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沁雨
(復旦大學 哲學學院,上海 200433)
清代小說家宣鼎所作《夜雨秋燈錄》(含《夜雨秋燈錄續(xù)錄》,以下簡稱《夜錄》)共計230篇,被譽為明清文言小說的“壓卷之作”[1]11,在光怪陸離的傳奇中塑造了900多個人、鬼、仙、妖的形象。其中,有大量龍形象的描寫,從神仙到異獸,塑造了各色各樣的龍形象。
明清志怪傳奇的一大特點是不受任何歷史理路的束縛,將既有的正統(tǒng)神話體系進行剪裁,在塑造形象和展開情節(jié)時將禮教秩序與佛道神話進行雜糅?!兑逛洝吩趧?chuàng)造龍形象時也遵循這一理路,將常見的傳統(tǒng)神話中的神龍形象、佛教中的龍王形象以及民間想象的龍仙、龍獸等形象交織融合后,多元呈現(xiàn),通過對蛇、蛟、鱷、魚等化龍的敘述,豐富了龍形象。目前對《夜錄》的研究并不多,對其中龍形象關注甚少。本文對書中的龍形象進行分類梳理,探究其特征與成因,對補充晚清底層社會對龍形象的認識有所助益。
龍形象的人格化是神話流變的必然結果,這一趨勢不斷深入。古代百姓常企圖通過將神鬼人格化,將其納入到可理解的關系網(wǎng)中,從而維持平安?!兑逛洝分旋埢擞袃煞N形象,即凡人化的龍與神人化的龍。前者輕神性重人性,意在借頌揚龍人的美德諷諫麻木不仁的人;后者則輕人性重神性,意在凸顯龍人個體性的道德與品性。
以凡人的樣態(tài)和凡人交往,是龍形象不斷人格化的體現(xiàn),這種神異人格把對自然的恐懼、敬畏與社會的道德、倫理實踐相關聯(lián),是塑造龍形象的常見手段。在《夜錄》中有4處龍化凡人的敘述。
其一,卷四《白老長》借蛇仙白老長之口辛辣諷刺官場黑暗。白老長和老實人(范叟)結為親家,被狐妖妒忌,賄賂縣太爺將范生抓捕虐待。白老長身為西山修煉千年的白蛇精,從不噬人害物,“是蛇而人”,且將化龍,但縣太爺與狐妖勾結,隨意冤枉良善,“雖儼然人上者,不過人而獸,較彼之人而畜,畜而人者,更可嗤耳”[2]178。隨后,白老長將縣太爺戲弄一番,帶著親家揚長而去。作者將正心修煉的準龍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以此貶斥現(xiàn)實世界的黑暗。
其二,卷六《鄧龍君》用跌宕起伏的復仇故事構建了有情有義的神龍形象。瓊州秦女與神龍化人的鄧四郎結為歡好,生下一龍一人。孩子出生之日,四郎揮淚告別。原來,其雙親鄧龍君夫婦,在閩郡為民除害,以神龍原形與蜈蚣精激斗。鏖戰(zhàn)中,鄧龍君眼受重創(chuàng),血流成河,蜈蚣精趁機逃遁。不久,鄧龍君傷重去世,龍母悲痛死去。四郎日夜欲報血海深仇,為人間除害,故幻化為農夫守護在秦女身旁,在蜈蚣精要加害秦女時將其擊殺。因為人龍有別,不得不離開。后來,郡守古春月眼饞蜈蚣精體內珍珠,意圖強取,未果,故曝曬秦女母子。最終,鄧四郎將妻、子接上天界,遠離賊人,一家團聚。
其三,《續(xù)錄》卷一《草龍真人》寫有一條龍托夢于徐姓農戶,稱與其有11年的母子緣分,故托生為其子徐真人的故事。徐真人6歲時初現(xiàn)神異,隨手結草人幫助佃農汲水,孝順母親,常以小草人做戲,哄其歡欣;8歲時,因母親做湯餅時掛念長子,他就連夜騎著草龍將湯餅送給大哥;對鄉(xiāng)人非常友善,9歲時,率眾人去歷城看元宵燈火,展現(xiàn)神通;恭敬兄長,10歲時,飛天遁地將哥哥接回家并傳授一些賺錢的法術。11歲時,一日,徐真人突然極為悲慟,淚別母親、兄長,倒地而亡,羽化成仙。
其四,《續(xù)錄》卷六《槐根銀甕》中記敘了農家子陳金保,因長毛作亂流離失所,又闔家團聚的奇幻經歷。其中,當陳金保在岸邊即將被長毛發(fā)現(xiàn)的危難之際,水中金龍化作捕魚翁,將其擺渡到對岸,使其免于一死。
可見,《夜錄》中龍化凡人的傳奇,多塑造了正面的龍形象。上述前3個形象彰顯了儒家倫理中的情義與孝道,第4個傳奇中,金龍不求回報地搭救,則屬于游俠精神的復歸。正統(tǒng)的道德秩序和民間期盼的靈驗護佑共同構成了該書的寫作邏輯,這或許正是晚清龍形象價值流變的法則所在。
龍化神人的敘述模式,在志怪小說中可體現(xiàn)為人格化的龍族,多以龍王、龍?zhí)印埮刃蜗蟪霈F(xiàn)?!兑逛洝分谐霈F(xiàn)了3處這類龍族形象。
其一,卷二《瓶隱子》塑造了一個奸詐的反面龍族形象。南陽杭孝廉向來慷慨待人,結緣解救并認識了狐仙(瓶隱子)。瓶隱子為答謝救命之恩,幫助杭孝廉實現(xiàn)三恨之愿,第一恨為揚子江龍王派蛟龍興風作浪,奪走其寶琴。瓶隱子用法術帶走龍女,迫使龍王現(xiàn)身,交換古琴;爾后發(fā)現(xiàn)是贗品,鄙夷龍王狡詐行徑,大怒而返,用仙瓶抽干江水,逼得龍王交還真品。在瓶隱子實現(xiàn)杭生第三愿時,龍王懷恨在心,趁其不備,率眾下手,卻最終不敵,反被狐仙削去一只耳朵。作者以豐富的語言和形態(tài)描寫塑造了欺軟怕硬的揚子江龍王形象,通過曲折的情節(jié)生動凸顯其卑劣品行。
其二,卷七《蚌珠》展現(xiàn)了一個卑劣的龍?zhí)有蜗?。孫曾與蚌精(夜光娘子)間有一段緣分,夜光娘子為使孫曾愛上她,假托龍宮三太子愛慕她的名義,設計曲折情節(jié),使孫曾在悔恨中意識到對她的愛情。兩人相愛后,三太子得知了夜光娘子的假托行為,很是惱怒,但又愛慕她的容貌,于是上門強奪。夜光娘子與其大戰(zhàn),三太子戰(zhàn)敗化為龍身遠遁,夜光娘子也變?yōu)榇蟀龀寥牒住?/p>
其三,卷七《石郎蓑立墓》則塑造了一個講義氣的龍?zhí)有蜗?。某日,石大郎在海邊吹簫吸引了化為河蚌的龍?zhí)樱謱⑵鋸囊驍R淺而險遭童子殺害的危險中解救出來。后來,大郎追趕分水神牛進入海宮,再次遇到龍?zhí)印}執(zhí)痈心疃髑?,為了恩人能夠順利回到地面,將龍宮寶物辟水珠贈予大郎。此后,大郎投桃報李,從不暗取龍宮寶物,而龍?zhí)右膊活櫲她堉畡e、庶民之卑,常邀其到龍宮飲酒、交游。
可以發(fā)現(xiàn),與龍化凡人傳奇中重在強調的集體性的人應該具備的優(yōu)秀道德特質不同,龍化神人的傳奇?zhèn)戎赜趥€體性的龍所具有的品性,既有卑劣的龍人、奸詐的龍?zhí)?,也有知恩圖報的龍?zhí)印?/p>
如果說龍化人形是明清神祇人格化運動的歷史產物,那么以原始面貌示人的獸形的龍則接續(xù)了自《山海經》以來古代筆記的遺風。神龍往往體型龐大、狀貌威嚴,即使是類龍之獸(如蛇、蛟、鱷、魚等),在化龍之際也賦有異相或異能,震人心魂。這些龍獸形象帶有的威懾、警示作用在文本中得以集中體現(xiàn)?!兑逛洝匪茉炝?類龍獸形象,即通人性的善獸、作惡的兇獸、工具性的龍獸及象征性的龍獸,詳論如下。
禽獸通靈是志怪的重要內容來源,龍作為一種具有神異色彩的傳說生物,以獸形顯現(xiàn)絲毫不妨礙其通人性。《夜錄》中,除了略通人性的龍蛇主動避禍外,另外兩只龍獸都沒能得到一個善終,反映了作者借其悲慘命運控訴世風日下、人心蒙蔽的寫作旨趣。
卷二《鱷公子》塑造了一個重孝道的龍鱷形象。水氏的丈夫在異地為吏,一條鱷化作人形,在夢中與水氏交媾,水氏次日生下小鱷魚。因其極具靈性又懂人言,當?shù)厝朔Q之為鱷公子。鱷公子捕捉海鮮補貼家用,使家境殷實,兄長能夠在外經商。一日,水氏思念大兒,鱷公子立刻遠行千里前去探望,并救下溺水的兄長,帶回一枚戒指作信物?;氐侥赣H身邊后,鱷公子被水氏誤認為吞食兄長。它不會說話,就一頭撞在石上死去,以證清白。兄長回鄉(xiāng)后,真相大白,鱷公子在夢中向母親含淚告別。龍獸極遵守孝道,卻換來了生母的不信任,不得不以死明志,這是一種獸醒而人昏的諷喻敘事。
卷四《桂林臬署三異》將桂林按察使司衙署里借鬼魅害人的女子,與后山不懼危難、為人報喜的龍蛇進行對照,意在說明時人道德的崩壞。龍蛇即將化龍,“作黃金色,頂有肉角寸許,色殷紅,粗如桶,長十余丈”[2]40,雖聲勢駭人,但從不噬人,常日為躲避雷罰而隱居養(yǎng)性,但只要署內長官將有升遷喜信,便會游至廳堂之中預報佳音。
相反,《續(xù)錄》卷三《閻王斷》則講述了蛟龍復仇的故事。鄉(xiāng)民田爾買在門前大河中設下大網(wǎng),盡獲魚蝦。某日,一位僧人登門拜訪,苦求他翌日不要設置大網(wǎng)。田爾買原本答應,后背棄承諾,設網(wǎng)捕獲一條金鯉魚,將其烹煮。剖開金鯉魚時,發(fā)現(xiàn)魚腹有一紙條寫道:“三次入龍門,五次謁真宰,許爾化頭陀,拼命走東海,謹防閻羅王,命盡田爾買?!盵2]580原來,昨日僧人是此龍魚幻化,度過此關就可化龍,但終未逃過一劫。秋天,龍魚的父親現(xiàn)身田爾買的屋宅中,吐火將其全家燒死,以報殺子之仇。龍獸的苦苦哀求與人的背信棄義在此形成了鮮明對比,以此怒斥道德敗壞、出爾反爾的人性。
相比于形象豐富飽滿的善獸龍形象,《夜錄》中對兇獸的三處塑造則顯得平面化、臉譜化。
卷四《海濱古鐵》記敘了作者在鹽城居住時,偶然看見海濱處有古鐵鎮(zhèn)壓的堤岸,回到住處翻閱古籍后發(fā)現(xiàn),原是古人以鐵板防備惡蛟龍侵凌咬嚙。
卷七《楠將軍》記載了作者的故鄉(xiāng)(天長)于元末發(fā)生的化龍軼事,成材于隋代的兩根楠木在修建廟宇時,化為壁虎,“睛赤髯蒼,鱗爪沃雪”[2]374,門外有青龍感應而至,兩楠木即刻化為小龍?;堖^程中,兩楠木使在寺院地窖藏嬌的假和尚及一干無辜人等斃命,犯了害人的天條,又被沉入湖中數(shù)百年。
《續(xù)錄》卷二《鐵簫緣》寫有一位仙翁,用寶簫撮合嚴生、葆瑛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某日,嚴生在趕路時遇上山洪,即將葬身水中之時,仙翁出現(xiàn),將作惡的蛟龍斬首。原來,是其身上的寶簫吸引了此地的蛟龍。蛟龍興風作浪,想要殺害他而獲得寶物。
可見,這些角色都是純粹害的人兇獸。作者既依循了民間對于龍獸作惡的想象,強化了兇獸形象,又借這些兇獸暗喻動蕩不堪的社會處境和世風日下的人心。
逮至晚清,龍的形象不僅在人格化中實現(xiàn)了神格的迅速下降,同樣也在工具化敘事的創(chuàng)作和流傳中淪為守衛(wèi)、武器、奴仆甚至食物。例如,大鵬金翅鳥,以業(yè)報之故,得以龍為食,于閻浮提一日之間,可食一龍王及五百小龍。又如,早在龍生九子的傳說里,九位龍子的職責便有吞劍柄、站殿角、當獸鈕、托香爐、背石碑等苦役?!兑逛洝分泄灿?個工具性龍獸的形象。
卷四《三十六雷山人》記載有揚州的康紫霞、杜蘭香兩個仙女,在河道長久淤塞、船只不通時,召來白龍開通成大河的故事。卷五《郁線云》記載,在人間成仙的楚懷王之女某日迎接仙界使者時,宴席中有龍肝麟脯[2]241作為膳食。卷五《記鎖岡橋》則塑造了龍衛(wèi)形象,寫鎖岡橋下有座洞府,萬年天庫中藏著金銀,但有龍獸的嚴密守衛(wèi),凡人難以進去。卷六《太容第一洞天》則呈現(xiàn)了以龍為代步工具的情節(jié):張小六鉆進古井進入一方洞天,目睹了“須臾云霧騰起,兩龍馭輦行”[2]281的場景。
《續(xù)錄》卷二的《鐵簫緣》中,還記有嚴生、葆瑛護送其父親的尸骨回原籍時,遭遇賊人,二人“各以簫迎御,簫中各飛出青龍二,夭矯騰擊,冰雹交飛”[2]518,退卻了賊人的情節(jié)?!独m(xù)錄》卷二的《鞭石祈雨》中的龍具有斗妖魔的職能——兗州郡有旱災鞭打石人降雨的習俗,有一年,人們久鞭無雨,石人托夢指明是不遠處的古墓中有僵尸作怪。干旱原因被道破后,僵尸“仰天一笑,龍即墮而食其腦”[2]549。
此種端倪從唐代系統(tǒng)轉譯佛經起便有,至神話、傳奇發(fā)展到晚清后,商業(yè)化傾向加劇了人對于權錢地位的追捧,也加速了龍獸形象在百姓心中的工具化進程。
龍作為中華民族的圖騰,從文化的角度來看,可分為三種性質:施云布雨的宗教龍、象征帝王的政治龍、觀賞性質的藝術龍[3]76。這三種性質相互錯雜,構成了象征性龍獸形象的意義核心。在傳奇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這種龍獸形象多用以象征某種權威或地位?!兑逛洝分械倪@類龍獸并不多見,僅見2處。
卷六《稽查天下五岳四瀆香火使》中,通天狐因要履行五年香火使的職責,將女兒托付給陸主政,并拿出寶物玉界尺贈予陸公,方便其管教女兒。其中,玉界尺上刻有“龍可鞭,鳳可笞,戒佻撻,警憨癡,功成返瑤池,功敗墮泥犁,宜凜之”[2]326的語句,以此將非親非故的管教敘事合理化——玉界尺連龍獸都可以鞭笞,更不必說管教通天狐的女兒了。
《續(xù)錄》卷二《泥和尚》則記敘了一位神異瘋和尚的生平。其中述有捏泥龍、灌其藥的情節(jié)——華山一帶大旱,名叫顧守經的老儒指出“致雨者龍也”[2]548,天不下雨是因為掌管云雨的當?shù)佚埻醪〉煤苤?,所以捏了泥龍,煮了一大罐藥往泥龍的嘴里灌。此處將龍作為象征性的司雨之獸,反映各地常見的龍王掌管雨水的民俗。
可見,《夜錄》中象征性的龍獸主要作用是正面或側面地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使傳奇敘述的離奇情節(jié)盡可能合情合理。
《夜錄》雖與《聊齋志異》同為志怪傳奇,但在寫作目的上與之有根本性的不同。在作者宣鼎的筆下,龍或許在某些篇章中依舊和凡人產生著情感上的互動,但更多地被處理為用超越力量獎善懲惡的道德形象。書中龍形象構建的成因既來自于時代的價值塑造,也與宣鼎個人的半生際遇有關。
宣鼎大致生活在19世紀30年代至70年代,時處清朝末期,也是整個封建帝制的末期。鴉片戰(zhàn)爭、太平天國起義等事件,使晚清帝國搖搖欲墜,社會秩序急速惡化。這正是《夜錄》存在的時代背景。
西方列強的野心活動使外部性的國家壓力不斷增強,而賦稅增加、災禍頻繁、流離失所更帶來了內部性的社會壓力。同時,商品經濟對傳統(tǒng)的道德秩序造成了相當大的沖擊。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對舊有的道德秩序仍然保有強烈依戀的傳統(tǒng)文人們深感時局晦暗、人心敗壞,無法作壁上觀,于是把道德觀念和遷善改過的思想積極融入到自己的作品中,以期投身到社會自救中去,即“士君子不得志于時,往往以其抑塞磊落之氣,形諸筆墨間。故其發(fā)為文也,憤世嫉俗,呵神詈鬼,藉題抒寫,以自鳴其不平。雖咄咄逼人,亦自雄視一時,而勸懲之義無稗焉”[4]289。
宣鼎正是這群具有強烈道德責任感,努力振奮人心、補救世道的文人中的一個典型。少時,他不但頗有才學,而且“口不茹葷者十九年,性好佛老,聞人有談玄者,聽之忘倦,而尤愛仆嫗說果報鬼怪逸事”[2]3。自成年起,家道中落,父親死后,不善打理,家業(yè)迅速敗光,“年廿六奉生父命贅入外家,方得延殘喘。明年,突紅巾至,攜家竄東海,慷慨從軍,幾死鋒鏑”[2]3。他在亂世中未能建功立業(yè),不得已流落到上海賣畫謀生。31歲至40歲期間,他又在山東官府中擔任幕僚,司筆札,“奔疲蹇澀,近于托缽”[2]3。 40歲時,友人相約登臺望曲阜,他見到滿地黃花而觸景傷情,自敘“忽忽焉行年已四十矣,而淪落猶是乎!”[2]4歸去后,他認識到時局不振,社會動蕩,官府黑暗而鄉(xiāng)紳橫暴,又想到自己蹉跎數(shù)十年至今無所成就。于是,精神恍惚、僵臥不語,生了一場大病,“病十五日,忽蹶然起,裁箋為閹,取生平目所見、耳所聞、心所記憶且深信者,仿稗官例”[2]4,走上了以志怪傳奇為業(yè)的小說家之路。
同治十年至光緒六年,他依次完成了《夜錄》及《續(xù)錄》。在此期間他與“推車賣漿者流共數(shù)晨夕”[5]253,體會庶民的悲歡,使他的作品風貌不似《聊齋志異》講人鬼艷情為多,而將敘事對象現(xiàn)實化,更多地聚焦于底層百姓,特別是盜娼丐氓等群體的生存處境,多敘寫家道中落、發(fā)跡反映出的人情冷暖。
《夜錄》行文以針砭無義、褒揚德行為重心,并在過程中深刻展現(xiàn)了當時社會的樣態(tài),書中塑造的龍形象也被賦予了辨析道德、以龍諷人的功能。
與《聊齋志異》以抒孤憤不同,宣鼎作《夜錄》有兩方面的因素。一方面,如蔡爾康所說,此書“類莫脫乎樊籠,隱自書其抱負。宣君瘦梅,書可換鵝,帖徒乞米。離人愁夜,騷客悲秋。不堪回首,弦詩商畫之場;無限傷心,香草美人之喻”[2]1。把半生的困頓、悲戚融入到志怪的寫作中,是他有意為之的寫作目的。他在《續(xù)錄》卷四《蛇膈》中激憤地評論道:“余憶當年僧寮忍辱,其時恨不為蛇,且為常山率然之儔,飛去仇家,大嚼其肉,方足以泄胸頭之憤。”[2]640可見,他確有在行文中寄托苦悶、聊以發(fā)泄的想法。
另一方面,牢騷亦有下半段:“怨毒之于人亦甚矣哉!其事似在果報書中,然筆以志之,亦可為富而不仁者一龜鑒?!盵2]640這充分體現(xiàn)了即使有激烈的個人情緒,作者依舊著眼于道德說教的目的,這顯然是更為重要的寫作目的。宣鼎從小熟讀儒家經典,對社會秩序有理想化的理解。所以,當目睹社會數(shù)十年的怪現(xiàn)象時,他被激起勸善救世的念想也是合理的。
上述兩方面的因素相互依存,借對社會黑暗不公的諷諫,委婉表達對個人命運的哀嘆。正如他自己所言:“樵歌牧唱,有時上獻芻蕘;鬼董狐諧,無語不關諷勸。”[2]4這決定了其作品雖展開的是一幅幻想的志怪畫卷,但核心目的是勸人為善;這也決定了《夜錄》中的龍形象注定是道德性的,甚至是說教性的——顯露的救世特質正是晚清底層社會所寄寓的龍文化,既保佑人度過苦厄動亂,也引領人保持高尚品德。
《夜錄》全書創(chuàng)作了21個龍形象,題材廣博,想象開闊,描摹至深,形象分明。這些龍形象可大致分為龍人與龍獸兩類。其中,龍人具有凡人化的龍與神人化的龍的區(qū)別;龍獸又可分為通人性的善獸、作惡的兇獸、工具性的龍獸及象征性的龍獸。這些龍形象反映了晚清底層社會對龍的認知思想,包含著道德批判與頌揚——批判喪失仁義之心、為一己之利而作惡的人與怪,頌揚深陷困頓卻依舊保持著良善品德的百姓們。
《筆記小說大觀》稱《夜錄》“能于列朝及有清小說界中暫露頭角”[6]1,出版后便有大量以此為底本的改編戲曲問世??梢?,《夜錄》在當時的影響很大,值得進一步重視與開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