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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勘1985年新小說

2023-01-04 13:31
關鍵詞:文學小說

何 平

1985年開年,中國作家協會第四次會員代表大會仍在進行中。受中共中央書記處委托胡啟立在開幕式致祝詞。1月5日新當選的中國作家協會常務副主席王蒙作閉幕詞宣告:“中國社會主義的文學的黃金時代真的到來了!”(1)王蒙:《社會主義文學的黃金時代到來了——中國作家協會第四次會員代表大會閉幕詞》,《文藝報》1985年第2期。祝詞及閉幕詞在文藝界激起熱烈的反響?!度嗣袢請蟆贰段膮R報》《解放軍文藝》《當代電影》等報刊先后發(fā)表參會代表的筆談?!缎氯A文摘》也以“中國社會主義文學的黃金時代到來了”為題轉載了柯靈、袁鷹、王蒙、白樺、公劉、李存葆、蔣子龍和烏熱爾圖等的筆談。(2)柯靈等:《中國社會主義文學的黃金時代到來了》,《新華文摘》1985年第2期。除了中國作家協會第四次會員代表大會的召開,文學史上的“杭州會議”,因為“與而后興起的‘尋根文學’有著種種直接和間接的關系”,(3)蔡翔:《有關“杭州會議”的前后》,《當代作家評論》2000年第5期。成為1984年底另一個重要文學事件。但這種說法并不是唯一答案,參加會議的陳思和多年以后回憶:“平心想來,在那個會上,似乎也沒有為尋根命名,或者提出類似宣言的倡議”,“當時大家的興趣還是在西方現代派文藝方面,李陀等從北京來的作家們還是在不斷鼓吹現代派作品”。陳思和還提到“杭州會議”的時代氛圍——“人道主義思潮和西方現代派文藝又開始在創(chuàng)作中慢慢復活”。(4)陳思和:《杭州會議和尋根文學》,《文藝爭鳴》2014年第11期。1985年文學正是這種“復活”的癥候或者說結果。

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和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1984年先后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5)黃錦炎等翻譯的《百年孤獨》,首印48500冊。而李文俊翻譯的《喧嘩與騷動》首印則高達87500冊。此前,1982年10月,由趙德明等翻譯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中短篇小說集》列入“外國文藝叢書”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首印也達到42000冊。其實,做個比較,中國文學新作首印數也不小,與《百年孤獨》和《喧嘩與騷動》差不多同期出版的張賢亮的《綠化樹》首印21500冊,從維熙的《雪落黃河靜無聲》首印34000冊,《1983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評選獲獎作品集》首印17萬冊。馬爾克斯和??思{是在這個文學閱讀能量空前釋放的時代來到中國。青年莫言談到他個人寫作的1985年:“我在1985年中,寫了五部中篇和十幾個短篇小說。它們在思想上和藝術手法上無疑都受到了外國文學的極大的影響。其中對我影響最大的兩部著作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和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备?思{郵票大的小鎮(zhèn),馬爾克斯的馬貢多鎮(zhèn),兩位小說家“立足一點,深入核心,然后獲得通向世界的通行證,獲得聆聽宇宙音樂的耳朵”。以此為起點,莫言也要去“創(chuàng)造一個、開辟一個屬于我自己的地區(qū)”。(6)莫言:《兩座灼熱的高爐——加西亞·馬爾克斯和??思{》,《世界文學》1986年第3期。同一時期的批評家還在談論莫言小說的感覺和意象,(7)吳亮、程德培編:《新小說在1985年》,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6年,第184、197頁。莫言已經被馬爾克斯的“哲學思想”和“認識世界,認識人類的方式”(8)莫言:《兩座灼熱的高爐——加西亞·馬爾克斯和福克納》。所觸發(fā),開始了他1985年的文學創(chuàng)世紀。

1985年第1期《人民文學》全文發(fā)表了張光年的“作代會”報告《新時期社會主義文學在闊步前進》。該期“編者的話”毫不避嫌地推薦了主編王蒙的小說《高原的風》。自己推薦自己,這在中國當代文學期刊史是罕見的,但就整期雜志而言,并無多少新氣象。變化應該到第2、3期才慢慢顯現出來。第2、3期《人民文學》發(fā)表了因為《棋王》被關注的“文壇新人”阿城的《孩子王》和“年輕的女作者”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9)《人民文學》1985年第2、3期“編者的話”。作為新時期初深具探索精神和最富創(chuàng)作活力的小說家,王蒙的小說引人矚目,這種銳意進取似乎對他擔任主編的1983—1984年《人民文學》影響不大。檢索1983—1984年《人民文學》,遠遠不如同一時期的《上海文學》《收獲》《十月》等。世人都云王蒙主編的《人民文學》如何新銳,但王蒙主編的《人民文學》不只1985年,而是包括1985年之前的1983—1984年和之后的1986年在內的總和。整體觀之,1985年的《人民文學》和其前后兩年相比,恰似突兀聳起的山峰,這正對應著時代的文學風向。談論1985年文學變革,往往強調偏離和遠離政治,獲得文學的自覺,可能忽視了,恰恰是中國作家協會第四次會員代表大會上,政治對文學的慨然允諾才打開了1985年的文學空間。具體到《人民文學》,主編王蒙是小說家,也是政治人。王蒙對“中國社會主義的文學的黃金時代真的到來了”的研判,事實地影響到他主編的1985年《人民文學》??疾焱趺傻木駱嫵桑恕吧俟睬榻Y”,還有文化越境和青年崇拜的底色,故而作為一個“文學的黃金時代”的迎接者和領受者,王蒙個人的精神氣質被充分地釋放,激蕩和灌注在1985年的《人民文學》。

1985年5月,《人民文學》編輯部專門邀請全國各地最活躍的40位青年作家召開座談會。馬原、莫言、阿城、劉索拉、徐星、何立偉、周梅森、扎西達娃等新銳青年作家悉數到場。這些作家是1985年新小說的基本班底,先后都在1985年《人民文學》發(fā)表了作品?!度嗣裎膶W》因此“成為聲勢浩大的新小說運動的旗手”。(10)朱偉:《親歷先鋒小說潮漲潮退》,參見新京報編:《追尋80年代》,北京:中信出版社,2006年,第57頁。相比而言,1985年新小說的推動者之一吳亮回憶起1985年則淡定了許多。2008年,他接受楊慶祥訪談時說:“這一年實際上沒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假如我們僅僅是從發(fā)表作品看,比如《收獲》、《上海文學》、《人民文學》等等,這一年確實有一些很好的作品,比如韓少功的、莫言的、馬原的、阿城的?!?11)吳亮等:《八十年代的先鋒文學和先鋒批評》,《南方文壇》2008年第6期。盡管事后回憶中的感受有所不同,但1985年確實“打破了六十年中國文學的‘大一統’、‘定于一尊’的傳統”(12)夏衍、李子云:《文藝漫談》,《人民文學》1988年第5期。。這一點是確信無疑的。

就像當時一本1985年小說年選“編委的話”所說:“確認歷史,方法極多,這一次是用小說?!?13)《1985年小說在中國》,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6年,“編委的話”。用小說確認歷史,這種中國現代文學史敘述方式,應該從20世紀50年代王瑤他們的“新文學史稿”就開始了。但事實上,這種“確認歷史”的方法可能因為文類單一,對歷史構成遮蔽,甚至歪曲。因此,雖然我們現在也“用小說”重勘歷史,但需要提醒注意到1985年和小說同時在場的詩歌、話劇等其他文類以及“新潮藝術”的變革可能比小說更激烈。1986年9月,吳亮和程德培于年初編定的《新小說在1985年》正式出版。這個選本及時命名了正在發(fā)生的“新小說”。吳亮和程德培還為上海文藝出版社的“文藝探索書系”編選了《探索小說集》,和《新小說在1985年》同時出版。

入選《新小說在1985年》的小說家,除了陳放和劉心武,都有作品被選入《探索小說集》?!短剿餍≌f集》,只有孫犁、林斤瀾、汪曾祺和吳若增等的數篇小說發(fā)表于1985年之前一兩年,其余入選的小說基本是1985年發(fā)表的。因此,把《探索小說集》看作另一版本的《新小說在1985年》也未嘗不可。王蒙和茹志鵑分別給《探索小說集》作序,他們的中心話題也都是圍繞著小說之“新”。和《新小說在1985年》相對集中在方興未艾的尋根小說以及取徑域外資源形式實驗的小說不同,《探索小說集》將新時期小說家更多面向的可能性,以專題單元呈現出來,比如說孫犁、汪曾祺、林斤瀾、高曉聲和李慶西等的專題單元,編選者顯然關注到筆記小說等中國古典小說傳統資源的當代轉換和再造。順便提及的是,《探索小說集》的編選思路可能影響到后來吳亮參與編輯的“新時期流派小說叢書”。(14)“新時期流派小說叢書”由吳亮、章平和宗仁發(fā)編,包括《現實主義小說》(上、下)、《結構主義小說》、《荒誕派小說》、《意識流小說》、《象征主義小說》、《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和《民族文化派小說》等,1988年由時代文藝出版社(長春)出版。

強調1985年新小說新的時間開始了的意義,應該意識到的是“歷史的斷裂并非線性過程的終止,并非異質空間的清晰劃分,而是在歷史的斷裂處裸露出的一個共時的剖面”(15)戴錦華:《隱形書寫——90年代中國文化研究》,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72頁。。新小說既是新時期小說革命發(fā)展到1985年自然的結果,也是新時期小說革命的歷史向未來的敞開,故而《新小說在1985年》雖然是年度選本卻有著自覺的總體性的文學史意識。1985年新小說是不是達到“聲勢浩大”的量級尚待仔細考證和深究,但說1985年是新時期文學革命的一個階段性小結應該是事實。取得這個文學革命的階段性成果涉及和新小說相關聯的新文學觀念如何形成,也關聯到形成過程中各種文學立場和力量之間的博弈,包括文學和政治之間的張力關系,比如包括此前馮驥才、李陀和劉心武關于現代派的通信在內的文學界廣泛的現代主義文學討論的預演,就是1985年新小說的一個重要前史。(16)1982年,馮驥才、李陀和劉心武曾以通信的方式討論現代派的相關問題。這三封信件分別為:《中國文學需要“現代派”——馮驥才給李陀的信》、《“現代小說”不等于“現代派”——李陀給劉心武的信》和《需要冷靜地思考——劉心武給馮驥才的信》,參見《上海文學》1982年第8期。

《新小說在1985年》入選小說共20篇,其中韓少功3篇、莫言2篇、劉心武2篇(均為紀實小說)。(17)紀實小說,劉心武一人入選兩篇,而1985年在《收獲》《上海文學》《鐘山》《作家》《青年作家》等八家文學期刊同時發(fā)表《北京人》系列的張辛欣和桑曄無一篇入選《新小說在1985年》,顯然不是因為《北京人》發(fā)表的時候標注為口述實錄報告文學,《探索小說集》就收入《北京人》的兩篇。個中原因,尚待研究?!度嗣裎膶W》共有6篇小說入選《新小說在1985年》,分別是《爸爸爸》《花非花》《無主題變奏》《五個女人和一根繩子》以及劉心武的《5.19長鏡頭》和《公共汽車詠嘆調》,排在其后的是《上海文學》和《北京文學》,都是4篇?!妒斋@》入選一篇,為賈平凹的《天狗》。入選一篇小說的雜志還有《芙蓉》《十月》《中國作家》《西藏文學》《文匯月刊》?!度嗣裎膶W》《北京文學》和《上海文學》位列前三,確定了它們在1985年新小說重鎮(zhèn)的地位。文學期刊和新小說之間的關聯性,可以從為《探索小說集》作序的三人的身份看出端倪。1938年入黨的嚴文井,曾在延安魯迅文學院文學系任教,1961年即以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的身份兼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和總編輯。1985年,嚴文井仍然是《人民文學》唯一的顧問。而王蒙1983年開始任《人民文學》主編,茹志鵑當時是《上海文學》副主編。

不是從1985年才開始,比《人民文學》更早,從新時期開始,《上海文學》一直是新文學觀念以及現代派、尋根文學實踐的推動者。令人意外的是,反思文學中有出色表現的《收獲》,在《新小說在1985年》僅一篇小說入選。其實,1985年《收獲》發(fā)表過張辛欣和桑曄的《北京人》(第1期)、扎西達娃的《巴桑和她的弟妹們》(第3期)、徐曉鶴的《院長和他的瘋子們》(第3期)和張承志的《黃泥小屋》(第6期)等小說,它們也都符合新小說的標準,尤其是第5期,幾乎是1987、1988年新潮小說專號的預演,除了王蒙最重要的長篇小說《活動變人形》,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莫言的《球狀閃電》和馬原的《西海的無帆船》集體登場。莫言和馬原的作品都是典型的1985年新小說。

《人民文學》1985年第2期集中發(fā)表了湘籍小說家韓少功、葉蔚林和王一武的3篇小說《爸爸爸》《五個女人和一根繩子》和《船媳》。有意思的是“編者的話”承認王一武的小說“稍嫌稚嫩”,但目錄還是把韓少功的《爸爸爸》排在三個人最后,只是發(fā)表時排序提前,但還是在葉蔚林后面。該期雜志目錄排在他們前面的小說家是解放軍藝術學院的宋學武、張波和李本深。“編者的話”認為三位湘籍小說家的小說“是從湘山鄂水吹送來的‘楚聲’。湘山鄂水,民情鄉(xiāng)俗,歷歷在目了”,“葉作精致美妙,凄婉含于清麗;韓作氣度恢宏,冷峻出自灑脫;曲調音色各異,皆有沉郁凝重之意”,“幾篇作品展示的生活圖景。對于正在走向四個現代化的今日中國,既有嚴峻而清醒的回顧和反思,又有充滿樂觀自信的展望”。(18)《人民文學》1985年第2期“編者的話”。《新小說在1985年》同樣認為《五個女人和一根繩子》“行文凄婉清麗”,但強調小說的故事“怵目驚心”,“貧困、愚昧、禮教和習俗是怎樣絞殺了五個天真懵懂的年輕女孩子,在她們死后人們又是怎樣麻木不仁”。(19)吳亮、程德培編:《新小說在1985年》,第488頁。《新小說在1985年》評價《爸爸爸》是“峻冷”的風俗圖,但容量驚人,“它像一把有許多個匙孔的鎖,可以用不同的鑰匙去打開”。(20)吳亮、程德培編:《新小說在1985年》,第1頁。除此之外,還涉及《爸爸爸》語言表層和精神內涵、詞組和久遠的歷史、人性與生存狀態(tài)和文化氛圍以及小說豐富多姿的敘事語態(tài)等等。對比了看,《人民文學》“編者的話”和《新小說在1985年》的短評,前者就淺,后者入深,且《人民文學》“編者的話”刻意將小說的非現實性,向“四個現代化”的時代政治意識形態(tài)接引。1978年《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公報》指出:“全黨工作的著重點應該從一九七九年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21)《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公報》,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改革開放三十年重要文獻選編》(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第13頁。1979年,鄧小平《在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上的祝詞》提出文藝要通過塑造社會主義新人的形象,“來激發(fā)廣大群眾的社會主義積極性,推動他們從事四個現代化建設的歷史性創(chuàng)造活動”。(22)鄧小平:《在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上的祝詞》,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改革開放三十年重要文獻選編》(上),第81頁。新時期文學發(fā)生和發(fā)展與整個改革開放時代共享現代化的路線圖,《人民文學》作這樣的闡釋,似乎在提醒韓少功和葉蔚林的兩篇小說仍然在既有文學秩序和闡釋系統之中。

無論是1985年當時,還是文學史敘述的后來,因為發(fā)表徐星的《無主題變奏》且將其“放在了顯著位置”,被作為《人民文學》提攜文學青年、開拓進取的案例。另外一個例子是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甚至有人認為1985年第3期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改變了《人民文學》的形象。(23)朱偉:《親歷先鋒小說潮漲潮退》,新京報編:《追尋80年代》,第56頁。事實上,《無主題變奏》在當期刊物排序第三,排在它前面的是劉心武的紀實小說《5.19長鏡頭》和理由的報告文學《傾斜的足球場》。這個位置能算顯著嗎?紀實小說和報告文學被放在比“顯著位置”還“顯著”的位置,至少反映《人民文學》在鼓勵和提攜青年文學探索的同時,也更主動地引領文學參與現代化時代主題的動向,而且在《人民文學》視野里,劉索拉和徐星的小說也是現代化時代主題的一個部分?!?.19長鏡頭》和《無主題變奏》同時入選《新小說在1985年》,也可以看出批評家吳亮和程德培當時理解的新小說之新,并不像后來某些文學史敘述所強調的只是尋根小說和形式實驗的探索小說?!度嗣裎膶W》“編者的話”認為《無主題變奏》“立意出新,實是對當前某些流行觀念的一種反撥”(24)《人民文學》1985年第7期“編者的話”。。但反撥的是當前哪些流行觀念,編者沒有給出確指的答案。和《人民文學》不同,《新小說在1985年》為《無主題變奏》給出全書20篇小說中幾乎最長的評語。在《新小說在1985年》編選者看來,《無主題變奏》顯示了“一種真實”,“是坦率而出色的——用19世紀的文學史知識顯然無法衡量這篇小說,更不要說用堂吉訶德精神了——它如實地記載了一個年輕平民的日常心態(tài)以及他對世事的嬉諷,他沒有絲毫的偽飾,幽默得近乎冷酷”,“這篇小說沒有故事,卻有戲劇性。沒有情節(jié),卻有高潮。它忠實地描寫了這個年輕人的日常感覺和內心的調侃”。(25)吳亮、程德培編:《新小說在1985年》,第64頁。這則短評幾乎可以直接移用到兩三年之后的王朔,以及劉震云、方方和池莉的那些所謂還原日常生活的新寫實小說。問題是,短評選擇的參照系為什么是19世紀,是堂吉訶德,而不是20世紀,也不是中國的某個小說人物?《無主題變奏》文學可能性的未來前景沒有被揭示出來。至于劉心武的《5.19長鏡頭》,《新小說在1985年》和《人民文學》,不約而同都以為問題文學(小說)“并沒有過時”(26)吳亮、程德培編:《新小說在1985年》,第526頁。,“仍然具有生命力”(27)《人民文學》1985年第7期“編者的話”。?!安]有過時”也是一種“新”,這也許能夠理解為什么葉蔚林的《五個女人和一根繩子》、王安憶的《阿蹺傳略》、賈平凹的《天狗》等,包括《黃泥小屋》《炸墳》《狗頭金》這些更像當時的汪曾祺、鄧友梅、馮驥才、陸文夫等人地域文化小說的所謂尋根小說能夠入選《新小說在1985年》。尋根小說在1985年前一兩年才起來。1985年,真正代表尋根小說之“新”的,已經不是阿城、李杭育、鄭萬隆等的小說,而是韓少功的《爸爸爸》和王安憶的《小鮑莊》?!缎滦≌f在1985年》為了避免和同時出版的《探索小說集》重復,舍棄了王安憶的《小鮑莊》。同樣的原因,被舍棄的還有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以及殘雪的《山上的小屋》,這對標榜1985年小說之“新”的年選,無疑是重大的缺失和遺憾?!度嗣裎膶W》對何立偉顯然有所偏愛。一年兩期,一長三短,四篇小說,且都是排在當期首篇?!度嗣裎膶W》“編者的話”認為《花非花》“沒有故事”,這種對小說形式感覺是準確的,但評價其“更在改革洪流中發(fā)現社會深層的前進力量”,則顯然賦予時代命意得稍微牽強。相比較而言,《新小說在1985年》的短評認為其是“一首古韻十足的詩,不僅在文字上有中國畫的氣韻,而且整個的情感流露也體現了‘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傳統美學風貌”(28)吳亮、程德培編:《新小說在1985年》,第93頁。,則可算新事一樁。中國現代小說是西化的產物,但一直對中國傳統小說資源念念在茲,也常常能夠舊韻翻新聲。前輩作家廢名就把小說當作唐人絕句寫過,何立偉同輩作家和古典小說傳統隔膜得多,故而,阿城和何立偉向“舊”取徑,無意造成的陌生感,卻開了時代新風。事實上,他們和《探索小說集》的孫犁、汪曾祺、林斤瀾和李慶西差不多是一個路數上的。

《新小說在1985年》有署名吳亮的前言和署名程德培的后記?!短剿餍≌f集》則有3篇序和1篇吳亮和程德培共同署名的代后記。《人民文學》“編者的話”雖然可能是個人撰寫,但某種意義上可以視作《人民文學》的刊物態(tài)度。作為一份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即創(chuàng)刊的文學期刊,《人民文學》一直承擔著“國刊”的職責。觀察《人民文學》歷史,每一個歷史時期政治對文學的要求總能在《人民文學》得到及時應答,這是《人民文學》“主調鮮明”(29)張光年:《文壇回春紀事》(下),深圳:海天出版社,1998年,第679頁。的刊物定位,1985年自然也不例外。1983—1986年,王蒙主編的時間不算最長。但1985年,無論對整個《人民文學》史,還是對王蒙個人的主編史,都是“突兀”的。當然可以認為王蒙躬逢一個“新小說”時代,但事實上,回應這個新小說時代的文學期刊除了《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北京文學》《中國》《中國作家》等可數的幾家,其他數百家中國文學期刊在“新小說”之外。因此,與其說王蒙和《人民文學》躬逢新小說時代,不如是他參與發(fā)明了這個1985年新小說的時代。1985年第1期《人民文學》“編者的話”指出:“本期作品體現了百花齊放的精神,又抒發(fā)了時代的強音?!?30)《人民文學》1985年第1期“編者的話”。研究者往往刻意強調1985年《人民文學》出格的一面,忽視其抒發(fā)時代強音的另一面,忽視其與普通讀者的溝通和交流??梢宰鳛閰⒖嫉氖?985年《人民文學》“我最喜愛的作品”的推選結果。按照《人民文學》每年發(fā)布的“我最喜愛的作品”推選說明。“我最喜愛的作品”,“由讀者投票,列舉自己所喜歡或比較喜歡的作品篇目(注明體裁,發(fā)表刊期),以得票多少為序,前二十名本刊公布?!弊x者參與文學建構和審美定義一直是中國現代文學的傳統。從五四新文學運動開始一直到我們討論的1985年,文學期刊基本上都有讀者反饋的欄目。而1949年之后的中國文學,“讀者”更是成為政治對文學想象和規(guī)約的廣泛群眾基礎,甚至有時文學的組織者和批評家也假借讀者發(fā)言?!度嗣裎膶W》“我最喜愛的作品”推選方式和它承擔的1978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評選”確立“群眾推薦與專家評議相結合”的評獎方法一脈相承,就像當事人回憶1978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評選”,“初選篇目中的大部分作品,都是群眾‘投票’最多和較多的”。(31)劉錫誠:《在文壇邊緣上》,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87頁?!度嗣裎膶W》1985年度(第1~10期)“我最喜愛的作品”推選結果共20篇作品,其中詩歌一組,紀實小說一篇,報告文學5篇,小說13篇。查閱發(fā)現,所有“我最喜愛的作品”均為每期“編者的話”推介作品,且13篇小說有9篇為當期頭題。(32)阿城的《孩子王》目錄排在李凖的《瓜棚風月》之后,但正文排在第一位。1985年《人民文學》第1—10期發(fā)表報告文學12篇,其中柯巖和喬邁發(fā)表兩篇,即有5篇進入“我最喜愛的作品”,占其中的四分之一??紤]到《人民文學》1985年發(fā)表的中短篇小說的篇數是110篇,報告文學入選“我最喜愛的作品”的比例之高,值得注意?!度嗣裎膶W》1986年度“我最喜愛的作品”推選結果,報告文學5篇,另外還有3篇紀實小說,共8篇,幾近半數。1987年11月《人民文學》發(fā)布《“中國潮”報告文學征文百家期刊聯名啟事》,共同發(fā)起這次以“改革”為主題報告文學征文活動的百家期刊囊括了《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當代》《花城》《鐘山》《上海文學》等在內的全國文學期刊。在經典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線性敘述中,“一種文學的現代運動正悄悄到來”(33)吳亮、程德培編:《新小說在1985年》(前言),第1頁。是新小說對傷痕、反思和改革文學的僭越,而回到文學自身。這種僭越所指向的是審美文本被作為社會文本,體現在傷痕、反思和改革文學,它們都對應著社會轉型期的公共議題。在大眾傳媒發(fā)育不充分的20世紀80年代,文學文本作為社會文本一定意義上是大眾傳媒的替代物。文學報刊就是有影響力的大眾傳媒,因而曖昧了文學專業(yè)傳媒和普通大眾傳媒的邊界。退一步說,我們承認1985年及其以后是新小說的時代,但這不妨礙作為新小說假想敵的舊小說也在嘗試各種滌新的可能,包括向紀實小說和報告文學等文類轉場。在1985年,文學的轉場現象,沒有被充分關注的,還有經由電影、電視和廣播電臺放映和播出的文學衍生。因此,就這個時代文學的總體性觀察1985年文學,不能輕易地以“新小說”代全體小說,甚至全體文學,進而把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文學描述為先鋒文學一枝獨秀的時代。值得注意的是,1985年也是通俗文學復興的年份。金庸和瓊瑤等的港臺通俗小說強勁登陸內地,同時諸多通俗文學期刊均在1985年創(chuàng)刊。“消遣讀物大量刊行,文學園地頗受沖擊?!?34)《人民文學》1985年第9期“編者的話”。這也直接影響到20世紀80年代文學史敘述。在目前主流的想象的“黃金時代的八十年代文學”并沒有通俗文學的位置,但是1985年通俗文學和消遣讀物的“復興”開啟了文學和市場的通道,這條線索可以梳理到今天的網絡文學。

回到1985年“我最喜愛的作品”,得票前三位的是賈平凹、劉心武和王蒙。而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和徐星的《無主題變奏》分別排第8、13名。同樣被“編者的話”推薦的韓少功的《爸爸爸》、殘雪的《山上的小屋》、張承志的《九座宮殿》、馬原的《喜馬拉雅古歌》(35)莫言的《爆炸》和洪峰的《生命之歌》發(fā)表于第12期,不在推選之列。未能進入“我最喜愛的作品”。(36)《人民文學》1986年第1期。是否因為這些小說都不能算作“時代的強音”?而且仔細研究發(fā)現,這些小說在“編者的話”幾乎都是列其名式的一筆帶過,或者將其和四個現代化、和改革這些時代的強音“現掛”,比如前面提到的《爸爸爸》等等。經由轉化、軟化、弱化和淡化等編輯策略,大多數“新小說”成為1985年《人民文學》“主調鮮明”下隱微的低語者。張光年日記1985年10月5日記載了一件事:“昨天馮牧點名批評的《人民文學》7月號上的短篇小說《無主題變奏》。馮牧斥之為‘垮了的一代’的文學,有一定道理。我看了吃驚,知道有些青年的思想可以走到這個地步,是值得注意的。”(37)張光年:《文壇回春紀事》(下),第678頁。1985年,“主編”王蒙可謂支左絀右,“聲勢浩大的新小說運動的旗手”究竟是當時的事實,還是事后回憶者的想象和重構?

而《新小說在1985年》《探索小說集》的編選者吳亮和程德培,他們的身份只是新小說發(fā)現和發(fā)明的批評家,不是“國刊”主編,如其所言:“從一九八五年夏季起,德培和我著手進行新發(fā)表小說的相互推薦、評析、篩選、歸類和存檔的瑣碎工作,并一直牢牢注視著各種文學期刊每一月度推出的新作?!?38)吳亮、程德培編:《新小說在1985年》(前言),第4頁。其實他們不是1985年才進場的,“程德培對當代小說的關注已有七、 八個年頭了”(39)吳亮、程德培編:《新小說在1985年》(前言),第3頁。,正是基于文學現場的充分田野調查,吳亮作出“一種文學的現代運動正悄悄到來”(40)吳亮、程德培編:《新小說在1985年》(前言),第1頁。的判斷。在吳亮這里,新小說的“新”首先是批評家自我滌新——新的精神層次、新的經驗和新的敘述形式,“像是一部亟待修改的法典”(41)吳亮、程德培編:《新小說在1985年》(前言),第2頁。。在他們的視野里,新小說是“小說家們創(chuàng)造了藝術中的新事實”(42)吳亮、程德培編:《新小說在1985年》(前言),第2頁。。這些新事實具體而言就是《新小說在1985年》《探索小說集》兩個選本。新小說之“新”是包容的,它是尋根的、現代派的,也是現實主義的;是潮流的群體的,也是邊緣的個人的;是大眾的問題小說的,也是精英的形式革命的;等等。一切小說的“新”皆為我他新舊之別,而非純雜之分。

說到新舊之爭,自然需要進一步反思,所謂新小說是誰的新小說?首先,是誰在寫新小說?就像當時的研究者指出的是“喝過‘狼奶’的充滿著野性和生命活力的”,“三、 四十歲的羅謨魯斯們”,“他們大多是一些上山下鄉(xiāng)過的知識青年”。(43)劉再復:《近十年的中國文學精神和文學道路——為即將在法國出版的〈中國當代作家作品選〉所作的序言》,《人民文學》1988年第2期。因此,從文學代際的角度,“新小說”是新小說文本的誕生,也是新小說家的誕生。問題還應該包括這些新小說被誰定義、闡釋和確認?在怎樣的文學場域被定義、闡釋和確認?再有就是新小說在1985年究竟有多大的影響力?

《人民文學》的支左絀右同樣體現在《小說選刊》?!跋蜃x者推薦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最新成果,為全國中短篇小說評獎提供候選篇目”一度被印在《小說選刊》的扉頁。1986年第10期李國文取代葛洛擔任《小說選刊》主編。同時,這兩句話也從刊物消失。不過,這兩句話不能說不是事實,因為《小說選刊》承擔著評選工作。入選《新小說在1985年》的小說家除了李杭育、陳放、劉心武、馬原和葉蔚林,都有小說被《小說選刊》轉載,分別是:賈平凹的《臘月正月》(第2期)、《冰炭》(第6期)、何立偉的《白色鳥》(第4期)、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第5期)、鄭萬隆的《老棒子酒館》(第6期)、張承志的《殘月》(第7期)、莫言的《大風》(第8期)、王安憶的《小鮑莊》(第9期)、徐星的《無主題變奏》和鄭萬隆的《異鄉(xiāng)見聞》(第10期)、韓少功的《歸去來》以及扎西達娃的《系在皮繩扣上的魂》(第11期)。這中間也包括《人民文學》1985年力推的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和徐星的《無主題變奏》。李杭育的《沙灶遺風》這篇尋根文學前期代表作,《小說選刊》1984年曾經轉載過,而葉蔚林的《五個女人和一根繩子》雖然遲到1987年第2期,也被《小說選刊》轉載,這時的主編已經是李國文。韓少功的《爸爸爸》、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馬原的《岡底斯的誘惑》和殘雪的《山上的小屋》,均沒有被1985年葛洛主編的《小說選刊》轉載??梢宰⒁獾降氖牵顕膿沃骶幹蟛痪?,殘雪的《阿梅在一個太陽天里的沉思》(1986年第12期)、馬原的《游神》(1987年第3期)和洪峰的《瀚海》(1987年第3期)等即被《小說選刊》轉載。此后,《小說選刊》還轉載過余華的《河邊的錯誤》(1988年第5期)和《鮮血梅花》(1989年第8期)、格非的《風琴》(1989年第6期)以及王朔的《橡皮人》(1987年第1期),但不知什么原因,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蘇童的小說一直沒有被《小說選刊》轉載。如果依據這樣的選刊目錄,我們確實可以肯定《小說選刊》對新小說的推動和聲援之功。但就像我們需要將新小說放在1985年整體的《人民文學》來看,《小說選刊》“選”是一回事,和《小說選刊》有關聯的全國優(yōu)秀中短篇小說評獎的“評”又是另外一回事。1985—1986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獲獎作品共10篇,其中1985年6篇,分別是:《五月》(田中禾)、《系在皮繩扣上的魂》(扎西達娃)、《滿票》(喬典運)、《今夜月色好》(彭荊風)、《窯谷》(謝友鄞)、《遠行》(何士光)。1985—1986年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獲獎作品也是10篇,1985年入選3篇,分別是:《桑樹坪紀事》(朱曉平)、《小鮑莊》(王安憶)、《你別無選擇》(劉索拉)。因為是兩年一評,要參照1986年的獲獎作品,才能最后下判斷。1986年獲獎的4篇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沒有一篇“新小說”,而1986年獲獎的4篇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只有《紅高粱》一篇算得上“新小說”,其余6篇皆為“舊小說”。兩項相加,1985—1986年獲獎的全國優(yōu)秀短篇和中篇小說中的“新小說”只有《系在皮繩扣上的魂》、《小鮑莊》、《你別無選擇》和《紅高粱》4篇,占獲獎比例的五分之一。1985年,《人民文學》的短篇小說《遠行》《今夜月色好》和中篇小說《你別無選擇》獲獎,其中《今夜月色好》在當期的“編者的話”未有一字提及,而且也沒有入選1985年度“我最喜愛的作品”。

對1985年新小說定義的不只是這些批評家和期刊編輯,我們注意到1986年和《新小說在1985年》同時在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出版的《1985小說在中國》。兩個小說年選連書名都有些接近,但不同的是,《1985小說在中國》從它的“本書編委名單”看,是小說家自我定義的選本。19位編委,宋文郁和李庚來自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可以不計。李陀是小說家,但他當時更重要的身份是新小說的推動者。故而,這個選本,李陀發(fā)揮著怎樣的作用,需要進一步調查。除了他們3人,其余14人,都是小說家。小說家中,諶容、馮驥才、陳建功和烏熱爾圖四位出道稍早。其他10人都是1985年的新小說作者,即王安憶、陳村、阿城、張辛欣、鄭萬隆、賈平凹、韓少功、扎西達娃、史鐵生、何立偉、張承志和莫言。考慮到馮驥才和李陀都是現代派的倡導者,陳建功的小說和地域文化之間的密切關系,諶容部分小說和新小說的近緣關系。(44)諶容的《大公雞的悲喜劇》入選《探索小說集》?!?985小說在中國》雖然沒有標明是“新小說”,但事實上是又一個“新小說”選本。這個選本入選的小說也是20篇,每人只選一篇。入選《新小說在1985年》的作者有10人和《1985小說在中國》重合,但重合的小說只有扎西達娃的《系在皮繩扣上的魂》和韓少功的《歸去來》?!?985小說在中國》附有除入選篇目之外的“編委推選篇目”42篇。對照這個篇目,只有陳放的小說不是入選作品,也不是編委推選篇目。從作者構成看,批評家定義的1985年新小說,和批評家認定的新小說家自我定義的1985年小說,基本一致。因為《1985小說在中國》沒有刻意強調新小說,蔣子龍等的入選不算意外。從另外一種角度,蔣子龍的1985年的《陰差陽錯》和他此前改革文學代表作《喬廠長上任記》相比,顯然也可以算得上他個人意義的1985年新小說。如果考慮到個人意義上的“新”,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也許更應該參照蔣子龍入選。排在入選刊物前兩位的還是《人民文學》和《上海文學》,分別是5篇和6篇,《收獲》仍然只有一篇,《丑小鴨》兩篇入選,超過《收獲》《中國作家》和《北京文學》?!冻笮▲啞肥且患仪嗄晡膶W刊物?!冻笮▲啞贰睹妊俊贰肚嗄曜骷摇贰肚啻骸返惹嗄晡膶W刊物的活躍,是20世紀80年代文學一個值得研究的現象。編委推選篇目,第一第二的還是《人民文學》和《上海文學》。除它們之外,《北京文學》入選5篇,《中國作家》4篇,《收獲》3篇。以這兩個選本看,相比較當時的數百家文學刊物,所謂新小說來源于不到20家刊物,基本集中在三五家刊物。無論怎么說,1985年的新小說已然是一個部分刊物、批評家和小說家的文學共同體。李陀曾經觀察20世紀80年代中國的小團體和“小圈子”,他認為改革引起市場經濟的“猛烈的,甚至可以說發(fā)燒式的發(fā)展”,這種發(fā)展在社會主義中國的固有結構中形成無數縫隙、裂紋,這些小團體、“小圈子”實際上已經成為某種“公共空間”的雛形。(45)李陀:《1985》,李陀:《雪崩何處》,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年,第91頁。戴錦華也認為:“80年代后期,中國大陸社會的同心圓結構經歷多重裂變,已然蘊含著90年代的政治文化、消費文化,浮現著準市民社會與公共空間的權力裂痕;蘊含著金錢作為更有力的權杖、動力的潤滑劑的‘新神即位’;蘊含著文化邊緣人的空間的‘位移’與流浪的開始,以及都市邊緣社區(qū)的形成?!?46)戴錦華:《隱形書寫——90年代中國文化研究》,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72頁。1985年新小說是主動的“位移”,是一次自我選擇文學的某一部分成為邊緣社區(qū)、小團體和小圈子的位移。

還可以看看1985年新小說之外的“小說”,這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視作“他者”對新小說邊界的厘定。1985年11月時任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常務書記的唐達成為《瞭望周刊》撰寫的《答客問》提交中國作家協會第四次會員代表大會之后近一年的文學情況,他舉了一些代表主流的例子,其中包括:鄭義騎自行車沿黃河進行考察,對沿岸的風俗人情、生活狀況,以及近年的變化,都作了比較細致的了解;又深入太行山區(qū),對那里人民的質樸生活和歷史命運,有了深刻的認識和思考。據此,寫出了《遠村》和《老井》等作品。湖南的孫健忠,長期在湘西土家族群眾中生活,發(fā)表了長篇《醉鄉(xiāng)》。陳村沿著紅軍長征走過的路,采訪幾個月,寫出《走過大渡河》等中篇佳作。張承志、張辛欣、鄭萬隆、譚力、張曼玲等等中青年作家,也都各自選擇對他們有吸引力的地區(qū),去實地了解生活,研究生活。他們“藝術上有新的追求,新的開拓,新的突破”,“寄托著作家們的時代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除了這些青年作家,唐達成認為:“長篇還有矯健的《河魂》、柯云路的《新星》、劉心武的《鐘鼓樓》等,都是有歷史感而又有深度的力作,中篇則有陸文夫的《井》、朱曉平的《桑樹坪紀事》,還有張辛欣與桑嘩合作的紀實體小說《北京人》等?!?47)唐達成:《答客問》,《瞭望周刊》1985年第51期。唐達成認為1985年主流奔騰之外有支流和泥沙,他特別提到理論批評上對于時代精神,對于深入生活重要性的貶低,以及把藝術性與思想性對立起來,對文學的社會性加以否定的論調等。明顯感到唐達成的批評指向的正是1985年的那些新小說,尤其是形式革命的新小說,但值得注意的是,唐達成肯定的這些青年作家半數都出現在新小說的名單上。這些青年作家基本上是尋根和紀實傾向的。李陀認為:“‘尋根文學’公認的代表人物有汪曾祺、何立偉、阿城、扎西達娃、鄭萬隆、韓少功、賈平凹諸人,但還有一批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尋根文學’有著相互影響、彼此呼應的密切關系,我以為也可以算做是‘尋根文學’的另一條線索,或另一種發(fā)展,如王安憶、張承志、莫言、史鐵生、鄭義等?!?48)李陀:《1985》,李陀:《雪崩何處》,第93頁。這份大名單就包括唐達成肯定的鄭義、張承志、鄭萬隆等,這提醒我們注意1985年小說之新舊是否像我們想的那樣涇渭分明?事實也許是我們刻意強調彼此的對抗,忽視了可能的相互汲取。有研究者梳理新時期文學十年主潮,從傷痕文學的反思到文化反思,“這種帶文化性質的反省,從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到青年作家的‘尋根’思潮到產生王蒙的《活動變人形》”(49)劉再復:《近十年的中國文學精神和文學道路——為即將在法國出版的〈中國當代作家作品選〉所作的序言》,《人民文學》1988年第2期。。而在李陀,尋根文學則出現在新時期另外的文學路線圖上,這條線索比較接近唐達成所說的“支流”。在李陀看來,從汪曾祺《受戒》到何立偉到1985年的“尋根文學”的線索,正是尋根文學“使中國大陸的文學告別了毛澤東所創(chuàng)造的‘工農兵文藝’的時代而進入一個全新的境界”(50)李陀:《1985》,李陀:《雪崩何處》,第92頁。。在李陀的新時期文學版圖上,邊緣即正義,邊緣處在審美鄙視鏈的上游,他對主流文學評價不高,認為文學和新聞混淆不清,文學起著類似新聞的作用?!皞畚膶W”和社會之間“互相激動、彼此唱和那種互動關系”。(51)李陀:《1985》,李陀:《雪崩何處》,第91頁。作為一個佐證,我們可以看他和馮驥才編選的《當代短篇小說43篇》,這個時間限定在1979年初至1983年春的小說選本,遲至1985年3月才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如果說,同一時間的全國優(yōu)秀中短篇小說評選代表著時代主流,《當代短篇小說43篇》和這個主流重合的只有兩篇,即茹志鵑的《剪輯錯了的故事》和韓少功的《飛過藍天》,包括他們自己的獲獎小說《愿你聽見這支歌》和《雕花煙頭》?,F在可以進一步思考的是,李陀和馮驥才《當代短篇小說43篇》這個選本恰恰證明了他所說的“工農兵文藝”時代的多種可能性。正是有了這種多種可能性的存在,新小說一定意義上是在《當代短篇小說43篇》的歷史延長線上,而同樣的,“工農兵文藝”在1985年及其以后通過轉場和滌新也在拓展自己的歷史延長線。余華在1985年過去30年以后認為:“先鋒文學之前有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尋根文學,短短十年時間里中國幾代作家所做的努力就是給予文學應有的豐富性,給予文學原本就應該有的,那時候中國的文學好比一個人的血管99%被堵住了,需要裝上幾個支架,先鋒文學在中國文學所起到的作用就是裝了幾個支架而已。”(52)余華:《“先鋒文學在中國文學所起到的作用就是裝了幾個支架而已”》,《文藝爭鳴》2015年第12期。這其實是承認積累和延續(xù)的變革,而不是斷裂的取代,以此可以觀察到改革時代中國文學走向自身的多樣性和豐富性。

1986年的《人民文學》取消了“編者的話”,代之以當代著名作家的一段話,第1期是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巴金的。巴金說:“有人問:文學的黃金時代是不是就要回來?我說,它會來,它一定要來。但是它不會自己走來,要迎來一個燦爛的黃金時代,我們應當付出高昂的代價,其中也包含著作家的辛勤勞動??照勈瞧鸩涣俗饔玫?。我的意見還是,大家團結起來再創(chuàng)作實踐上爭長短,比高低吧?!?53)《人民文學》1986年第1期。這段話出處是巴金發(fā)表于1986年1月6、7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的《再說“創(chuàng)作自由”》。新小說不是發(fā)生在文學實驗室的,而是在由批評家闡釋、文學刊物發(fā)表、讀者閱讀和評獎推選等各種力量構成的文學現場協商和斡旋中生成。正是新小說如此復雜的文學現場不同盤面的表現和反饋勾勒出“新小說在1985年”真實面目。所謂新小說,說穿了,只是新小說作家、新批評家(比如吳亮、程德培)和新編輯(比如朱偉)以及開明的文學組織者(比如巴金、嚴文井、李子云、茹志鵑、王蒙)等共同的圈子里的文學。新小說在國家評獎和普通讀者的邊緣化,說明其社會影響力是有限的。但是與此相關的,新小說的定義、闡釋和確認的新小說家、新批評家和新編輯等在1985年之后漸漸地、現實地控制著文學史敘述。他們在文學史敘述中對1985年“新小說”進一步做減法,僅僅保留形式革命的部分,其結果是1985年新小說將如黑暗中的手電筒的光柱般被突出地“亮”,而被做減法的新小說部分,以及更復雜和廣大的1985年“舊小說”則可能不被他們的文學史看到,漸漸地,文學史的1985年蛻變?yōu)樾滦≌f的19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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