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肖英明

去年清明期間，我站在剛剛修繕一新的幾位長輩的墳頭前，背對寬闊的外河，臨風吟誦前一天晚上寫成的《辛丑年祖墳致祭》舊體詩：

經年默默不楫舟，

滄水沉沉截斷流。

故里清明尋“三穩(wěn)”，

潔高祖訓照層樓。

說是修繕，其實只是在原有的基礎上割除雜草，砍掉荊叢，再抔上一些新鮮黃土，加高加厚，然后沿著墳頭的邊角砌上三十厘米高的水泥圍欄，以防牲畜踩踏。

不過，鄰近的外河有一些深邃而動聽的故事。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鼻脑娋湟恢痹诶霞覝娓圻@里流傳。

我上小學那陣子，常聽一些老人說滄港有著自楚國時期以來紀念屈原的非常多的古跡遺址，如：三閭大夫祠、女媭廟、濯纓橋、屈原廟、滄溪寺、天乙宮、三閭巷（或屈原巷）、清斯亭、江潭、橘洲、招屈亭、釣魚臺、七星堆等多達幾十處。學校的老師也說，兩千多年前，被流放的屈原，曾在湖南洞庭湖等諸多地方駐足停留，并將沿途風物寫進了自己的詩篇辭賦中。如，為表達自己對美好德行的追求，至死不改，在《離騷》中寫下“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又如，晚年被放逐南楚沅湘之間，為表達忠君愛國、憂世傷時的愁苦心情時，在《九歌》中寫下“蕩志而愉樂”“聊以舒吾憂心”“寓情草木，托意男女”“吟詠情性，以風其上”。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每年端午節(jié)的外河，都會有十幾條來自他鄉(xiāng)鄰鎮(zhèn)的龍船匯聚。根據隊員衣服顏色的不同，這些龍船會被大家簡稱為紅龍船、白龍船、黃龍船、青龍船，其實，每條船都有它自己的名字，取其簡稱，只為在相互交流中表述清晰圖個方便。有一年，內河外河二十多條龍船齊聚，當祭祀屈原的儀式剛舉行完畢，河面便鼓聲隆隆，吶喊喧天，岸邊助威聲聲，鞭炮轟鳴。據說這么大規(guī)模的龍舟爭先賽是由縣里政府部門牽頭組織的，吸引了農村鄉(xiāng)鎮(zhèn)數萬名觀眾，有的小孩甚至爬到樹上看個稀罕。龍舟競渡中的賽事新鮮事交融一起，滄港的名氣越傳越遠。

隨著洞庭湖洪道的改造，十幾千米長的外河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被截成數段，改成了若干個養(yǎng)魚場。瞬間，南來北往的船只消失了，碼頭特有的熙熙攘攘沉靜許多，商賈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的身影逐漸減少，一條亙古的青石板長街、一棟棟木屋黛瓦馬頭墻的民居和挨挨擠擠的匠鋪小吃只能寫進記憶。人們津津樂道的龍舟爭霸賽也遠離視野，曾經的鼓點走進了遙遠，曾經的吶喊退出了耳畔，賽場上“紅金龍”“白金龍”爭先拼搏的場景也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話題。然而，由兩千多年來為紀念屈原而展開的祭祀活動，依舊影響著這里清明祭掃中的禮典，帶動人們按“前三后四”的俗成結伴而來。這里也先后建起了桃花山、七星堆公墓。我早年離世的父親母親就躺在桃花山公墓里。尤為明顯的是自國務院有關清明節(jié)法定休假規(guī)定的頒布，游子來了，海派來了，攜鄉(xiāng)俗來，攜時尚來，攜四面八方來。無論以何種面貌來，都將在這里表達出內心的懷想和思念，寄托著對這片土地的敬意。

民間普通的祭祀活動自然存在許多個性化的內容，主要以家族姓氏為主體的組織，增加了沿襲很久的家庭文化與傳承，隨著新文化思想宣傳力度的加大，先進文化開始滲透并逐步成為主角，傳統(tǒng)的燒紙錢、上供品、請道士的做法在不斷弱化或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便是開家庭會緬懷、墓地敬獻花籃或植樹瞻仰。我們家也采取這一形式緬懷先人，開創(chuàng)未來。

父親在世的時候，每逢清明節(jié)，總在我們兄妹面前提“六個字”，即身穩(wěn)、手穩(wěn)、嘴穩(wěn)。父親說是爺爺傳給他的，爺爺說是祖輩傳下來的，數不清多少輩了，總之是老祖宗從年年歲歲日子里得出來的，當家訓使，當家風傳。沒有多少文化、干了一輩子碼頭搬運工的父親只懂得這六個字表面上的含義，按他的理解并經常教育我們從小就要“不扯是非、不偷不搶、不失品行”。而我對其要義的理解也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才一步步提高的，特別是習近平總書記提出文化自信的要求后，結合精深博大的中華古文明，我邊學邊領會邊琢磨，把對手穩(wěn)、身穩(wěn)、嘴穩(wěn)的理解，解釋為體現在政治、經濟、人格上的穩(wěn)重、穩(wěn)定、穩(wěn)健。

近些年，在與弟妹交流中我常常提到，簡潔通俗的“六個字”家訓，沉浸于明亮、清新、高尚、純潔的語意之中，中南大學碩士研究生畢業(yè)的侄子肖才義也深有感悟地說，每一個肖家后人都要舉起偉大的家風家訓這面旗幟，將它作為自己人生的路標、燈塔指引前行。

2021 年驚蟄的前幾天，我接到幺弟英槐從滄港打來的電話，告之外河南岸的祖墳因多年失修，現塌陷嚴重，雜草叢生，建議盡快修整，以便清明掃墓。我作為家族四代中第二代的老大，態(tài)度鮮明地予以支持，并委托堂弟英軍在家庭親友微信群號召集資修整祖人墓地，提出了“莊重、實用、節(jié)儉”“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現代祭掃”等觀點。弟妹、堂弟妹紛紛點贊。

外河南岸有一處名叫楊家閣的地方，鄰街依水傍碼頭，是爺爺奶奶生活、父親兄弟幾個出生成長的地方，現今已是爺爺奶奶、伯伯伯母及叔叔安息的地方。楊家閣靠近天乙宮遺址，往下游方向行走百余米左右，那殘垣斷壁就會闖進眼簾。這里距外河老碼頭遺跡也僅僅200米，河風吹來，仿佛還夾雜著搬運工鏗鏘的勞動號子、龍船急速馳騁中催響齊心奮楫的鼓聲。

二弟英宏對我說，那天晚上的家庭代表會之后，他從網上查到：屈原不僅是偉大的愛國詩人，也是修身養(yǎng)性、錘煉高潔品性的政治家?！傲疂崱币辉~最早出自他的詩詞作品《楚辭·招魂》：“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爾未沫?！鼻粌H在詩詞中表達了廉潔之意，也以實際行動詮釋了“廉潔”二字。他二十歲官居左徒，位高權重。然而他面對荒淫無道的貴族統(tǒng)治集團和污濁黑暗的社會現實，秉承“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高潔品格，以祖國的興亡、人民的疾苦為念，忠貞耿直，雖被流放，亦不忘憂國憂民。

二弟的一席話已然為我撰寫祭文作詩，緬頌表達廉潔情懷之意給出注腳。躺在臥床，“身穩(wěn)、手穩(wěn)、嘴穩(wěn)”六個字又縈繞在腦海里。

客觀地講，祭祀儀式辦得簡短莊重。我因腿疾，未參加勞動。難忘的是，弟妹，堂弟英貴、英均幾人冒著淅淅瀝瀝春雨，穿著雨衣和深筒水鞋，挑土擔沙砌墻，扎扎實實地干了七八天活。英貴干過泥瓦工，懂配料，腦瓜活，手藝精，每天摩托車早從聶家橋鄉(xiāng)來，晚從滄港鎮(zhèn)回。

英均的愛人建慧從漢壽縣城住地買來八棵松柏栽在了墳山的周圍，原本單純簡樸的幾座祖墳一下子變得眼前一亮，肅靜、肅穆，給人無限啟迪，永恒記憶，使大家聯(lián)想到今后的蒼穹遼闊、青蔥翠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