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賓/張莉 石一楓 丁丁張 李紅強 笛安 主持人/趙萍
2022年9月25日,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在京舉辦《親愛的蜂蜜》新書分享會,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張莉,《親愛的蜂蜜》一書作者笛安,作家、編劇丁丁張,小說家石一楓,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總編輯李紅強,副總編輯趙萍進行座談。本文摘發(fā)主要內(nèi)容如下。
趙萍:笛安這幾年很努力,一直有新的作品,這次推出的是長篇小說。我們先請笛安跟大家聊兩句。
笛安:《親愛的蜂蜜》在我最近十年寫作生涯里是寫得最順利和最快的一次,從零到初稿花了兩個多月時間,后來花了兩周時間修改,又增加了兩萬字。我自己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愉快的寫作過程。
張莉老師是國內(nèi)女性文學(xué)研究的扛鼎學(xué)者,丁丁和一楓也都是我很多年的朋友。我要特別感謝石一楓老師給我提了非常中肯的建議。
趙萍:笛安說這本書她完成得很快,但其實她之前要做很多準(zhǔn)備的。這本書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今天還有一個很關(guān)鍵的人物,我們的終審——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總編輯李紅強,請他先從編輯的角度談一下讀完這本小說的感受。
李紅強:我是2004年左右開始讀笛安的小說,那時候很吃驚,因為她很年輕,我沒有聽說過笛安這個人,2009年讀她的《西決》,我覺得是橫空出世。這些年來,她的名字一直在我腦海當(dāng)中,尤其是她的“龍城三部曲”。
《親愛的蜂蜜》一書稿,一楓和趙萍都極力推崇,拿給我看,我覺得“蜂蜜”這個名字起得特別好,讀這個作品的時候是一種融化的感覺,書中的一個孩子叫蜂蜜,他每次的發(fā)問像給成人世界打了一束光,打開一扇門,這個光能照亮成人。我們的編輯說這是一個以孩子來改變世界的故事,我覺得這個評價是對的。
這本書可能是笛安人生有轉(zhuǎn)折意義的一本書,這個小說塑造了一個只有成人和孩子能交流的獨立世界。
趙萍:感謝李總,我們看笛安的每本新書都是一個新的笛安,剛才我們跟一楓也溝通過這個想法。
石一楓:這部小說看起來非常順,非??欤苁棺x者迅速進入情境,進入這幾個人的感情。不存在閱讀上的障礙,結(jié)構(gòu)上也不花哨,人物設(shè)置不復(fù)雜。剛拿到稿子時,我第一時間跟趙萍商量,稿子肯定得用,但得想辦法讓這個小說更有意思。一部小說在寫得非??斓那闆r下,往往就是作者得意忘形的時候,這很容易讓作者忽略一些問題,如果作者把它補上,小說就會變得更立體。我記得是一個大冬天,我在保利大廈的一個飯館和笛安聊了一中午這本小說的問題,我覺得她怎么也得改兩三個月,但她迅速地用兩個禮拜就完成了,就是笛安所說的那兩萬字,稿子變得非常完美,于是《當(dāng)代》雜志全文發(fā)表了,很快,《親愛的蜂蜜》小說就做成了書跟大家見面。
趙萍:笛安雖然是女性,但是在這本書里是男性視角,請問您對大熊和崔蓮一的愛情怎么看待?
石一楓:從我的角度看這本小說,笛安寫得有一點冒險。笛安以前小說里的“我”經(jīng)常是一個女孩,包括古代小說《南方有令秧》,也是女孩的角度看別人、看世界,這是一個天然的,順理成章的角度,也是笛安最擅長把握的角度。但是這次,她兵行險招,找了一個男人作為視角,跨越性別、年齡、身份,換一個敘述者的角度去看別人,這是非常難的事。我特別羨慕笛安的這個能力,她能迅速和不同性別的人共情,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嘗試。
趙萍:丁丁張和笛安也是很多年的朋友,你怎么看笛安的這次冒險?
丁丁張:我跟笛安太熟了,當(dāng)我拿到這本書的時候不太敢仔細(xì)看,我只讀完一半時,愛情的懸念還沒有解決,熊漠北對世界的看法、對愛情的看法、對孩子的看法是非常友善的,我讀到很多溫柔,這對于我們這一代自我成長起來的人來講是非常好的東西,它讓你了解另外一種你不熟悉的生活。
趙萍:大熊這個人物其實很細(xì)膩,大熊的很多想法崔蓮一可能也會這樣想。
丁丁張:對,挺完美的一個男孩。
趙萍:你覺得在現(xiàn)實中存在大熊這樣的男性嗎?
丁丁張:我覺得肯定存在,未必有一個人能夠具備所有的優(yōu)點,尤其對女性或者對孩子的態(tài)度,文學(xué)作品讓這樣的人出現(xiàn),才會讓讀者覺得生活有希望。
石一楓:大熊那個人物在生活里肯定是有的,我不覺得大熊有多完美,按照一個完美人的角度來要求他,他有一身毛病,大熊有一個特別大的缺點是他是一個非常糊涂的人。他的前妻找他說,幫個忙結(jié)個婚吧,他就結(jié)了。他是一個普通人,還是一個糊里糊涂的人,一個普通人還能有勇氣,或者說還能恰好活得糊里糊涂的狀態(tài),這是一個挺難得的人。我們誰都不想變成他,但我們都希望有這樣一個朋友。
丁丁張:我沒有看大熊的其他硬件,他身高多少好像沒有寫。吸引我的那個點反而是他對于女生,對崔蓮一的那種在意,到底說還是不說,那種所謂的糾結(jié)、輾轉(zhuǎn)反側(cè),如果非要我說男生稀缺什么品質(zhì),我覺得缺少的就是這個。
趙萍:今天的主題是“給這個堅硬世界的一點溫柔”,我覺得大熊也好,包括蜂蜜也好,他們都是這樣一個溫暖的角色。張莉老師,您也是女性研究的學(xué)者,請您談一下感受。
張莉:我跟笛安的淵源很深,記得她第一部小說在《收獲》發(fā)表,那時候她非常小,我特別喜歡她的小說《圓寂》。后來我喜歡的一個短篇是《我認(rèn)識過一個比我善良的人》,她的《景恒街》也很好,也是我很喜歡的。
《親愛的蜂蜜》這本小說,它是溫暖而有力量的作品,這個力量非常清澈,清澈中又有一種凜冽,你感覺她寫得很純粹,但她又有某種刻薄,或者內(nèi)心里有一些微微的嘲諷,這是我特別喜歡笛安的地方。
這個作品是寫當(dāng)代生活的,你能夠感覺出今天我們對待孩子、對待男女關(guān)系、對待愛情,包括對于疫情的所有心態(tài)都在這個作品里,她所理解的當(dāng)代生活讓我們感受到那種溫暖,一種愛,甚至有一點希望。今天這個時代很多人是愛不動了,不想愛了,懶得愛了,不相信愛,都是躺平的,而這個作品特別難得的是,它讓我們重拾愛的信心。
男主角熊漠北結(jié)過兩次婚,這是第三次戀愛,崔蓮一有一次失敗的婚姻,這是兩個在愛的故事里失敗的人重新面對愛的故事。
笛安塑造的熊漠北是一個挺糊涂的人,但他那個糊涂恰恰在于推動整部小說前進的非常有力的敘述支點。比如,他喜歡這個女孩,那個女孩說咱倆結(jié)婚吧,他就去結(jié)婚,原因很簡單,他愿意為這個女孩做這個事,他的第二次婚姻也是,他想愛她,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能力有限,兩個人就分手了。這個男生性格里面的弱點是他愿意相信愛,交付愛,如果遇到背叛我就出來,這個邏輯特別讓人信服。他遇到蜂蜜,遇到蓮一的時候,他愿意相信這個愛,愿意和這個女孩子交流相處,這是整個小說里面特別有意思的點。
他遇到蜂蜜的時候想到他的童年,他和蜂蜜之間是相互治愈的過程,在治愈的過程中,我們慢慢看到男主人公內(nèi)心的冰山,他的媽媽曾經(jīng)懷過一個女孩,但是在計劃生育時期,不得不流產(chǎn)。在他和蓮一相處的時候,他慢慢地和曾經(jīng)暴躁的、哭泣的母親相遇,他們之間的沖突在兒子的心目中已經(jīng)變成一個陰影,但是當(dāng)他和蜂蜜接觸、交流,慢慢回溯他少年時代面對他媽媽那個情況的時候,他開始慢慢理解他的父親、他的母親,甚至他的外婆。
所以我覺得這是一部動人、動情、動意的作品,很重要的原因是它讓我們重新從這個愛的失敗者的男孩子視角,通過一個小女孩的引領(lǐng)和這個世界或者和過往的父母之間的關(guān)系有一個化解,有一個治愈,在這樣的過程中他獲得愛的勇氣。他和崔蓮一能夠最終在一起,這個過程是有說服力的,是有現(xiàn)實邏輯的,這是這個小說最有意思的地方。
我認(rèn)為這是靠近笛安特別近的一個作品,我猜測她為了避免寫成自傳體,給自己找了一個難度,用男主角的視角去書寫,正好這個故事變成一個書寫我心目中或我想象中的、或我理解的男性形象。從這個角度說,這個小說讀起來既溫柔又甜蜜,既強大又凜冽。讀到最后的時候我很感動,這部小說里笛安放松了,她正面對年紀(jì)和滄桑的問題,你會看到所有的經(jīng)歷或者所有過往,在她的作品里變成了財富。
讀完這個小說我想到一個問題:好的作家都是有雙重人格、有分裂人格的,笛安是一個看起來很文弱、很文靜的女孩子,但是她內(nèi)心有兩個自我,一個很文靜,一個很彪悍,某種程度上她有一種很冷靜的思考方式,我猜她在生活中一定無數(shù)次練習(xí)過用男性的視角看這個世界。
笛安:我其實想解釋一點,首先我并不覺得這個小說讓崔蓮一做第一人稱會更容易,因為母親跟女兒是世界上最復(fù)雜的關(guān)系之一,它是非常復(fù)雜的,跟母親和兒子、父親和兒子都不一樣,這個勢必要牽扯到非常多的東西,它會完全變成另一種小說。
我心里給每個主要人物設(shè)定他們的前史,他們以前大概是什么樣子,其實我是想過的,我認(rèn)為崔蓮一的少女時代和二十出頭的時候,她很像我之前小說里的那些女主角,讓我再來一遍,說實話有點厭倦,雖然我知道在座很多讀者都非常喜歡“龍城三部曲”里面女性角色,但對我自己來說,讓我再寫成這樣的,我覺得沒有必要,并且這有一個陷阱,它會讓這個小說變成我們?nèi)ヌ接懸粋€母親,去探討母性的本能,但這并不是我想在這個故事里想去做的事情。
所以用熊漠北作第一人稱,一開始特別簡單,我就需要有一個視角代表觀眾、代表讀者,因為你觀察小孩的同時在觀察這個母親,觀察這一對母女,你作為一個外部視角,很多非常幽微和沉重的東西都可以繞過去。這個小說我起初的目的很單純,就是想寫一個大人跟小孩的友誼,什么樣的大人能跟這個小孩有友誼?一定不是他的父母,這是一個天然的屏障,這是沒有辦法的,所以只有熊漠北這樣一個身份與角色,你看著好像挺突兀的,但他有可能慢慢跟蜂蜜培養(yǎng)起一種真正稱得上的忘年友誼。
第二個問題,以男性為第一人稱,男性有很多種,就像我們說女性千差萬別一樣,男性也是一樣的,我肯定也沒有代入一個我絕對把握不了的男性角色,大熊正好是我認(rèn)為他在生活里可以和我成為非常好的朋友的人,我當(dāng)時寫的時候就在想,如果是我的好朋友他會怎么想。
石一楓第一次看這個小說時曾跟我說,熊漠北有一身的毛?。贿€有一個女性朋友看完跟我說,雖然你沒寫,但是熊漠北長得一定不咋地。我說為啥?她說一個長得帥的直男不可能這樣對待小孩子的。她有她自己的角度。
笛安:這些想象可能跟他的名字有關(guān)系。但是我承認(rèn),我有意識把他寫成一個善良但還有一些明顯缺點的人。
第一人稱用大熊的這個決定,沒有想到在石一楓眼里是很大的挑戰(zhàn),當(dāng)時我沒把它當(dāng)成太大的事,它就是自然而然這樣發(fā)生,這樣的視角有一些便利,有過寫作經(jīng)歷的人都會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