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李莉莉,筆名蕭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安徽文學(xué)》《山花》《佛山文藝》《神州》《作家天地》《新華日報》《北京日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近百萬字,曾出版散文集《繽紛歲月》、長篇小說《因為愛,所以痛》。
午夜已過,病房里靜得如一潭死水,只聽得見空調(diào)機呼呼的風(fēng)聲。
病床上的母親鼻孔里插著氧氣管,手臂上打著吊針,臉色比窗外射進(jìn)來的月光還要白。昨晚緊張激烈的搶救,上帝之手又一次將她老人家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現(xiàn)在是暴風(fēng)雨后的寧靜。我蜷縮在躺椅上,似睡非睡,望著像受傷的綿羊一樣昏睡著的母親,心里仍像有只兔子在蹦。
天放亮?xí)r,我聽到母親顫巍巍的呼喚聲,成兒、成兒……我一躍而起,跑到床邊,急聲道,媽,我在呢!母親兩眼蒙著,兩只枯樹葉一樣的手哆哆嗦嗦地摸索著,終于摸到了我的臉,成兒,我、我想起一件事。什么事?我緊緊地盯著母親那張形容枯槁的臉。母親囁嚅著,臉上浮現(xiàn)出苦楚的神色。媽,有什么事,您盡管說,只要我能做到的。給、給我找、找張照片。母親費力地說。找什么照片?我有點兒蒙,以為母親氣喘過來了,腦子又不清楚了。我怕、哪天不能講話了,來、來不及交代你。我終于明白了母親的意思,她腦子很清楚,想得比我還多,我感到心被猛烈地?fù)袅艘蝗?,淚水涌上眼眶,撐得兩眼又酸又脹。我強行將淚憋回去,笑著說,媽,別瞎想,老天爺現(xiàn)在還不想讓您走,還沒到那個時候哩。
母親將眼睛閉上了,我發(fā)現(xiàn)那雙眼睛已經(jīng)深凹下去,有了一種遺容的模樣,她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媽不是瞎想,我、我有數(shù),成兒,趁我還沒咽氣,找一張,帶給媽看一眼,媽也就放心了。我心里又是一陣翻騰。這時候,母親哪怕要一座山我也要想辦法去搬,何況她要的只是一張照片。
我將頭貼在母親耳邊說:媽,您好好休息吧,待會兒我就回去找。母親閉著眼,點了點頭。
等護(hù)工喂母親吃了早飯,我又反復(fù)叮囑了幾句,才哽著嗓子,出了病房。
大街上熱氣蒸騰,立秋都半個多月了,太陽還這樣驕橫跋扈,火辣辣的光,像一根根鋼針刺得人頭暈眼花。我手握方向盤,大腦卻沒有方向,只有一團(tuán)絞著一團(tuán)的亂麻。昨晚幾乎一夜沒合眼,這會兒困得眼皮直打架,心更像是被一只鐵鉗緊緊夾著,隱隱作痛。
神志昏沉地回到家,我像一頭困獸倒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沉沉睡去。一覺醒來已是下午2點多了。桌上留有飯菜,妻還算體貼,中午竟沒叫醒我。惡補了一覺,我的精神像頭牛似的又抖擻起來,想起早上母親的交代,我以最快的速度吃了“午飯”,就一頭鉆進(jìn)了書房。
我將幾大本影集搬出來,一頁頁翻看著,母親的照片少得可憐,大部分是我們的。母親一生怯“照”,每次端坐在照相機前,她就緊張,一緊張就控制不好臉上的表情,拍出來的照片總是不自然,有時閉了眼,有時歪了嘴,搞得母親對照相都有了心理障礙。
我將母親單人的標(biāo)準(zhǔn)照,一一挑出來,總共不過五六張。距現(xiàn)在最近的,是七十大壽的那張,雖然是十幾年前的了,但樣子基本沒變,關(guān)鍵是嘴沒歪,眼沒閉,也還精神,唯一不足的是,嘴里缺了兩顆牙。人生七十古來稀,母親的七十大壽家里倒是熱鬧了一下,我在飯店訂了一桌酒席,妹妹訂了一個像面盆一樣的大蛋糕,全家大大小小,十來口人,一個接一個地向母親敬酒,嘴里都像灌了蜜似的,專挑好聽的說,母親一一應(yīng)答著,笑容像朵花一直掛在嘴旁。那天餐后我提了一個倡議,給母親拍張照,咱們大家庭也拍個全家福,紀(jì)念一下。全家人齊聲說好,只有母親反對,她收起笑臉說,要照你們照,我不照。妹妹立刻撒起了嬌,您不照我們還照什么,干脆都不照了。為了不掃大家的興,母親最后勉強答應(yīng)了。給母親單獨照時,我特地小聲叮囑了照相師,那位師傅也心領(lǐng)神會,用心導(dǎo)演了一番,終于拍了這張慈眉善目的標(biāo)準(zhǔn)照?,F(xiàn)在想來,幸虧那天多了個心眼兒,如今可以派上用場,要不然這時候到哪兒抓去呢?
第二天,我將照片帶到了醫(yī)院。賠著笑說,媽,您看,這張怎么樣?母親用手扒開眼睛,瞅了一下,立刻就擺手說,不好!不好!我愣了,哪兒不好?這張拍得跟觀音菩薩似的,看,笑得多自然。母親卻將臉板得像塊鐵板,沖了我一句,太老了。什么?70歲的照片,還嫌老?您現(xiàn)在可都八十五啦。母親沉默了一會兒,還是不停地?fù)u頭,不好、不好,我、我不要這張,找張……年輕點兒的。我疑惑地望著母親,母親卻不看我,兩眼一動不動地望著天花板,好似天花板上有個大電視,她看得聚精會神。我有點懷疑母親的大腦是不是不做主了,但這種時刻,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與她爭辯,只得答應(yīng)重找一張來。
回家再翻出剩下的幾張照片,一張稍微年輕點兒的,是用在身份證上的那張,這張照片照得可真不是時候。那會兒繼父剛?cè)ナ?,母親還沉浸在悲痛中,居委會通知要換身份證,必須到指定的照相館去照,結(jié)果就照出了這么一張哭喪著臉的苦相。母親將身份證一直夾在戶口簿里,沒有特殊事情,從不拿出來示人。這張肯定不行,在我這兒就通不過。我又抽出一張,母親中年的,這張母親胸前別著朵大紅花,精神飽滿,眼窩里洋溢著喜悅,那是母親獲得了廠里的先進(jìn)工作者,剛接受了表彰。這張照片倒是拍得不錯,遺憾的是離現(xiàn)在稍遠(yuǎn)了點兒,況且還有大紅花,做遺像顯然不妥,我只能忍痛割愛。再有兩張,一張母親瘦得顴骨突出,眼睛凹陷,嘴角拉垮著,像個要飯的叫花子,這張照片是哪一年拍的?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我沒一點兒印象,可能還沒記事,但這副慘淡的樣子,無論如何是拿不出去的。最后還有一張很小的黑白照片,大概只有半寸,這是母親最年輕的一張了,大約只有二十來歲。照片上的母親齊耳的短發(fā),三七分開,多的那邊有一個發(fā)卡夾著,身上穿一件碎花老式大襟棉襖,眉是眉,眼是眼,清冽冽的,像棵鮮嫩的大白菜。母親年輕時倒是有幾分俊秀,可這個形象遙遠(yuǎn)得像一個夢影,與現(xiàn)在的母親判若兩人,唯一能辨認(rèn)的是眉宇間的那顆褐色的肉痣。這么年輕的照片,又怎能拿去做遺像哩?
我頭有點兒大,母親給我出了道難題,讓我無從選擇。思來想去,最后決定還是用先進(jìn)工作者那張。這張照片雖然時間久遠(yuǎn)一點,但還沒遠(yuǎn)到無法辨認(rèn),關(guān)鍵是母親的音容笑貌是最好的。唯一不妥的是那朵大紅花,不過真要用的話,可以做點兒技術(shù)處理,將它處理掉。
我又去了醫(yī)院,從信封里抽出那張“大紅花”,小心翼翼地遞給母親,媽,這張不錯,您又精神,又喜慶,又年輕。母親接過照片,捏在手里看了半天,還是搖了搖頭,說,這張,更不行了,哪有遺像上還戴大紅花的?我趕緊說,這個您放一百二十個心,能處理掉的。那也不行,我不要,重找、重找,越年輕越好。母親好似已經(jīng)失控,不講理了。我在心里叫苦不迭,媽呀!您哪有多少年輕的照片呢?您年輕的時候照過幾次相?那個年代連照相都是件奢侈的事呀!可是母命難違,尤其是到了這種時候,我必須滿足她老人家的一切愿望。于是我回家將母親所有的照片都摟了來,說,媽!干脆您自己挑吧。母親掙扎著坐起來,翻看了一下,競鬼使神差地抽中了那張“大白菜”。
我的眼珠都快掉出來了,這張?您要這張?母親拼命地點頭,眼里含著渴求。媽,這可是嚴(yán)肅的事,將來要做成烤瓷鑲在墓碑上的,您不能犯糊涂?。∥曳甘裁春??你才糊涂哩。母親生氣了,聲音一下子抬高了八度,接著就是一陣猛咳。我趕緊上前拍著她的背,急得快要哭出來,媽!這張實在不行呀!太年輕了,人家還以為您早亡呢。母親用力“呸”了一口,管人家嚼什么蛆,就、就這張,我就要這張。
我像個泄了氣的塑料娃娃,哭不是,笑不得。母親的哮喘剛緩解一點兒,千萬不能將她的毛病再惹犯了,我只得偃旗息鼓,順著她說,好,就這張。
我將“大白菜”拍下來,給妹妹發(fā)了過去,并告訴她母親打算用這張照片做遺像。妹妹回了兩個瞪圓了眼睛的表情包,并回了句:她老人家是不是腦病又犯了?我回道,拿不準(zhǔn),你去勸勸媽,看她能不能改變主意。妹妹回了兩個字:好的。
給妹妹發(fā)過信息,我又給妻發(fā)了信息,讓她早點兒回家,有事商量,妻過了半天,也回了兩個字:好的。
妻是個特教工作者,成天跟那些聾啞孩子打交道,特別擅長做耐心細(xì)致的工作。我想跟她好好商量母親的事,必要時讓她親自出馬,去做母親的工作。她們婆媳倆挺投緣,處得不錯,說不定她的話比妹妹的話更管用,這叫雙保險。
妻一進(jìn)家門,就急急地問,有什么大事,急著叫我回來?我將“大白菜”遞給她,垂頭喪氣地說,我媽腦病大概犯了,非要拿這張照片做遺像,真叫我沒辦法。妻盯著照片看了半天,一點兒驚訝的表情都沒有,反而若有所思地說,媽堅持要這張照片,一定有她的道理,你最好還是滿足她的心愿。
妻的話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她竟也不分青紅皂白了。我惱怒地說,那怎么成?豈不被人笑掉大牙,我媽她腦子不清楚,你也不清楚了?
妻乜了我一眼說,看來你并不了解媽。
難道你比我這個親兒子還了解?
那可說不定,世上的事有時候還真講不清,自己最親最疼的人,反而有所顧慮,不忍給他添堵,隔了一層的才無所顧忌,可以分擔(dān)自己的痛苦煩惱。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什么事?我詫異地盯著妻一張一合的嘴。妻望了窗外一眼,天上一輪孤月,被一圈紅紅的光暈罩著,顯得迷離又昏暗。
月亮烘火,要下雨了。
這種時候她還有心情管天下不下雨?我氣不打一處來,管天干嗎?我問你話哩!
妻收回了目光,說了一件讓我驚掉下巴的事。她說,三年前的一天,媽突然對我說,讓我?guī)退趫笊系莻€尋人啟事。還說,前面一幢樓的一個老頭兒,就是在晚報上登啟事,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弟弟。媽叫我別告訴你,我就按照她的要求,打了晚報新聞熱線電話,說了這件事,報社很快登出了一篇尋親文章。
還有這事兒?我怎么沒看到?
妻笑了,你有多少年不看報紙了?不過即使看到,你也想不到是我登的,我只留了個姓,劉女士,聯(lián)系電話是我辦公室的號碼。
那份報紙還在嗎?
妻進(jìn)了房間,在母親夾鞋樣兒的一本舊雜志里,抽出一張已經(jīng)泛黃的報紙,指著晚報熱線版的頭題給我看。我看到斗大的黑體字寫著這樣的標(biāo)題:年過八旬的老人心念60年前遺棄的女兒。
我嚇了一跳,我姐都死了多少年了,她怎么到現(xiàn)在還登報呢?真是瘋癲病犯了。
不管瘋癲病犯沒犯,總之這是她的心魔,你這個做兒子的,難道看不出,她的心魔一直像影子一樣纏著她,讓她活得不安生嗎?
妻的話,如卵石給我重重一擊,如潮的往事在我心里激蕩起伏。
母親是什么時候瘋癲的,我全無記憶。隱約聽姨娘說過,與我姐有關(guān)。母親18歲就嫁給了表哥,第二年生了個女孩,起名小蓮。哪知小蓮長到4歲還不會喊爸爸媽媽,那年冬天又生了一場病,尾椎骨處長了一個膿瘡,疼得整天哼哼唧唧地哭,花了不少錢都看不好。偏偏又趕上鬧饑荒,家鄉(xiāng)日子不好過,母親的表哥,也就是我的生父,跟人到江西跑單幫,誰知一去不歸,丟下我們母子三人,飽一頓餓一頓。我媽沒文化,也沒啥技能,在一個磚瓦廠做臨時工,天天累得腰都伸不直,那點兒收入,根本養(yǎng)不活我們。我媽有個師妹,就勸她,師姐,將大丫頭送人吧,要不你們娘仨都活不成。據(jù)說,當(dāng)年,趁天黑,我媽將睡著的小蓮用棉襖裹著,讓師妹抱走了。師妹將小蓮送給了青弋江寶塔根下的一個無兒無女的船工,換回一斗米。青弋江是長江的一條支流,穿城而過,在長江和青弋江交匯處的江堤上,有一座具有燈塔意義的寶塔,由當(dāng)?shù)貪O民集資興建,那一帶早年住著許多船工。兩年后生活好轉(zhuǎn),我媽想要回小蓮,師妹領(lǐng)著我媽找到了那個船工,他競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小蓮幾個月前在江邊玩水,掉江里淹死了。我媽傻了,當(dāng)場就癱倒在地,哭得死去活來,是師妹一路架著她回的家。自那以后母親看人的眼神就不對了,說話顛三倒四,有時像喝醉了酒似的,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之后家里人都不敢再提小蓮的事??赡赣H心智仍迷糊著,三天兩頭往那兒跑,那一帶大街小巷她都轉(zhuǎn)遍了,可她再也沒找到那個船工。后來城市改造,寶塔重建,周邊的居民全部拆遷,建成了高高的防洪墻,母親也老了,跑不動了,才很少去那里。
我將那篇文章一字不落地看了兩遍,發(fā)現(xiàn)有段話提供了一些重要細(xì)節(jié):老人當(dāng)年是用自己的一件花棉襖包著女兒的,棉襖口袋里放了一張寫著女兒生日的字條,還有什么,老人記不清了,只記得女兒小時候屁股上害過瘡,尾椎骨附近應(yīng)該有個疤痕。
文章的最后寫道:老人非常想念分別久遠(yuǎn)的女兒,希望自己在世時能見見女兒,向她說一聲:媽媽對不起你。
放下報紙,我呆呆地望著窗外,這時,月亮已經(jīng)完全被烏云遮住了。不過,雨還沒下,可我的心已經(jīng)潮濕一片,一團(tuán)團(tuán)云霧在心里盤旋,我姐到底死沒死呢?如果還活著的話,她的記憶中,大概只有母親年輕時的樣子,這樣看來母親并不糊涂,或許這正是她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妹妹給我回了信息,說費盡了口舌也勸不動媽,她還是一口咬定要那張照片,還哭著說,我自己的遺像自己都不能做主嗎?我只得給妹妹回道,算了,隨她的心愿吧!讓她糊涂一點兒也好,有時糊涂比清醒要幸福。
我決定不再與母親糾纏遺像的事,每天照常去醫(yī)院,看看母親的狀況,并陪她說說話,這大概才是我最該做的。妹妹也是,我們每天錯開時間去,這樣讓母親時時有人陪,她也天天盼著我們?nèi)?,一見到我們就說東道西,講個沒完。我說,媽,您這病還是少說話為好。母親卻長長嘆了一口氣說,現(xiàn)在不說,以后怕沒機會說了。我只好說,您要真想說就說吧,我聽著哩。母親說,這些天也不曉得怎么了,盡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我笑著問,您都夢到什么了?唉!都是年輕時候的事。母親喘著粗氣說。有一次,夢見到大花園去看戲,那時候的大花園可熱鬧了,經(jīng)常有戲班子來唱戲,我是場場不落的穆桂英。一天抱著那大丫頭擠在人群里看戲,看了一半,她要撒尿,我就讓她鉆出人群到外邊去尿,可我看得太入迷了,把她給忘了,散了戲,競發(fā)現(xiàn)她不在身邊,我圍著戲園子找了幾圈,可哪有她的影子,我瘋了一樣扯著嗓子大聲喊“小蓮啊…小蓮啊”,可嗓子都喊啞了,也沒人應(yīng),我越喊越急,喊著喊著就喊醒了……
見我聽得入神,母親擦擦眼睛,又說,還有一天晚上,夢見帶那大丫頭去江西,恍恍惚惚中,我們上了一條小客輪,江面上風(fēng)好大,船搖搖晃晃的,站在甲板上,寒風(fēng)刺骨,大丫頭的小臉都凍得發(fā)紫,我趕緊抱著她下了艙。船到了九江,我們夾在人群里出了艙,到了岸上,忽然想起包袱丟在船艙里,我將大丫頭放在岸邊,對她說,就在這兒等著,哪也不要去,媽回去拿包袱,一會兒就回來。我急忙回到船上,可一個船員攔著不讓我上船,我一把推開他,沖他嚷著:我女兒還在等著我哩!我返回艙里,找到了包袱,跑回岸上,大丫頭卻不見了,我慌了神,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天喊地地號起來。許多人圍了上來,問我怎么了,我說,我女兒丟了!我女兒丟了!這時一個高個男人將我拉了起來,我一看是你繼父,身旁還站著你,你那時才那么一點兒高,我一把抱住你,又是一陣大哭,生怕你再跑了,后來,好像是你繼父將我們母子帶回了家。說完母親已是淚流滿面,我趕緊抽了一張紙巾為她擦去眼淚。
看來母親真的有心魔,而且中魔太深,已經(jīng)深入骨髓。母親嫁給繼父時,我已經(jīng)七八歲了,那之后的生活,我記得非常清楚。繼父比母親整整大了10歲,他們的婚姻,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就是搭伙過日子,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就是這個樣子的。從母親平時流露出的情緒看,母親的感情大多給了我的生父,也就是她青梅竹馬的表哥,表哥死在他鄉(xiāng),母親的愛情也丟在了他鄉(xiāng)。繼父對母親還算仁慈,母親除了拖著我這個小油瓶外,還有那有一搭沒一搭的瘋癲病,這是繼父婚后發(fā)現(xiàn)的。雖有點受騙上當(dāng)?shù)母杏X,不過他還是包容了。他最大的滿足是收獲了我的妹妹,繼父非常稀罕妹妹,妹妹可是他40多歲才得到的天使?。?/p>
繼父在他69歲時得了肺癌,還是晚期,他這個老煙鬼,得這種病也不奇怪。在他生病期間,我四處尋醫(yī),盡心照顧,做了全部的努力,我要讓他死得瞑目。繼父去世后,我將母親接來跟我們一起過,母親苦了一輩子,精神上受過刺激,老了又患上了哮喘病,我不能丟下她不管,我要給她一個幸福的晚年??勺屛翌^痛的是,任我怎么體貼關(guān)懷,盡著孝道,都治不好她的病。
晚年的母親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每天對著觀音菩薩,燒香叩頭,拱手作揖,說一些神神道道的話,不知念的什么經(jīng)。
天終于涼快了下來,風(fēng)吹在臉上有了絲絲的涼意,轉(zhuǎn)眼中秋節(jié)也快到了,可母親還是蔫著,整天喊透不過氣。各種消炎的、平喘的、化痰的、抗菌的藥水不知掛了多少,身上從頭到腳戳了無數(shù)的針眼。我天天往醫(yī)生辦公室跑,醫(yī)生也無奈,說,你母親的肺功能只有正常人的一半,隨時有窒息昏迷的可能,你們要有準(zhǔn)備。這邊母親卻天天吵著要回家,說死也要死在家里。我安慰她說,好,我們明天就回家。我真的很想帶母親回家,再過一個團(tuán)圓的節(jié)日,可老天爺不成全我,中秋節(jié)的前一天,母親的病情極度惡化,住進(jìn)了ICU,并插上了呼吸機。
進(jìn)了ICU,家屬每天只能探視一次,每次半個小時。我見母親躺在那里,嘴里插著長長的管子,一個鼻孔插著氧氣管,一個鼻孔插著飼管,手腳被死死地綁在床邊的護(hù)欄上,動彈不得,我的眼淚再也繃不住了,我俯下身子在母親耳邊,哽咽著叫了一聲“媽——”,母親微微睜了睜眼睛,可很快又閉上了。我淚如泉涌,不忍看下去,大約待了十多分鐘,就出來了,換妹妹進(jìn)去。
一天、兩天,度日如年,3天過去了,我問醫(yī)生,呼吸機能拿下來了嗎?醫(yī)生說,不行!一個星期過去了,醫(yī)生還是說不行,你母親現(xiàn)在還不能自主呼吸。20天過去了,醫(yī)生說,管子不能再插了,人太難受了。要我們考慮,切喉,從氣管插進(jìn)去。這次我拒絕了,我不愿到了最后,還將她老人家搞得五體不全。30天了,母親沒有一點兒好的跡象,各項指標(biāo)都在天天惡化。一張張催款單,如雪片飛向我,我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ICU就像老虎機呀,一天要吞下好幾千,我只得硬著頭皮交,可能挺到什么時候,我心里一點兒底都沒有。妻子整天唉聲嘆氣,這也難怪,從母親人院,到住進(jìn)ICU,我們花的錢可以在老家蓋一幢房子了。可ICU并不能讓母親起死回生,最可怕的就是現(xiàn)在這樣了,人死不了,又活不成,我像坐在火山上,被烤焦了。
到了44天,母親似乎已沒了意識,以前喊她,還眨巴眨巴眼,現(xiàn)在叫她,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了,只有床邊的心電監(jiān)護(hù)儀顯示還有生命體征。而我已是山窮水盡,走投無路,妻說,放棄吧,這樣下去已沒有意義。
可、可她老人家還有……一口氣呀!
媽一輩子受了那么多的罪,臨死還要受這種折磨。
你要真有孝心,就不要這樣折磨她。聽了這話,一旁的妹妹首先動搖了,她愁眉苦臉地望著我說,哥,到底咋辦?我咬了咬牙說:我去找醫(yī)生。
醫(yī)生說,放棄治療,必須簽字,還要家屬親自操作。這也太殘忍了吧,我怎么下得了手呀!醫(yī)生說,醫(yī)院就這么規(guī)定的,我們碰到過太多的醫(yī)療糾紛,我們不能承擔(dān)這個風(fēng)險,請你理解。
那晚,當(dāng)我將那根維系生命的管子從母親嘴里拔出來的那一刻,我像一座搖搖欲墜的危樓徹底崩塌了。
靈堂里供奉著母親的遺像,那張“大白菜”放成了14英寸的大照片,增加了黑白對比度,罩上相框,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一件藝術(shù)品。我看著卻十分別扭,怎么也無法將它與腦海中的母親畫等號。看著親朋好友們給“年輕的母親”焚香、跪拜,我心里既感激又不安,甚至覺得自己有點兒不地道,可那些可愛的人們,不但沒笑話我,還夸,你母親年輕的時候真漂亮。出殯的那天,兒子捧著母親的遺像,像捧著一個30年代的電影明星,引來路人的側(cè)目,看著人們好奇的目光,我感覺五味雜陳。
辦完了母親的喪事,我有種失魂落魄的感覺,整天虛飄飄的,還老做噩夢,一閉上眼睛就看到母親張著的嘴。從母親嘴里拔下管子的那一幕,像鬼魂一樣,在夢中飄來蕩去,怎么也趕不走,醒來時,身上直冒冷汗,一時間感到自己都抑郁了。
妻說,別急著上班了,在家歇兩天吧。
我是該歇兩天了,這么多年我都沒好好地歇息了。我悄悄步入母親的房間,將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不讓一點兒陽光漏進(jìn)來。已找不到母親的身影,只感覺四周還彌漫著她的氣息,時間仿佛靜止了,只有神龕里的觀音菩薩,輕蔑地看著我,念佛機循環(huán)往復(fù)地低聲吟唱著佛語。桌上一盞長明燈,映照著母親的遺像,那幽幽的火苗忽閃著橙色的光芒,在黯淡的黃昏如星光閃爍,一只盛著米的大碗里插著香,幾縷青煙在遺像前像舞女一樣繚繞,繚得我眼花繚亂。這時,年輕的母親變得朦朦朧朧,年老的母親清晰浮現(xiàn),兩副面孔在我眼前交替重現(xiàn),不知哪個是母親的前世,哪個是母親的今生。
我點起一根煙,靠在床頭,皺著眉頭,吞云吐霧,一卷卷煙霧,四處彌漫,讓房間里變得影影綽綽。我將煙頭掐滅,隨手拉開床頭柜的抽屜,摸到一個冰涼的鐵盒子,心猛地一抽,像摸到了一個地雷。我立刻擰亮了臺燈,將盒子拿到燈下。這個小聚寶盒,不知里面放了什么,母親一直用小鎖鎖著,如今鎖都生了銹。兒子小時候吵著要這個盒子,平時兒子要頭母親都會砍下來給他,可這個小盒子卻不愿給這個唯一的大頭孫子,還嚇唬兒子說,里面有毛毛蟲會咬人的。我曾調(diào)侃母親說,一定裝了私房錢。母親卻神秘地說,比錢還貴重。
母親那天哮喘發(fā)作,我連夜將她送進(jìn)醫(yī)院,走之前,母親鄭重其事地將這個聚寶盒交給我,讓我?guī)退掌饋?,說要是能回來,就還給她,要是回不來,就留作紀(jì)念吧。我心里糾結(jié)著,嘴里卻打著哈哈,您又說胡話了,并隨手將盒子放進(jìn)了抽屜。母親住院后,病情一天比一天重,我心急如焚,天天跑醫(yī)院,早忘了這個盒子,今天無意中摸到它,不禁潸然淚下,仿佛又看到了母親。我想打開它,可找了半天也找不到鑰匙,最后只好用手?jǐn)Q開了鎖。那也只是個玩具鎖。打開盒子,首先看到的是一對金耳環(huán),這個我太熟悉了,是早些年我給母親買的,也是母親身上最值錢的東西,母親很喜歡,一直戴在耳朵上,可每次一犯病,她都會拽下來,收起來,出院回到家,再重新戴上,這次或許有了什么預(yù)感,她早早地就收在了這里面。除了耳環(huán),我發(fā)現(xiàn)有一只用紅綢布包著的銀手鐲,說是手鐲,實際上就是個細(xì)細(xì)的小圈圈,小時候,我見農(nóng)村里的小孩戴過,一般都是一對,戴在兩只手腕上。這種不值錢的玩意兒有什么收藏價值哩,母親卻像寶貝似的用紅綢布包著,好像比那對金耳環(huán)還珍貴。
我又翻了翻盒子的底層,有幾張舊版的鈔票,有10元的,50元的,還有兩張100元的,加起來有2000元,我信手翻看著,忽然發(fā)現(xiàn)鈔票里夾著一張照片,照片上一個小女孩,扎著兩只羊角辮,一雙眼睛烏黑發(fā)亮,臉模子非常像年輕時的母親,這就是母親說的最貴重的東西嗎?它埋得夠深啊!
我心情沉重地將聚寶盒蓋子輕輕合上,捧在手里,感覺像捧著母親一顆苦難的心,沉甸甸的。我將它放到母親的遺像前,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鞠了三躬。
三個月后的一天,妻領(lǐng)回一個中年女人。那女人看上去有五六十歲的樣子,中等個頭,短發(fā),細(xì)格子襯衣,黑褲,皮膚黃中帶黑,像老化的皮革,一雙眼睛倒挺大,但渾濁,無神,黑眼圈周圍布滿漁網(wǎng)一樣的皺紋,她的衣著和神情,讓人感覺城不城鄉(xiāng)不鄉(xiāng)的,好像生活在20世紀(jì)七八十年代。見到我,她有點怯生,兩只眼睛看著地面,不敢正視我,一雙手在身上搓來搓去,不知往哪里放。我注意到那雙手,粗大、厚實、青筋突起,不像一雙女人的手。
妻將我拉到一邊,悄悄對我說:她今天找到我辦公室來的。
她是什么人?找你干嗎?
你忘了那篇尋親文章?
我一怔,她是?
現(xiàn)在還難確定,還要再問問清楚。
我將她從上到下又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像個審判官似的問:你是哪里來的?她瞥了我一眼,又趕緊躲開,低著頭用手指了指南面,嘴里發(fā)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像驢叫似的。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來我家找誰?
這時妻在一旁向我打手勢,她指指自己的嘴,又搖搖手,暗示她不能說話。原來是個啞巴。
她兩眼迷惘地望著我,在手上寫著什么,妻趕緊找來了紙和筆,她別別扭扭地寫了三個字:馮素英。
我驚得倒退了一步,感覺遇到了妖,她竟然知道我母親的大名,你、你是她什么人?
她直直地望著我,眼里滿是淚水。
你找她干什么?
她嘴唇嚅動了一下,眼淚流下來了,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妻子能懂她的意思,于是對妻打起了啞語。妻說:她說,是她媽。
空口無憑,我怎么相信你呢?
她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從背著的挎包里掏出一張舊報紙,我一看,正是妻給我看的那張晚報。接著她又打了幾個手勢。
妻說,她說她父親臨終前,給了她這張報紙。說,那個老太太要找的人大概就是你。
你父親是誰?
她直愣愣地看著我,目光里五味雜陳,還是直打啞語。
妻說:她說他是一個船工,不過,已經(jīng)去世兩年了。
那,你怎么到現(xiàn)在才來?
她仍不停地比畫著,妻繼續(xù)翻譯道:
她說:開始我不相信,長這么大,我一直以為我媽年輕時生病死了。小時候,有人說我是收養(yǎng)的野丫頭,我回家問父親,他說人家瞎說哩,你不要相信。父親臨終前卻含著淚說:別怪爸,爸過去不承認(rèn)你是收養(yǎng)的,是怕傷害你,怕你接受不了??傻搅诉@個時候,再不告訴你真相,老天爺不會放過我。這么多年我都在躲她,可到了陰間是躲不過的。我哭了,我怎么是收養(yǎng)的呢?他把我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我說,我就是您親生的……他搖著頭說,是真的,丫頭,他又將一個信封交給我,說這里是你母親當(dāng)年放在你身上的東西,你去找她吧,她應(yīng)該還活著。說實話,開始我不想來認(rèn),都過去這么多年了.還有必要嗎?再說我心里多少有些怨恨,覺得她太狠心……前一陣,在家里看電視,看到一檔尋親節(jié)目,看得我眼淚都下來了,就動了尋找母親的念頭。
我心里松一陣緊一陣的,感覺這個故事有點狗血,我還是板著面孔說,就憑這張報紙,我就能相信你嗎?
她又從一個舊信封里掏出一張紙條和一個銀色的小圈圈。我看到,紙條上歪歪扭扭地寫著某年某月某日,那個小圈圈我有點眼熟,與母親鐵盒子里的一模一樣,應(yīng)是一對兒,我的腦子“轟”的一聲,像拉爆了一個響雷,頭一陣眩暈,半天,才顫抖著對妻說:帶她到房間去,看看她屁股上有沒有疤痕。
好的。大姐,跟我來。
妻領(lǐng)著她進(jìn)了母親的房間,并輕輕關(guān)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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