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船

袁店河有花船的時候，皮鞋還很金貴。高山吼上花船，是在夜戲謝幕之后。卸了行頭，換了衣衫，下配皮鞋，他出了鎮(zhèn)西南門，往河坡處的碼頭走。

碼頭下，花船一只?；ù嫌行?，是區(qū)別其他船的講究。高山吼對自己的皮鞋特別珍貴。鞋是在漢口買的。那年春天唱完戲，買了一雙。人靠衣衫，腳靠皮鞋，感覺就是不一樣。下河灘的時候，花船已經(jīng)等著他了。看他過來，老船家早早地跑過來，到一處大石頭前迎他。到那里，高山吼坐大石頭上，老船家拿著鞋套，皮質(zhì)，和他皮鞋顏色很搭，套上面?？粗呱胶鹕狭嘶ù洗疫h遠地坐在老柳樹下，休息，月亮慢慢升上來，星星一眨一眨，在水面上跳。

花船上有酒。米酒，配紅棗、枸杞熬煮，透透的。果脯、瓜子，小蝶盛著；還有幾碟小菜。依艙，看漁火，望遠處的羅漢山，聽風……落幕之后，繁華落盡，高山吼從戲中出來，閉目，沉思默想舞臺上的板眼步法，想到哪個姿勢不夠到位，掠過一絲遺憾，就記下來……想著想著，睡著了，便有一條被子擁上，和著一團溫暖。

溫暖來自一只猴子。母猴。是從漢口跟來的。漢口，大碼頭，比袁店河的碼頭大。袁店河碼頭也不小。漢口碼頭，是岸邊伸往水中的長堤；袁店河的，一排探入水中的石階。高山吼喜歡袁店河的碼頭，那些石階水潤、滑膩、溫熱，雖然袁店河沒有花船。漢口的花船，是真正的花船。高山吼第一次彎身進去的時候，臉很紅，心怦怦地跳。酒喝了，女人卻沒敢動。他看見了那只猴子。猴子躲在幾個女人的身后，眨著眼睛，看著男人女人們的笑鬧，看高山吼的羞澀。高山吼也看見了她的目光，就是一種感覺，她在看自己。他看過去的時候，她垂下了眼睫。

第二天上午，高山吼又去了花船。這個時候，花船是清凈的。果然，只有船小二和那只猴子?？匆姼呱胶穑镒臃畔铝讼憬?，躺靠在毯子上，自然地攤開了身子。

小二笑了，沖高山吼一笑，“她看上你了，玩吧！”

高山吼一下子紅了臉，就看遠處的水流。母猴馴化了，能代替女人，只要男人想做，五個銅板。小二說，“沒有見她這么上心的，去吧?！毙《屏烁呱胶鹨话选?/p>

高山吼甩了小二一把。高山吼差點哭了。戲唱完了，高山吼回袁店河時，帶了母猴……

高山吼在河上置辦了一條船，有酒，有菜，鋪了花毯，雇了一個船家。那只猴子，也在船上。船家，戲班子的鼓伴。老了，敲不準鼓點，伴不準臺步了，就沒用了。高山吼不忍，留下他，看護花船，養(yǎng)護猴子。

人們說，母猴通靈，和他睡，還賣。背后說。高山吼不辯。戲完，去船上，聽水流，看星月。猴子倒茶，擦鞋，為他蓋被子。大雪天，母猴依偎，彼此溫暖。

老船家呢，搖頭否定，“你們不知道高老板的苦……”

老板，是對有名望的戲曲演員的敬稱。

說歸說，人們對高山吼的戲還得看，“三天不聽高山吼，嗓眼急火耳朵抖”。

就還看高山吼。背后還說他，說他的母猴。又一個晚上，老船家迎著高山吼，套好鞋套，嘴張了幾張，沒有說出來，看他往船上去……船上，另有一只猴子，正和母猴嬉戲。見了高山吼，母猴垂下眼睛，頭別過羅漢山的方向。

猴子，羅漢山上下來的。

高山吼嘆氣一口，解了繩子，揮揮手，趕它們出船。山猴拉扯母猴，母猴哀鳴，抱緊高山吼，為他擦拭鞋子……老船家一直在石頭上呆坐，看見兩只猴子走過。走過后，母猴又跑過來，磕頭數(shù)個，老船家揮了揮手……

好多天，戲牌子上一直沒有高山吼演戲的預告。人們就覺得日子沒有意思，很沒有意思，越來越?jīng)]有意思。

高山吼呢？

老船家呢？

船呢？

船一直停在碼頭邊。那些石階，越來越少了水潤，少了滑膩，還有溫熱。

人們來找高山吼，總是想，船不走，高山吼就不走。船啥時候走？又能去哪里呢？

風也多事，一次次吹，吹起浪，想推開船。船被拴住，動，沒動。再后來，花船上又有了酒、菜。一個多月后。

黃酒，小菜。還有一個女的，煮茶。陽光下，腰身粗拙，別著一枚老發(fā)卡。細看，是老船家的女兒。大五妮。她仔細地做著一雙鞋套，皮質(zhì)，和高山吼的皮鞋顏色很搭。

先生

在袁店河，有大學問的人才能被稱作先生。

先生是個大學問家。我們?nèi)タ聪壬４禾煺?，一樹杏花的影子搖著窗紙。先生坐在藤椅上，看著花格窗欞。如先生，這樣的窗欞也少有了，彌漫著溫和，溫潤。走時，先生站起來，送到門口，點頭，微躬身，沖我們笑。我也笑，笑得有些不自然。此前的告別時，同行的兩位，懇切地求字，求先生的字。他們說，一直想求，怕打擾，不好意思開口。先生答應了。潤筆，揮毫，落款，鈐印。見先生興致高，我說：“您也給我寫一幅吧，喜歡?！?/p>

先生一笑，收筆入洗，洗中團墨氤氳。先生說：我不給你字。你不是真喜歡，是跟著他們說的。先生就這樣。

有人想出本書，求先生序言。先生不寫。人再去，送一成稿，只待先生過目同意，文后署名即可，并附潤筆一萬。先生一笑，擺手，另尋紙余，題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笑望來人。隨行者不解，而來人面紅耳赤，低頭欲走，卻又被先生叫住，認真讀其成稿，改動數(shù)行、數(shù)字，鄭重署名。潤筆不收，來人堅持。先生笑著點頭，收下一萬元，后送村小學。

——我不解。先生做了自我批評。先生說，他看懂了我的意思。兩個黃鸝鳴翠柳，是不知所云：一行白鷺上青天，乃離地萬里。不過，人家臉紅了，說明認識了自己，我就不能太刻薄了….

先生說，一個努力坐下寫書的人，能壞到哪里？我得給人方便。

先生就是這樣的人。

先生的婚姻也有意思。那一年，抗戰(zhàn)勝利，不少出去的人返回袁店河，袁家大小姐也回來了。袁家大小姐出去得早，留學，喝過洋墨水。多年后回來了，想悔婚，想再與先生結(jié)合。先生舍不得，等了這么多年，很想。就追，等待。大小姐閉門不見。說不下來，大小姐就出一奇招：這么多年，彼此不見，估計已經(jīng)不識。若想續(xù)緣，看先生能否再認出我？

大小姐的奇招是這樣的：邀請她的表姐妹們，還有兩個丫鬟，穿上她帶回來的時裝，混坐在傍晚的花亭，任憑先生挑選。先生來了，轉(zhuǎn)一圈，又轉(zhuǎn)一圈，忽然大喝一聲，即定視這些花枝招展的女生……旋即過去，將手中的一朵花送給了其中一位。新婚之夜，先生說他大喝的一聲，他人驚慌而花容失色，唯有大小姐巋然不動。嘿嘿，哈哈！

如今，坐在袁店河邊的窯院里，先生和她還笑說過往，只是笑聲也溫潤如老去的歲月。他們坐在老式的圈椅上，椅子是先生在當年結(jié)婚時打造的。鋸，刨，錛，砍，削，卯榫，掛銷，上漆，開料，打磨，都是先生自己做。如今，先生還有一套工具，閑了，就舞弄一番，筋展，肉活，伸胳膊，蹬腿腳。先生做著這些，沉浸其中。一旁是她，看，搭不上手，就端來一碗水。水甜，引來蜜蜂，在碗沿落下，小翅膀扇動了水皮，層層細波。蜜蜂走了，先生喝水，似喝實吸，內(nèi)功了得。

先生習過武，在當年的羅漢山寺，很刻苦。羅漢山東西向，東高西低。寺在東山頂峰，西坡緩。從山頂?shù)轿髌拢教?，細草葳蕤，蔓延到袁店河，約八里，名跑馬嶺。先生每天提桶兩只，一早出寺，下山，走跑馬嶺，下河坡，汲水返回。桶為尖底，路上歇息的話，手不能離桶?；厮潞?，趟腿，走拳，如此三年。下山了，人來求學，常年不止。先生家的槐蔭樹下，村民演練不休，還有從十幾里外徒步趕來的，他都教。縣志載，先生“授徒于袁店河畔，出拳下?lián)艉铀?，有魚騰出！”

不信？逢雙的日子，你去袁店河老街上，看到一位老人提著布袋悠哉的話，就是先生。你別看他老相，身體鐵實。他的手提布袋里，有銅錢數(shù)串，用他的話來說，二十幾吊，十好幾斤。

銅錢，外圓滿，內(nèi)方正，多為乾隆通寶，還有幾枚唐宋的。雖然不能買東西，可是換錢的話，很值錢。只是先生不換。他說，這是祖宗留下的，天天掂著，就是跟他們一起，心里暖和。

還有個作用，先生如此帶著，算是一種鍛煉。他說，比提水得勁多了。得勁，是袁店河的一個方言，得讀兒化音，才得勁兒。

袁店河的樹

袁店鎮(zhèn)西門臨南北流向的袁店河，當時，寨墻特別是寨門不好建。

當時，是好多好多好多年前。不好建的原因是泥沙質(zhì)地，軟而淤，深且厚。袁店河在此形成了水陸碼頭，打了個回水，泥沙年年淘滯，似泥，似沙，黏，密。羅漢山，豐山上有的是蓋房建屋的青石，大條石，可是，填不進泥沙中，進不去，水來，又沖走了。排水，挖開泥沙，旁邊的泥沙就立即圍繞過來，人來不及跑，仿佛被吸了進去。死了好幾個。不過，西寨墻還是建起來了，特別是西寨門，臨水，更顯得雄闊，有氣勢。

人們傳下來的說法是，魯班爺顯圣了。

說是有一個秋天，水頭小的時候，人們又打算建西寨墻，又是無計可施。一天早晨，一位李姓木匠老師傅在雕刻獸脊，被一個白胡子老頭叫停了活。白胡子老頭不說話，一哈腰，竟把那個就要雕成盤龍的大木柱托了起來，大踏步前走，走到河邊，呼，那大木柱被拋了出去，直直地豎進了泥沙中。

這還了得！李木匠一邊忙著去挪動那個盤龍木柱，一邊吆喝人來。人們來了，怎么也拖不動。龍頭昂首于泥沙中，木柱被泥沙緊緊圍裹住，堅定不移。再找那個白胡子老頭，人卻不見了……眾人吵嚷中，李木匠老師傅忽然跪下了，朝天大叩頭：“謝祖師爺！祖師爺顯靈了！”

就這樣，人們建起了袁店河西寨墻，包括西寨門：將一根根木樁夯進泥沙中，那木樁被泥沙咬得緊緊的，不留縫隙，不進空氣，木樁不腐。有句俗語，立木支千斤，上面用石、磚，甚至石磙，都不是個事兒。先預留好幾處碼頭，西寨墻就建起來了，西寨門就建起來了.墻中有糯米湯、石灰、雞蛋清，結(jié)實，老抬炮打上去，無非一個白點。鬧捻軍的時候，捻軍用繳獲的大清紅炮轟炸寨墻，也就是一個拇指大的坑兒。

有了四圍的寨墻，袁店鎮(zhèn)在方圓幾百里名氣大振，本就是水陸碼頭，又有著這樣的平安保障，有不少大戶進了袁店鎮(zhèn)，擴街，建商鋪，造戲樓，蓋會館，掙錢，銀子水一樣淌，聽得出聲，像鎮(zhèn)西的袁店河，日夜涌流，汩汩汩地響。袁店鎮(zhèn)北面是羅漢山，羅漢山上有七十二道溝。人們說，袁店鎮(zhèn)有七十二道街。山上的一道溝對著一道街，哪道溝不小心失了山火，對應的那道街就也會莫名其妙地著火。真不真？就有人好奇，就有人想試一試：在山上放一把火，看哪道街會著起來？

誰？木匠師傅的重孫子：李二旦。

李二旦總覺得是自己的老祖宗有了靈感，建起了西寨墻，建起來了西寨門，讓全鎮(zhèn)人整日睡著數(shù)錢，沒事就聽戲、下館子、逛窯子，可是自己家卻窮。怎么個窮法？在山上放羊。要說也不窮，八月十五，春節(jié)，家家戶戶都買羊，肥嘟嘟的羊，個個都是好價錢，包括平常，還要出售羊給屠坊……不窮啊，可是，李二旦覺得自己是袁店鎮(zhèn)最窮的。李二旦把自己最窮也歸因于老祖宗，或者是他爹。他爹死的時候，把一把放羊鞭傳給了他，說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好好放羊，照樣發(fā)家”！這里面還有一層原因：老祖宗說，在羅漢山上放羊，還能看護好樹。袁店鎮(zhèn)離不開樹，有樹就有好山，有好山就有好水，有好水就有好樹好草，有好樹好草就有好羊；羊吃樹葉、吃草，羊糞、羊尿營養(yǎng)樹……這樣的傳法，好幾代了，像是繞口令。李二旦就放羊，放著放著，就不經(jīng)心了，春上也不種樹了。樹葉子吃光了，就砍倒樹，放倒，讓羊?qū)淇械霉夤獾?，白白的，自己就睡在不遠處。有人就說他，二旦，你可不能這樣了，學學你爹，學學老祖宗他們！

說者是袁三。袁三和李家是鄰居，開的是磨坊，磨豆腐，做豆皮，鹵千絲兒。李二旦趕羊出寨，袁三已經(jīng)起來兩個時辰了。李二旦嫌袁三起得早，影響他休息。袁三說，不起早咋能掙袁大頭咧？你也起早點，羊吃露水草，你趁天不熱，打柴，回來到鎮(zhèn)北頭柴火市兒一賣，不也是袁大頭嗎？

李二旦最煩袁三說這。李二旦的一句名言后來在袁店河上下流傳得很廣泛：我愿意別人對我的指點，可我最不愿意別人對我的指指點點。想一想，挺有哲理——現(xiàn)在，李二旦覺得袁三就好對他指指點點，一小長大，總是以大了自己半歲的感覺對他指指點點。李二旦想著想著，就心煩，就從地上爬起來，日他個娘，燒一把火，試試看！

李二旦就放了一把火，在對準袁三磨坊的那道溝里，其實也是對準自己家的那道街。干松枝，油性大，荒草，火著起來了，風就起來了，很大。李二旦沒有想到火會這么大，他想撲救，卻來不及了，就吆喝著羊，跑，好容易跑出來了，一臉的灰，好幾只羊被燒死了。

可是，山下的袁店鎮(zhèn)里，沒有失火。

李二旦是喊著老祖宗時傳下來的號子下山的——嗨喲夯喲，用勁夯喲！二百斤哪，不晃蕩喲！夯得好啊，能吃香??！夯得實啊，能吃魚?。『煤煤话?，子孫長啊……是修寨墻時人們打夯的號子，好多人都快忘記了。人們都覺得很奇怪，特別是走到寨墻外西北角的墳園時，李二旦在老祖宗的墳前跪下了，嗚咽著哭。羊們圍上來，搖著耳朵，撲甩著厚實的尾巴，吸著響鼻，一聲，一吉……

第二年春天，李二旦在放過火的那道溝里，種了好多樹。包括袁店河的河灘里，寨墻內(nèi)外，李二旦也種了好多樹。

這些樹，現(xiàn)在還有，快百十年了，都。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