一汪泉水養(yǎng)活了村里的好幾代人，喝過這泉水的人，有當了大官的，也有做大學問的，這是一汪神泉呢，即使天再干旱，這汪泉水也從沒干過。

家里以前有兩個水桶，二牛他們小的時候，經(jīng)常是父親或母親挑水。二牛和他哥大牛長成半大小子后，兄弟倆便一起抬水。大牛外出上學后，二牛在家時就一個人挑水。后來一個水桶爛了，父親把一個瓦罐拴上繩子，湊成了一對水桶。泉水口人少的時候，二牛就舀滿水桶，再把瓦罐也舀滿，挑回家的水就能多一些。

二牛舀滿一桶水，本想把瓦罐也舀滿，可身后還排著七八個人，母親也在家等水做飯，他便將桶里的水倒一半在瓦罐，挑起扁擔回家。他打算等沒人的時候再來挑水。

二牛挑著水桶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時跟迎面走來的人打著招呼。

“二牛，馬上就要離家了，多給你媽挑幾回水啊?！闭f話的是王二嬸。王二嬸是村里最活躍的人，她的臉上始終帶著笑。

二牛嗯了一聲。

“二牛，真是好樣的，考上北京的大學，可給你爹媽爭光了?！庇孀邅硭奶檬?，堂叔的兩個兒子都不愛學習，但有一身好力氣，初中畢業(yè)就在城里的工地上千活，每年給家里掙回一筆錢。

二牛靦腆地笑了笑，堂叔問他啥時候開學，二牛說還有十天。

堂叔邊走邊說：“二牛，有空了來家里玩，小軍今天剛回來?！?/p>

二牛嗯了一聲。小軍跟二牛同歲，他倆小時候天天在一起玩。

山路彎彎曲曲的，一點兒也不平整。路邊不知啥時候多了一塊大石頭，或許那塊石頭一直都在，只是二牛沒在意。經(jīng)過那塊大石頭的時候，不知是二牛身后的瓦罐擺了一下，還是二牛的身子歪了一下，總之瓦罐碰上了石頭，二牛聽到嘩啦一聲，瓦罐就碎成了一地瓦片，水流了一地。扁擔失衡，水桶也掉在地上，桶里的水灑了不少。一個多月沒下一滴雨了，土地比人還干渴，灑在地上的水瞬間便滲得一滴不剩。十八歲的二牛難受地蹲下身哭了，他為自己不小心打碎了瓦罐，更為好不容易舀來的水灑了一地而心疼地哭著。

母親恰巧來迎他回家，看到比自己高出一頭的二?？薜媚敲磹j惶，再看碎了一地的瓦片，盡管心疼瓦罐被打碎，還是安慰二牛說：“一個瓦罐，碎了就碎了，沒啥大不了的，只要人沒事就好?！?/p>

母親提起剩下的半桶水往回走，二牛攆上母親，跟母親用扁擔抬著水桶回家。一路上，二牛始終耷拉著頭，他還在為打碎的瓦罐和那半桶水傷心。

一整天，二牛都不開心，直到小軍來找他玩，心里的陰影才漸漸散去。

二牛臨走的那天，他半夜爬起來去挑水，天亮的時候，已經(jīng)把家里的水缸挑滿了。他多么希望家里的這口水缸是個聚寶盆，缸里的水永遠都是滿的。

洗臉

夏天最熱的時候，四平請了探親假，從部隊回到了千里之外的老家。恰逢老家大旱，村里用了幾十年的一口水井，突然就見了底。村里唯一的水井干枯了，意味著全村百十來口人的吃水成了大問題。

人們分頭去山下的溝壑里尋找水源，居然在洪水沖積的河道里真的找到了一汪泉水。這一汪泉水，自然成了全村人的救命水，雖然泉水離村子有一段路，但人們?yōu)榱松妫€是每天挑著水桶去那里舀水?？蛇@汪泉的出水量實在有限，挑水的人們每天都排著長隊。

四平在家排行老四，在他當兵走的前一年，他爹就去世了。他媽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太好，眼下跟他三哥一家一起生活。四平回來后，就跟他媽住在一個屋里。天旱缺水的日子，家家為水犯愁，家里再多一口人，水就顯得更加緊張了。

天剛蒙蒙亮，四平就挑起水桶出了家門，正好鄰居二海也挑著水桶從門里出來。四平看到二海，跟他打了聲招呼。

“原來是四平呀，你是啥時候回來的？”二海也認出了四平，走了幾步來到他跟前。

“昨天剛回來，你也去挑水嗎？”四平說著話，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遞給二海一支，自己也叼了一支。二海迅速掏出打火機給四平點煙，隨后自己也點上煙。二海比四平大幾歲，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了。

“你看這天旱的，連井里都不出水了?！倍@著氣說，“還是你們城里好，啥都不缺?！?/p>

兩人邊走邊聊著天，不知不覺就到了泉水邊，那里已經(jīng)有四五個人在排隊了。看到四平，人們顯得很親熱，紛紛跟他打招呼。四平掏出煙盒讓了一圈煙，大家互相點著煙聊起了天。

“四平，你在城里待了幾年，現(xiàn)在回到這山旮旯里還習慣嗎？”

“四平哥，你當兵有五六年了吧，該提干了吧？”

四平回答著人們的問話，也問著大家一些有關(guān)村里的話題。

四平當兵的地方在大城市，有一條波濤洶涌的大河穿城而過，城里從來不缺水。四平在部隊的時候，每天早上要洗臉刷牙，晚上睡覺前還要洗腳。訓練完身上出了汗，要么就去浴室洗澡，要么就打一盆水擦洗身子，從來沒有為水的問題發(fā)過愁。

回到家里后，因為缺水，四平不得不改變了生活習慣。他盡量用最少的水洗臉，用最少的水刷牙，感覺身上實在臟得不行了，才會倒一點兒水擦一下，卻總感覺擦不干凈。尤其晚上睡覺前，不能痛痛快快洗一回腳，讓他覺得特別不衛(wèi)生。

三嫂是個細心人，她大概看出了四平的不習慣，就跟他說，他四叔，你不用怕家里沒水，想洗就放心洗，用完了再去挑就是了。四平哪敢放開了用水，一家人吃飯的水都不寬綽，他還是能省就省，盡量不浪費水。

清晨，三哥家的三個孩子要去上學了。三嫂看到他們一個個都臟成了花臉貓，就把孩子們叫回來，打算給他們洗臉。三嫂回廚房舀了半碗水，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朝站成一排的孩子們臉上，噴了三下。看到孩子們的臉上有水珠往下淌，三嫂趕緊拿來毛巾給孩子們擦臉，擦完臉，又給他們抹了雪花膏。

這一幕，四平在屋里看得真真切切，他出了門。孩子們看到四平，爭著給他打招呼。四平望著孩子們天真爛漫的笑臉，心里不禁涌上一陣酸楚。

三嫂盡管背對著四平，但她知道四平看到了自己給孩子們洗臉的一幕。四平發(fā)現(xiàn)三嫂的臉紅了一下，很不自然地低下了頭。四平假裝啥也沒看到，挑起水桶和孩子們一起出了門。

“四叔，媽媽說你在大城市當兵，那里好玩嗎？”

“好玩。”四平愛憐地看著孩子們。

“四叔，你當兵的地方也缺水嗎？”

“不缺，那里有一條大河，水特別多，下雨天還經(jīng)常鬧水災?！?/p>

“哇，大城市真好，我長大也要去大城市?！?/p>

“我也要去?！?/p>

“我也要去?！?/p>

四平鼓勵孩子們好好學習，等長大了就能去大城市了。

走到一個路口，四平跟孩子們分手后，拐了個彎又走了一段就到了泉眼那里。

四平回到家的這些天，盡管他每天都去挑水，但家里的水缸從來都沒滿過。泉眼里滲出來的水，有時候是清的，有時候帶著泥沙，挑回來的水，要沉淀幾個小時才能用，水缸底上早就積了厚厚的一層泥沙。三嫂做飯時洗菜的水，要留下來洗鍋，洗完鍋還要留下來喂雞。家里本來還養(yǎng)著五六只羊，三哥怕羊沒水吃會渴死，已經(jīng)全部賣了。

那天做午飯的時候，四平看到三嫂舀了半碗水，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接著蹲下身，便有一條細細的水線從她嘴里流出來，三嫂就著水線洗完手便去和面了。四平正和他媽在屋里說話，三嫂的一舉一動他看得清清楚楚。

在干旱缺水的山區(qū)，人們把水看得比油還金貴。四平心里清楚，三嫂也是個講衛(wèi)生的人，她之所以那樣做，就是為了不浪費水。那頓飯，盡管三嫂熗了蔥花，做的是四平最喜歡吃的蔥花面，但他卻沒吃出啥滋味來。

假期還沒結(jié)束，四平就早早回部隊了。

洗澡

三娃考上大學的消息，在村里成了爆炸性新聞。村里好幾年都沒出過大學生了，三娃不光考上了大學，考的還是上海的名牌大學，能不引起轟動嗎？

“三娃，你就要去上海讀大學了，以后可就是大城市的人了。”三娃走在村里，耳邊不時傳來這樣的夸贊聲。

三娃就朝說話的人笑一笑，打一聲招呼。離開村子，去看外面的世界，這是三娃從小就有的愿望，這個愿望現(xiàn)在終于實現(xiàn)了。

三娃出生的地方山大溝深，村里的人們世世代代靠天吃飯。春天把種子撒在地里，種子發(fā)了芽，苗長出來后，人們就開始盼著天上下雨。趕上雨水風光的年景，莊稼就能獲得豐收。要是遇上大旱之年，連續(xù)幾十天不下雨，莊稼來不及成熟早早就枯死了。

三娃的爺爺奶奶，一輩子都沒吃飽過肚子。聽大人說，有一年糧食大豐收，奶奶為了表示慶賀，專門蒸了一大筐饅頭，爺爺不知是被餓怕了，還是擔心饅頭會長了翅膀飛走，居然一口氣吃了七八個饅頭，結(jié)果肚子疼得滿地打滾，送到醫(yī)院也沒搶救過來。

三娃盡管沒餓過肚子，但從他記事起，家里就時常缺水。

村子外面的山溝里，流淌著一條細細瘦瘦的小河。村里的人們，祖祖輩輩吃水就靠這條小河。小河里的水也分年景，雨水風光的時候，小河里的水就多，雨水少的時候，小河里的水便時斷時續(xù)。遇到小河斷流的時候，人們?yōu)榱顺运驮诤哟采贤谝粋€坑，便會有水慢慢滲出來，人們就挑著水桶來坑里挑水，水滲得慢，只好用水瓢一點點往桶里舀水。

因為缺水，人們常常三五天都不洗臉，更別說洗澡了。三娃記憶中洗澡的次數(shù)也有限。夏天，小河里水多的時候，他和小伙伴們脫光衣服，跳到小河里去玩水，河里水最多的時候，也只能沒過下身。他們在小河里打水仗，學狗刨，嬉戲玩耍夠了才穿起衣服回家。有時候玩得正起勁，突然有人來河里挑水，或者有女孩子來河里洗衣服，一個個便羞得面紅耳赤，趕緊從河里跑出來，抱起衣服就跑，到了沒人的地方，才停下來穿衣服。稍微大一點兒，就不好意思再去河里玩水了。

又是一個大旱之年，小河已經(jīng)斷流半個月了。人們在河床上挖了一個大坑，坑里續(xù)了小半坑水，村里人都去坑里舀水。

三娃去河溝里挑水，半路上遇到了他三叔?！叭?，馬上就要到大城市讀書了，你要好好洗個澡啊，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莫讓城里人笑話咱山里人不講衛(wèi)生?！比逭f。三叔生了兩個女兒，他對三娃一直很親。

“可是，沒有多余的水?！比逕o奈地笑了笑，其實他早就想痛痛快快洗一回澡了，可這個假期因為缺水，他臉都沒有認真洗過幾回，自己都能聞到身上的餿味了。

三叔說：“你去趟城里你姑媽家，讓你表哥帶你去洗澡?！比薜谋砀缭诔抢锏脑〕厣习?，天天都能洗上熱水澡。

三娃回到家，跟爹媽說他想去城里洗澡，爹媽也說該好好洗洗了，省得到了大城市被人嫌棄。

一大早，三娃就出了村子，到山下的公路上等進城的班車。在城里下車后來到姑媽家，表哥剛好要去上班，就帶著三娃去洗澡。到了浴池，表哥把三娃領到一個單間，叫他自己慢慢洗，就去干活了。

表哥走后，三娃三兩下脫光衣服，站在了淋浴頭下面，打開開關(guān)，一股燙水傾瀉而下，三娃一個激靈，從淋浴頭下面蹦了起來。三娃心想，這水可真燙啊，不知道城里人都是咋洗的，難道他們不怕燙嗎？

三娃想找個人打聽，可身邊再沒有別人。三娃看到地上有個臉盆，就接了一臉盆水。水實在太燙了，三娃只好坐下來慢慢等，并不時地用手試水溫。水溫終于降下來了，三娃開始從頭洗起。好長時間都沒這么奢侈地用過水了，他洗完頭，又用臉盆里的水開始洗身子。身上可真臟呀，把一臉盆水都洗成了泥漿。

三娃感覺身上清爽了許多，他又接了一臉盆水，打算等水放涼了再沖洗一遍。

表哥忙了好大一陣子，估計三娃已經(jīng)洗好了，就過來看他。表哥看到三娃蹲在地上，兩眼盯著一臉盆冒著熱氣的水發(fā)呆。表哥有些納悶，問他在干啥，洗完澡了沒有。

“水太燙了，等晾涼了再洗一遍就好了?！?/p>

表哥看到三娃委屈的表情，越發(fā)覺得奇怪了：“你為啥不在淋浴頭下面洗呢？”

三娃說：“淋浴頭里噴出來的全是熱水?！?/p>

表哥恍然大悟，意識到三娃不會調(diào)水溫，于是打開開關(guān)，邊調(diào)水溫邊跟三娃說：“往左擰是燙水，往右擰是冷水，開關(guān)左右調(diào)節(jié)，就能調(diào)到合適的水溫?！?/p>

三娃的臉瞬間紅了，不是熱的，而是羞的。他馬上就要上大學了，卻不知道淋浴開關(guān)是可以調(diào)節(jié)的。

表哥又忙他的事去了。三娃站到淋浴頭下面，打開開關(guān)，向左擰一點，又向右擰一點，一股溫熱的水流開始撫摸他的身體，三娃覺得舒服極了。搓洗著身上的污垢，三娃自言自語道，要是能把城里的水勻一些給村里，該有多好呀！

三娃學的是水利專業(yè)，大學畢業(yè)那年，正趕上一項大型輸水工程開工，要把一條大河里的水引到缺水的山區(qū)。三娃義無反顧報名參加了這項工程建設。

幾年后，輸水工程建成，看到清凌凌的河水流到家鄉(xiāng)，滋潤著干涸的土地，也滋潤著人們的心田，三娃覺得很自豪。

清流

常盛老漢做夢也想不到，這輩子能住上磚瓦房，還吃上了清凌凌甜絲絲的自來水。打開廚房里的水龍頭，一股清流嘩嘩落進水缸，一些往事便悄悄浮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

常盛老漢以前住在山里，山里的日子枯燥，吃水要到兩三公里外的河里去挑，種莊稼則完全靠天。天上下雨多，莊稼長得好，收成就好。天上不下雨，莊稼早早就旱死了。

有一年，從春天到夏天，天上沒下幾滴雨，不光田里的莊稼旱死了，村里的好多樹木都干死了。地上顯得毫無生氣，挖下去半米深土都是干的。人們?yōu)榱嘶蠲?，紛紛外出逃荒。那時候，常盛老漢的大兒子剛學會走路，他們兩口子帶著孩子，隨著逃荒的人群離開了村子。

他們不知道去哪里，就朝太陽升起的地方走，遇到有人家的地方，就向人要吃的喝的。那年月，人們的日子都不富裕，但看到孩子可憐，還是會勻出一些吃的給他們。后來，他們來到一個村莊，正好趕上收麥子，就留下來幫村里的人們割麥子。常盛兩口子干活賣力，村子里的人都喜歡。割完麥子，他們又跟著犁地、種秋田、掰玉米，總算能吃個飽肚子。

轉(zhuǎn)眼就到了冬天，地里沒活干了，人們給了他們一些錢，還給了一些糧食，他們就原路回來了。回到村里才聽說，好多人出去后一直沒回來，有人說是餓死在外面了，也有人說是留在外面不回來了。

聽著嘩嘩的流水聲，常盛老漢感到無比幸福，他像個天真的孩子一樣笑了，笑著笑著卻又忍不住哭了起來。常盛老漢正哭著，突然聽到了腳步聲，他趕緊擦掉了眼淚。

“爸，媽不在家里嗎？”常盛老漢一轉(zhuǎn)身，小兒媳婦已經(jīng)到了他跟前。

常盛老漢關(guān)掉水龍頭，朝對面屋里喊了一聲老伴的名字。老伴進屋后，常盛老漢一轉(zhuǎn)身就出了門。雖然他不確定小兒媳婦是否聽到了自己的哭聲，但他還是有些不自然。

小兒媳婦從城里到鎮(zhèn)上辦事，順道來給常盛老漢和老伴送過冬的衣服。小兒媳婦從包里拿出了兩件棉衣，讓老兩口穿上試一下，要是不合身再拿回去換。老伴穿上覺得挺合身，叫常盛老漢也穿上試一下，才發(fā)現(xiàn)他不在屋里。老伴出門后，看到常盛老漢在門外曬太陽，就叫他進屋試衣服。

常盛老漢不好意思當著小兒媳婦的面脫衣服，說他就不試了，能穿就行了。老伴說不試怎么知道能不能穿，進屋里把棉衣拿出來讓他試。常盛老漢穿上棉衣，老伴前后打量一番，覺著挺合適，就讓他脫下來拿進屋里。

老伴要給小兒媳婦做飯。小兒媳婦說她還有事，一會兒就得走。老伴給小兒媳婦倒了杯開水，順手拿過糖罐，要在水里調(diào)糖。小兒媳婦說她在減肥，不吃糖。老伴突然反應過來，現(xiàn)在吃的是自來水，不調(diào)糖水也是甜的。

十多年前，當?shù)卣疄榱私鉀Q村里人的吃水問題，出錢給每家都修了水窖，下雨的時候把雨水收集起來，儲存在水窖里，沉淀一段時間就可以吃了。但雨水不同于泉水，外面來的人吃不慣，有的人吃了甚至會拉肚子。長期住在山里的人，待客便有了一個習慣，要么在開水里調(diào)糖，要么泡茶葉，去除水里的怪味。

小兒媳婦離開后，老伴又干別的去了。

常盛老漢再次打開水龍頭，盯著嘩啦啦往下流的自來水，聽到流水的聲音，他覺得很享受。

常盛老漢有三個兒子，除了大兒子在農(nóng)村生活，二兒子和小兒子都住在城里。二兒子是磚瓦匠，夏天在工地上千活，冬天閑下來，就跟媳婦在市場里賣菜，前年貸款在城里買了樓房。小兒子讀過大學，在城里的機關(guān)上班，小兒媳婦也在公家單位上班，兩口子掙工資，日子過得富裕。小兒子家的房子寬敞，要把常盛老漢和老伴接到城里住，可常盛老漢住不慣，待上三五天就嚷嚷著要回來。

這些年，村里的人越來越少了，年輕人不愿種地，大多都進城了，山里剩下的多數(shù)是上了年紀的人。

年初，村里來了扶貧隊.說是要把村子整體搬出山，給他們在平原上建住房，還要建工廠，讓村民去廠里上班。人們都懷疑那是一句空話，沒想到房子很快就建起來了，還是樣式統(tǒng)一的磚瓦房。自從搬下山，人們聊天不必隔著山頭喊了，種田也不用翻山越嶺了，生活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老頭子，水都從缸里溢出來了，你發(fā)啥呆呢？”老伴突然從背后跑過來，關(guān)掉了水龍頭。

“我……我……”常盛老漢“我”了半天，卻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低下頭才發(fā)現(xiàn)地上已經(jīng)溢了一攤水，自己就站在水里，于是拿起笤帚掃水。

老伴洗了手開始做飯。常盛老漢沒事干，就搬了個凳子坐下來擇菜。

老伴懷疑常盛老漢不適應新的生活環(huán)境，甚至懷疑他腦子出了毛病，就拐彎抹角地問他：“他爹，你是不是在自來水里發(fā)現(xiàn)了啥東西？”

常盛老漢說：“沒啥，我就是想聽自來水的嘩嘩聲?！痹谛鹤蛹易〉臅r候，每次老伴做飯洗菜，他就愛站在廚房外面聽嘩嘩的水聲。搬到安置房后，常盛老漢沒事干就想聽流水聲，聽著嘩啦啦的水聲，讓他的心里格外踏實。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