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嘎是個炒爆米花的老頭。只要是我們村的人,一提到爆米花就想到喬嘎。
我做夢都想吃爆米花,一顆顆小金石,在小黑豬機器肚子里嘩啦啦嘩啦啦地叫著,紅艷艷的火舌舔著它,小肚皮嘣的一聲,開出許多白色的蒲公英花朵,水泡似的飄浮到空中,香氣的精靈悄然拍著小翅膀,鉆進鼻孔,沁人心脾。
生活需要喬嘎。一想起喬嘎,我就感覺生活平凡和溫暖。每當在城市的角落看到那些滿臉黝黑的炒爆米花老頭,我就想起喬嘎。喬嘎成了我歲月的刻刀,童年已是過去,歲月悄然爬上額頭,不知不覺已到了不惑之年。我只不過在城市做著鄉(xiāng)村的夢。喬嘎成了平凡生活中的回憶符號。
每到冬月,如果喬嘎還沒有來到村里,小孩們便吵著大人問??炝?!大人們敷衍著,每天到村口玩的時候,空洞洞的眼里總幻化出一個身影。
當遠遠看到他微駝著背,擔著小黑豬機器和籮筐一搖一擺地出現在村口時,我們這些小孩子便呼啦迎上,歡叫著:喬嘎喬嘎,放個大響叫嘎嘎!他便笑呵呵地嚇唬我們,而大家一點兒都不懼他,前呼后擁,調皮地摸他的工具——他不準我們亂摸的。
村中央的泥巴院壩上,喬嘎熟練地擺開陣勢。我們好奇他那小黑豬機器前面有個鐘表,紅色的指針不知表示什么,看起來很神秘,橢圓籮筐口上半部敞著缺口,下半部用舊輪胎墊著。綠鐵皮風箱更是稀奇,來回抽動把子,就有呼呼的風吹到柴堆上,紅紅的一大片蔓延開,整個院壩都暖和起來了。各家聽到響動,把梁上苞谷挑下兩串,匆匆脫粒,用簸箕背風上下拋左右搖,把爛粒、細小的粒及屑皮篩去,剩下苞谷棒子當柴火。趕到時,壩上已排成長長的隊。中午沒有輪到的,叫人來看守,先回家吃飯。晚上喬嘎的火光照亮整個寂靜的山村,冷寂的山莊因此而增添不少溫暖。有人請喬嘎去吃飯,休息一下,他總是笑笑,說不餓。村里一個二嬸是他老鄉(xiāng),喬嘎不用邀請就去她家匆匆扒了幾口飯,說鄰村也要等著他去哩。
有時喬嘎炒爆米花時不讓人打擾,他右手優(yōu)雅地轉動著吹風機,左手轉著小黑豬,充滿血絲的眼睛安詳地看著前方,有時又靜靜地盯著上竄的火苗。他有一種本領,能讓小黑豬脫手自個兒轉,然后抽空去加柴。由于我一直好奇地蹲在他身邊看,他用沙啞的聲音示意我試試,于是我成為村里第一個允許轉他的吹風機的人,當時在伙伴中,獨一無二,我感到相當自豪。
喬嘎不用看時間,估摸什么時候該開爆,就大聲喊我們讓開,從容地用鐵鉤提著小黑豬到四五米外的竹籮里。此時是最激動人心的時刻,時間頓時在空氣中凝固了。
大伙兒捂著耳朵,張大嘴巴,腦子中想象爆米花飛躥的樣子,期待那嘭的一聲,便一窩蜂沖上前搶那些散落的爆米花。煙霧中,喬嘎像個戰(zhàn)場上的英雄,挺著鐵塔身板,手上的小黑豬像繳了敵方的戰(zhàn)利品?!按蠹衣c,燙,不要碰到!”看在地上搶成一團的我們,他呵呵地笑著,白牙在煙霧中閃亮。大家有時踩了對方的手腳,有時為搶一顆爆米花爭吵廝打起來,但絕不會去主人家的大口袋里抓爆米花,盡管他好意地讓我們嘗。喬嘎總說,吃點兒沒什么,讓小娃兒吃。
多少年后我才明白,原來我們需要的是樂趣,真吃起來小肚子裝不了多少。每年初冬,我們期盼喬嘎的到來,給寂靜的山村帶來喧囂,人群的聚鬧,唧呃唧呃的爆米花機轉動聲,呼呼的紅火舌,還有那令人期待的爆炸聲!
每年冬月,他就是這樣一村到一村地忙碌著。如果從賺錢角度說,每鍋幾毛錢實在不劃算,但喬嘎似乎有著一個念頭:這么多村寨的孩子在等著他。沒有人知道他想什么,也許只是他的日常生活。我們期待的爆米花炒好,喬嘎走了,寬廣的院壩空蕩蕩,冷冷清清,各家伙伴躲在家吃著爆米花,只是解饞,吃到肚子里沒有搶來的香脆。那人聲喧鬧的壩子,夜晚溫暖的火光,期待爆炸的驚心動魄的時刻,爭搶的快感……喬嘎離開了村子,也帶走了我們的歡樂。唯一能留下的是他慈祥的眼神,特別是粗黑的眉毛,圓圓的黑臉總對我們做出各種鬼臉,然后露出雪白的兩排牙齒,可愛中有點兒狡黠,他傻里傻氣的模樣挺逗我們喜愛。這時候,喬嘎帶來的遠比爆米花還要快樂。
后來,我們這些孩子離開山村,到城里求學,再也沒有看到喬嘎。
在村里,喬嘎再也沒有來了。
村里也再沒有炒爆米花的人來了,就算是偶爾來了一個,都沒有喬嘎那樣讓人高興。不是喬嘎收費低,更多是喬嘎在人們心目中的親和力,抑或是一段回憶,一種夢想。
二嬸回娘家時,當地人也多年沒有看到他了。有人說喬嘎在外地發(fā)瘋癲死了,有人說喬嘎到很遠的地方乞討去了。人們只是偶爾談及某件事,突然記起這個人,失聲說,噢,那個喬嘎!
我的夢中,火舌幽幽地舔著黝黑的小黑豬機器,伴隨著唧呃唧呃的轉輪,呼呼吹氣的風箱,紅紅的火舌,他安詳地坐著,圓圓的臉總是被煙熏得紅黑紅黑的,只看到一雙眼睛在忽閃,偶爾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