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帆
(江蘇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徐州 221116)
“艷科”與“本色”之爭,自北宋即始,時人批蘇軾詞非本色,批柳永詞“詞語塵下”,貶抑之聲此消彼長,未曾斷絕;然又有評蘇詞超然雅致,如胡寅《斐然集》載:“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婉轉(zhuǎn)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盵1]239對柳詞則亦趨之若鶩,如胡寅又評:“柳耆卿后出,掩眾制而盡其妙,好之者以為不可復(fù)加?!盵2]129褒揚之論與貶抑之聲同臺唱和,不可謂不壯觀。二者之間的爭論便在這茫茫詞學(xué)發(fā)展之史中,逐漸演變?yōu)椤霸~為艷科”與“本色詞論”兩大詞論派系之間的矛盾?!霸~為艷科”及“本色詞論”兩大理論體系中,何為“艷科”,何為“本色”,都已有大量論著探討且清晰完善,如謝桃坊先生的《詞為艷科辯》,施議對先生的《本色當行話宋詞》。但“艷科”與“本色”之間的界限為何?清代詞人彭孫遹在《金粟詞話》中有言:“詞以艷麗為本色,要是體制使然?!盵3]723可以見得清人仍未重視二者之別,將“艷科”與“本色”交叉而論,今人學(xué)者雖已分而論之,然二者之間模糊不定的界限問題則并未得到有效解決。
筆者以為,這是因為 “詞為艷科”與“本色詞論”在形成規(guī)定的理論性的“話語”后,即形成了對“詞”這一概念的范圍限制,后來學(xué)者在這種默認狀態(tài)下對這一方面的“再評價”只不過是意義上的不斷延伸。因此,我們需要回到具體的歷史語境中重新解構(gòu)“詞為艷科”與“本色詞論”的始源,放棄這種無意義的再衍生,也就是回到宋人對這兩種論調(diào)的批評并加以分析,而非在歷代學(xué)者的研究基礎(chǔ)上進行理論性的匯總,才能完全解決艷科與本色的界限問題。
“艷科”一詞首先出現(xiàn)在胡云翼先生于1926年出版的《宋詞研究》中:“我們看宋朝的時代背景,是不是適宜于詞的發(fā)達呢?自然是適宜的……既是國家平靖,人民自競趨于享樂。詞為艷科,故遭時尚?!盵4]125可知在宋時,還并未形成“艷科”這一具象化的概念。但是詞在其誕生之初是合樂歌唱的,隋唐時期由西域傳來的燕樂為詞的興起提供了音樂基礎(chǔ),且起初歌唱者多為宴會助興的歌女或坊間藝妓,創(chuàng)作主體還并未轉(zhuǎn)移至文人。唐后的五代時期,應(yīng)當算是詞的發(fā)軔之際,此時詞已經(jīng)有大量文人參與創(chuàng)作,《花間集》便是例證。但此時詞仍未脫離宴席酒會的應(yīng)用環(huán)境,文人酒會之時便會隨性寫就,讓宴中歌女即席演唱。許多觀點以為這種條件下的詞是遭受著時代與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制約等,筆者則認為此乃詞本身的文體特性,是詞本來就是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才能孕育出來,在文人酒會的那種環(huán)境下逐漸形成,若是沒有那樣的時代與環(huán)境,還需要詞做什么,樂府詩,雜言詩便足以應(yīng)付。
李肇《國史補》中有載:“京城貴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車馬若狂,以不耽玩為恥。執(zhí)金召鋪宮圍外寺觀,種以求利,一本有值數(shù)萬者。”[5]432稱晚唐人士“以不耽玩為恥”??梢娚衔乃v的詞所處的這種典型環(huán)境在晚唐時便已然成型,晚唐時就已有可供詞扎根發(fā)展的土壤了。
根據(jù)詞在其發(fā)端時期的這種應(yīng)用狀況,可以看出詞在當時是具有旨在表達男性視角的世俗之欲的目的,且具有普遍性。雖寫就女子歌唱,擬女子口吻,但為男性服務(wù)的主要目的是不可否認的。這樣的文體特性、表達特征與應(yīng)用場景下,我們可以看到“艷科”的觀念雛形是具備的,只是還并未形成文體自覺。因此剛開始的這種根據(jù)“詞”表現(xiàn)出來的用途而做出的這種 “描述”,后來才慢慢被詞論家們逐漸構(gòu)建為一種“概念”,這個概念也就是“詞為艷科”。這顯然是一個歷史性的過程,最終讓“詞為艷科”具象化。
而“艷”字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的傳統(tǒng)批評中,所指含義是十分豐富的,由此,我們需要明確,時人所批的“艷”是指“艷詞”、“側(cè)艷之詞”還是“艷情詞”,抑或有其他釋義,這樣我們才能判斷“詞為艷科”這個概念中的“艷”的內(nèi)涵,才不至于混淆。
劉勰《文心雕龍》即有對“艷詞”二字的評論,其“雜文”篇云:“甘意搖骨體,艷詞洞魂識?!盵6]127,而此處所謂的“艷詞”則是指艷麗的辭藻。至韓愈《辭唱歌》“抑逼教唱歌,不解看艷詞”[7]680以及許渾《聽歌鷓鴣詞》“南國多情多艷詞”[8]431,其中的“艷詞”方才指在酒宴、聚會等場合用于演唱的歌詞,但顯然此時還未成為詞學(xué)概念之一。直至五代北宋之交,“艷詞”的概念才逐漸轉(zhuǎn)變成“艷情詞”,而誕生于此際的歐陽炯《花間集序》一文便不可忽視,是“艷詞”的概念逐漸轉(zhuǎn)變成“艷情詞”的標志性材料?!捌G情”為何?在古代,“艷情”即女性美色和男女私情的代名詞?!痘ㄩg集序》明確說道:“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9]1598其中“綺筵公子”,“繡幌佳人”便是“艷情詞”的主要形象了。再看序中又言:“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倡風。何止言之不文,所謂秀而不實。”[9]1598歐陽炯對南朝宮體詩持有明確的反對態(tài)度,這說明歌樓妓館演唱艷詞成風這一現(xiàn)象是與《花間集》成書宗旨相悖的,由此可以看出《花間集》的選詞宗旨并非是“艷詞”,而是“艷情詞”,且此時“艷詞”已成為“言之不文”,“秀而不實”的代名詞了。這也說明,在“詞為艷科”的理論體系中,“艷情詞”乃其主要批評對象之一。
“艷科”批柳永,“本色”批蘇軾。至此我們可以看看時人如何批柳永詞之“艷”,以便我們更加明確“詞為艷科”中“艷”之所指。
時人對柳詞評價中最為人所知的當是吳曾《能改齋漫錄》中載:“仁宗留意儒雅,務(wù)本理道,深斥浮艷虛薄之文。初,進士柳三變,好為淫冶謳歌之曲,傳播四方?!盵2]129顯然柳永“好為淫冶謳歌之曲”才是其被批的主要原因,吳曾所評也十分直白。而李清照《詞論》中評柳詞“雖協(xié)音律,而詞語塵下”[10]125則顯得委婉許多。此外,時人沈義父《樂府指迷》云:“康伯可、柳耆卿音律甚協(xié),句法亦多好處。然未免有鄙俗語。”[2]130評價相似。又有張端義《貴耳集》評:“雖頗以俗為病,然好之者終不絕?!盵2]130徐度《卻掃篇》:“其詞雖工致,然多雜以鄙語,故流俗人尤善道之?!盵2]129等等,皆未偏離這一評價綱領(lǐng)。可以看到,“鄙俗”二字甚多,這說明時人對柳詞的鄙夷多來自其“俗”的一面,而這文人口中所評之俗,也就是情色之語。且來看兩首柳詞中“情色詞”的代表,第一首為《斗百花·滿搦宮腰纖細》:
滿搦宮腰纖細,年紀方當笄歲。剛被風流沾惹,與合垂楊雙髻。初學(xué)嚴妝,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舉措多嬌媚。
爭奈心性,未會先憐佳婿。長是夜深,不肯便入鴛被。與解羅裳,盈盈背立銀釭,卻道你但先睡[2]9。
第二首《菊花新》:
欲掩香幃論繾綣。先斂雙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鴛衾圖暖。
須臾放了殘針線。脫羅裳、恣情無限。留取帳前燈,時時待、看伊嬌面[2]79。
這兩首詞對男女情愛的描寫十分露骨,甚至說是詞這一文體中文人所寫就的篇章中最為露骨的也不為過。李調(diào)元《雨村詞話》更是直言:“柳永淫詞莫逾于《菊花新》一闋?!盵2]79這種充斥情色色彩的作品,無論放在何種文體中,引致非議乃至輕侮都情有可原。若將柳永此類艷詞以一詞概之,“浮艷”“側(cè)艷”筆者均以為會因流于委婉而不夠妥帖,“淫艷”一詞足以概之。
而此類“淫艷”之詞在柳詞中不占少數(shù),其《晝夜樂·秀香家住桃花徑》一詞,黃昇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中評“此詞麗以淫”[2]11,又如《兩同心·嫩臉修蛾》《鳳棲梧·蜀錦地衣絲步障》《錦堂春·墜髻慵梳》等詞作,不勝枚舉。雖然柳詞中此類有失文學(xué)價值的作品過于“淫艷”,但是我們不能因此而全盤否定柳永的成就以及詞史上的地位,瑕不掩瑜,需要我們研究者理性地辯證看待。
綜上所述,“艷詞”“側(cè)艷之詞”“淫艷之詞”“浮艷之詞”“艷情詞”均為時人對詞之“艷”的部分的認知,今人所界定的“艷科”一詞,事實上應(yīng)當完全包含這些風格的作品。故“詞為艷科”所包括的含義可以確定下來,一是內(nèi)容上為“艷情”的詞,包括閨情別怨、酒宴筵席、男女情事,乃至男女之間顛鸞倒鳳的淫冶之事等;二是風格上為“艷”的詞,不論是“艷麗”“側(cè)艷”“浮艷”乃至“淫艷”,以上皆屬“艷科”之詞。
“本色詞論”之所以會產(chǎn)生并發(fā)展,有學(xué)者以為,是因為詞在其誕生到發(fā)展的過程中原本一直保持著所謂的“婉約”之風的本質(zhì)受到了沖擊,而首先出現(xiàn)的,打破了詞這一固有特征的“沖擊”,便是蘇軾。如果沒有與之相反的事物存在,那么又何須去建立所謂“本色”來與之相對呢。這種對“詞”的本質(zhì)概念做出規(guī)定的行為,正是為了應(yīng)對“詞”接下來的發(fā)展過程中面臨的沖擊。
“本色”論者多以蘇軾為反例,批蘇軾之詞“非本色”,其中最為研究者關(guān)注的論調(diào)應(yīng)為陳師道在《后山詩話》中所言:“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盵11]309這段文字需要關(guān)注的三點即“以詩為詞”、“極天下之工”與“要非本色”。
“以詩為詞”說明時人認為蘇軾以詩法作詞,引詩入詞,如其《南歌子·送行甫赴余姚》:“日出西山雨,無晴又有晴”[1]68二句,顯然是引劉禹錫詩《竹枝》“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12]二句入詞,這種打破詩詞之別的做法,必定會在當時引起討論或爭議?!逗笊皆娫挕啡杂休d: “世語云……蘇子瞻詞如詩,秦少游詩如詞?!盵11]312而“世語云”三字足以見得認為蘇軾“以詩為詞”的這種觀點在北宋詞壇已然普遍。
“極天下之工”說明時人對蘇軾作詞的能力十分認可,認為蘇軾并非不會作詞之人,而是會作詞的同時其水平已經(jīng)到達“極天下之工”。然而這似乎又與李清照《詞論》:“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10]125的評價稍有矛盾。既然會作詞,且水平已達“極天下之工”,怎會“句讀不葺”?有些觀點認為蘇軾不知音律,“以詩為詞”,故詞作多不可歌。因為詞在宋時是和樂歌唱的一種文體,若不協(xié)音律,自不能歌。然而這種觀點顯然陷入了一種誤區(qū),如若僅從其詞作多不合律,不可歌唱,時人評其“句讀不葺”等而去斷定蘇軾不知音律,蘇軾未免有些冤枉?!安粎f(xié)音律”不等于“不知音律”,蘇軾懂音律嗎?有足夠的史料表明,蘇軾是懂音律的,其所有詞作并非都不可合樂而歌,有一些詞作是可以合樂演唱的,只不過不可歌唱的作品占多數(shù)罷了。且來看其《戚氏·玉龜山》一首:
玉龜山。東皇靈媲統(tǒng)群山。絳闕岧峣,翠房深迥,倚霏煙。幽閑。志蕭然。金城千里鎖嬋娟。當時穆滿巡狩,翠華曾到海西邊。風露明霽,鯨波極目,勢浮輿蓋方圓。正迢迢麗日,玄圃清寂,瓊草芊綿。
爭解繡勒香韉。鸞輅駐蹕,八馬戲芝田?,幊亟嫎请[隱,翠鳥翩翩。肆華筵。間作脆管鳴弦。宛若帝所鈞天。稚顏皓齒,綠發(fā)方瞳,圓極恬淡高妍。
盡倒瓊壺酒,獻金鼎藥,固大椿年。縹緲飛瓊妙舞,命雙成、奏曲醉留連。云璈韻響瀉寒泉。浩歌暢飲,斜月低河漢。漸漸綺霞、天際紅深淺。動歸思、回首塵寰。爛漫游、玉輦東還。杏花風、數(shù)里響鳴鞭。望長安路,依稀柳色,翠點春妍[1]156。
這首詞乃蘇軾“隨聲隨寫,歌竟篇就”之作。宋人吳曾《能改齋漫錄》載一事:“東坡元祐末自禮部尚書帥定州日,官妓因宴,索公為《戚氏》。公方坐與客論穆天子事,頗訝其虛誕,遂資以應(yīng)之,隨聲隨寫,歌竟篇就,才點定五六字。坐中隨聲擊節(jié),終席不間他詞,亦不容別進一語?!盵1]156《戚氏》一調(diào)為柳永所創(chuàng),凡三疊,共二百一十二字。王國維《人間詞話》有言:“小令易學(xué)而難工,長調(diào)難學(xué)而易工。”[13]36可知就詞律而言,篇制越長,拘束程度則越高,而《戚氏》作為三疊共二百一十二字之長的詞調(diào),若是不知音律者,斷然是無法“隨聲隨寫”的。猶記筆者初學(xué)填詞,作小令仍動輒得咎,至今已近六年,長調(diào)依然無法填制妥帖,故深知長調(diào)之難學(xué),遑論“隨聲隨寫”。蘇軾僅此《戚氏》一首,可知其并非前有學(xué)調(diào),宴席之上,給蘇軾出此難題,不但沒能讓蘇軾難堪,反而讓他一舉打破不懂音律的謬言,足見才學(xué)之高,且知其深諳音律。
那么蘇軾“不協(xié)音律”的論調(diào)為何如此占據(jù)我們詞學(xué)研究的視野呢?筆者以為,“不守音律”或更為貼切,蘇軾的“不守音律”,或與其“豪放”詞風關(guān)聯(lián)。歷來許多觀點以為蘇軾為“豪放”詞風鼻祖,謂其風格貼近“豪放”,自近人王國維《人間詞話》論:“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13]24始有打破此刻板印象,扭轉(zhuǎn)這一傳統(tǒng)論調(diào)的趨勢。就蘇詞整體觀照,純粹的“豪放詞”并不是太多,故筆者以為蘇詞的“豪放”,更多地體現(xiàn)在“不守音律”的這種個人創(chuàng)作準則上,吳曾《能改齋漫錄》中亦言:“蘇東坡詞,人謂多不諧音律。自然,居士詞橫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盵14]188蘇軾知詞律多有拘束,故依倚仗才氣名高,豪氣揮灑,有意為之,打破音律束縛,更以詩法為詞。這種做法,在當時不可謂不“豪放”,哪怕招致非議,蘇軾也視若無物,這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非“豪放”無可概之。
“要非本色”在這里并非全指其“不守音律”,更多地指“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使得詞的內(nèi)涵變得像詩而不是詞本來的面目,故“要非本色”。那么詞之本色應(yīng)當是怎樣的呢?除了在格式上恪守音律外,其內(nèi)涵與風格的藝術(shù)性,更值得我們探討與研究。那么詞之“本色”究竟為何?北宋李之儀在其《跋吳思道小詞》中說:“長短句于遣詞中最為難工,自有一種風格,稍不如格,便覺齟齬?!盵15]3264而這“風格”后文又言“大抵以《花間集》所載為宗”[15]3264。當然,此處李之儀還有講詞之音律,而上文則有說到《花間集》乃“艷科”詞之代表。除此之外,劉克莊《翁應(yīng)星樂府序》有言:“然長短句當使雪兒、囀春鶯輩可歌,方是本色。”[15]1441也就是說詞應(yīng)當寫出來能讓歌伎演唱,同樣符合“艷科”定義。而與其時代相近的王炎在其《雙谿詞序》中則說到:“今之為長短句者,字字言閨閫事,故語懦而意卑,或者欲為豪壯語以矯之。夫古律詩且不以豪壯語為貴,長短句命名曰曲,取其曲盡人情,惟婉轉(zhuǎn)嫵媚為善,豪壯語何貴焉?!盵15]1083可以看到其對詞作內(nèi)容的思考,不認為詞“字字言閨閫事”是好的,也并不認為“豪壯語”是好的,而是別出心裁,認為“惟婉轉(zhuǎn)嫵媚為善”,顯然是開始由詞之內(nèi)容的“本色”探討向詞之風格的“本色”探討作出轉(zhuǎn)變。而后張炎《詞源》載:“句法中有字面,蓋詞中一個生硬字用不得。須是深加煅煉,字字敲打得響,歌誦妥溜,方為本色語。如賀方回、吳夢窗,皆善于煉字面,多于溫庭筠、李長吉詩中來。字面亦詞中之起眼處,不可不留意也?!盵3]259可以看出這種轉(zhuǎn)變愈發(fā)明顯,以致后來“本色詞論”循著這條軌跡去了。如明代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詩余》載:“要當以婉約為正。否則雖極精工,終乖本色。”[16]2198清代徐釚《詞苑叢談》載:“大約詞體以婉約為正?!盵17]29清代江順詒《詞學(xué)集成·境》言:“詞以空靈為主,而不入于粗豪,以婉約為宗,而不流于柔曼。”[3]3265等等,相似之言俯拾皆是。
綜上所述,“本色”論派對于詞之本色的定義可以概括為以下三個方面:一是詞必須合乎音律,既要分五聲也要辨六律,也就是規(guī)定了詞的創(chuàng)作標準;二是在藝術(shù)個性上詞應(yīng)有自己的審美特點,講究情致,風格婉約,情思細密;三是詞在題材和內(nèi)容上自有其所適宜表現(xiàn)的對象,內(nèi)容應(yīng)以男女情思、閨情別怨為主等。
本文開頭即有提到,從歷來的詞學(xué)研究來看,能發(fā)現(xiàn)“艷科”與“本色”之間的界限不大明晰,是需要研究解決的詞學(xué)問題之一。而經(jīng)由前文論述,筆者已將“艷科”與“本色”的具體定義明確下來,接下來則只需明確二者之間的相同點與不同點,或者說交叉與相悖之處,即可明晰“艷科”與“本色”之間的界限。
“艷科”與“本色”在詞之音律方面的定義是有區(qū)別的,“艷科”只關(guān)乎內(nèi)容,對詞是否合律未有要求,而“本色”則兼求合律。從本文前兩部分所梳理出的“艷科”與“本色”的最終定義來看,“艷科”并未有“本色”定義下的詞的音律問題,“本色”則對音律有著嚴格的要求,甚至發(fā)展到嚴苛,元代仇遠在《玉田詞題辭》中便說道:“世謂詞為詩之余,然詞尤難于詩。詞失腔,猶詩落韻,詩不過四五七言而止,詞乃有四聲五音均拍輕重清濁之別。若言順律舛,律協(xié)言謬,俱非本色?!盵3]3277,發(fā)展了李清照《詞論中》所言,故“艷科”與“本色”二者音律之別則顯而易見了。但是這并不意味合律即屬“本色”,不合律者即屬“艷科”,是否合律不能作為二者區(qū)分的唯一標志,如蘇軾著名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詞中“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1]93二句即不合律,那么這首詞絕對算不得“本色”詞,但此詞顯然也不符合“艷科”之定義。恪守詞律之詞人李清照的《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一首,雖然合律,卻也同樣皆不符合“本色”與“艷科”之定義。因此我們只可以明確,“艷科”只關(guān)乎內(nèi)容,“本色”兼求合律,同時也要意識到,“艷科”與“本色”之間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僅是否合律這一點還不足以作為區(qū)分二者的標志,還需作進一步探討。
“艷科”和“本色”在詞的題材內(nèi)容方面的定義是有所交叉的,或者說二者屬包含與被包含的關(guān)系,即就題材內(nèi)容而言,“艷科”可涵蓋“本色”之詞。從上文所探討的內(nèi)容來看,“本色”與“艷科”之間的定義的的確確存在著交叉關(guān)聯(lián),毋庸置疑,而這種交叉關(guān)聯(lián)則表現(xiàn)在“本色”關(guān)于詞的題材內(nèi)容方面的定義與“艷科”是有所重疊的。“艷科”指在題材內(nèi)容上為“艷情”之詞,包括閨情別怨、酒宴筵席、男女情事,乃至男女之間顛鸞倒鳳的淫冶之事等?!氨旧痹~在題材內(nèi)容上的定義則為應(yīng)以男女情思、閨情別怨為主。由此可知,在題材內(nèi)容上,“艷科”詞是包含了“本色”詞的,詳而言之,直接判定,即內(nèi)容上合乎“本色”的詞,在內(nèi)容上同樣也符合“艷科”定義。蔣重光于《昭代詞選序》中言:“艷固不可以該詞也。即艷矣,而綺麗芊綿,騷人本色,茍不褻狎以傷于雅,不可謂之淫也?!盵18]511也認為詞人“綺麗芊綿”之“艷”,乃其“本色”。與此同時,還認為詞人寫“褻狎”之事,只要不“傷于雅”,即不過分露骨似柳永之《菊花新》,就不當批詞“淫”,那么“艷科”與“本色”之間題材內(nèi)容上的界限便已清晰。
于前文關(guān)于“艷科”定義的探討可知,“艷科”之“艷”是有程度的,若僅是“艷麗”,“浮艷”,則顯然是“無傷于雅”,不流于“淫艷”則不至于為文人皆詬病之,賀裳《皺水軒詞荃》中亦云:“詞雖宜于艷冶,亦不可流于穢褻。吾極喜康與之《滿庭芳·寒夜》一闋,真所謂樂而不淫?!盵3]698認為詞本身便適宜于“艷情”的創(chuàng)作,但不可以流于“淫艷”。因此再結(jié)合“艷科”與“本色”二者定義便可判斷,“艷科”詞中以柳詞“淫艷”之詞為代表的詞作顯然不符合“本色”論中關(guān)于詞的藝術(shù)個性及題材內(nèi)容的界定,而“艷情詞”,乃至被《舊唐書》評為 “能逐弦吹之音,為側(cè)艷之詞”[9]5的溫飛卿之詞等,未殆墮至情色淫艷,則仍是符合本色的。所以,可以明確的是,“詞為艷科”中“艷”所指之“淫艷之詞”是與“本色”相悖的,只要這首“艷科”詞并未墮至“淫艷”,是“艷而不淫”之詞,那么就毫無疑問當屬“本色”之詞。因此,“艷科”與“本色”之間在題材內(nèi)容上的界限,筆者冒昧,以一語概之,即“艷而不淫”者,方為本色。
綜上所述,“艷科”與“本色”之間的界限問題則已十分明晰,筆者將其歸納為三點。其一,“艷科”只關(guān)乎內(nèi)容,“本色”則兼求合律;其二,就題材內(nèi)容而言,“艷科”可涵蓋“本色”之定義;其三,“艷科”之“艷”有度的規(guī)定,“艷”而至于“淫”者,亦非本色。
回到“艷科”與“本色”兩大詞論誕生之初重新檢視后,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當時的許多資料便足以讓“艷科”與“本色”的具體定義明確下來。筆者于此也想引用姜榮剛教授一篇文章結(jié)尾所言:“在考察具體的文學(xué)理論現(xiàn)象時,既不可脫離社會文化環(huán)境予以孤立看待,亦不可不顧當時創(chuàng)作實際做簡單的概念梳理。否則,所得結(jié)論將會似是而非,難以經(jīng)得起史料的檢驗與推敲。”[19]而“艷科”與“本色”作為詞學(xué)史中對立已久的兩大詞論,對詞的文本鑒賞批評研究也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二者的界限問題也是在后人的許多衍生附會中被復(fù)雜化了,并且使得二者的定義也越來越模糊,當前學(xué)界也未有學(xué)者將此問題給予最終定論,筆者嘗試論之,以期解決這遺留已久的詞學(xué)疑問,為后來學(xué)者提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