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媛媛 中國傳媒大學
《百萬美元寶貝》是體育片中一個特殊的文本,影片沒有選擇“適合女性”的體育項目,而是選擇了一個通常是男性主導的力量表演型項目——拳擊,展示了女主角麥琪在教練弗蘭基的幫助下在拳場上實現(xiàn)夢想的過程,影片突破類型常規(guī),并未終結于賽場的勝利,而是展示了生命的脆弱和人性的光輝。不過在這個感人故事背后,我們能夠看到一部以女性為主角的體育片如何書寫女性身體、放置女性的位置及被死亡與尊嚴的“崇高”命題替換和隱藏的話語。
伊格爾頓曾說:“美學是作為有關身體的語言而誕生的。”[1]拳擊是一項典型的力量表演性體育運動,其特點就在于力量的對抗和身體的展示,身體本身就是審美的對象,于是我們看到麥琪的訓練過程也是其穿的越來越少、越來越展現(xiàn)其健美身材的過程。比賽中短褲和運動內(nèi)衣讓身體大部分裸露,展示了對于人的超越性和理想性的身體追求,本片女主角也為此在三個月內(nèi)堅持健身和拳擊訓練[2]。
在體育中,身體不只是物質(zhì)性的審美對象,靈與肉不是簡單的二分,可以說身體本身就是精神與意志的媒介,更是自我主體性的彰顯。麥琪的自由精神與主體性主要體現(xiàn)在她對身體的自主選擇上,經(jīng)斯科雷普的提點和弗蘭基的訓練,麥琪進步神速,這是最表層的對身體控制的能力。在首次次重量級比賽中,麥琪被打斷鼻梁骨血流不止,弗蘭基建議棄權,麥琪卻堅持讓弗蘭基止血繼續(xù)上場,顯然一開始她是驚慌的,而且斯科雷普已經(jīng)告訴我們“身體知道拳手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會有自我保護的機制,而麥琪正是克服了強烈的恐懼與身體的警報,彰顯了強大的自主意志。最后,麥琪癱瘓在床,甚至不能自主呼吸,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和自由選擇的能力,從對身體支配能力超越常人的運動員跌落至失去身體控制的“非人”,被人抱上抱下、擦身喂食,作為人的主體性已經(jīng)喪失,于是她對身體做出了最后的僅能做出的選擇,也就是了結生命。由此,影片對身體的表現(xiàn)由最初的審美對象逐漸上升到“普遍人性”的層面。
上面我們討論了身體作為體育運動的審美對象、身體作為人的主體性的表征,然而第一種審美特征是傳統(tǒng)意義上“男性化的”,第二種對主體性的表現(xiàn)則是非性別化的、普適于人的,其實這也是為何觀眾初看影片時會體味出的一般體育類型片的“刺激”的、“勵志”的,以及超越勵志的“人性”的感動,然而細讀下去,本片性別的議題就逐漸浮現(xiàn)出來。
拳擊是一項典型的“男性”運動,女子拳擊也曾是奧運會現(xiàn)有項目中“最后一個實現(xiàn)男女平等的項目”[3],麥琪在片中的女性身份更多是通過他人的話語,而非自身的身體特征被指認的。弗蘭基拒絕麥琪的理由在于指認她是女孩,然而此時的麥琪長袖衣褲包裹的身體本身是不具有性別身份特征的。而后,謝瑞爾羞辱丹吉爾的方式也在于對麥琪女性身份的指認,他對丹吉爾說他唯一能打敗的人就是這個女孩,而丹吉爾則說我不打女人,隨后謝瑞爾甚至調(diào)侃侮辱麥琪的身體特征,豐滿的身體是好萊塢話語中典型的女性性別表征,而不具有這種傳統(tǒng)觀念中的性別特質(zhì)在這里成了對麥琪從事一項男性運動的嘲諷,也就是麥琪的性別身份遭到了質(zhì)疑。麥琪用同樣的身體話語回諷了謝瑞爾的弱小引來眾人的大笑,于是在這里無論謝瑞爾、丹吉爾還是麥琪,以豐滿胸部等標識的女性是“弱者”的代名詞,即使隱藏了這一身體的性別特征,也不是一個能夠從事男性運動的人。
于是,女性能夠從事這項運動的一個不言自明的前提就成了:隱去女性身份,成為男人??梢杂筛ヌm基的話語中看到這一點:弗蘭基答應麥琪訓練她時,提完要求后答應“會嘗試忘記你是個女孩的事實”“受傷了別找我哭”,麥琪首次向弗蘭基尋求認可時,說除了呼吸問題自己做得還不錯吧,作為一個女孩,弗蘭基的回答是:“我不訓練女孩?!薄八{熊”作為麥琪最后的勁敵是賽場上重點渲染的對手,在最后對決的出場時,她摘下帽子的兇狠面龐使觀眾很難辨認出這是一個女性,男性的面部特質(zhì)與強勁的拳擊能力是畫等號的,然而即使如此她的輸也是必然的,不僅因為麥琪是主角,她妓女出身的身份,這個性別特征極端明顯的身份,就已然被判下必輸?shù)慕Y局。而同時,妓女的出身與心狠手黑也被畫了等號,身體/性的骯臟與道德的越軌對等,與此相對,麥琪的身體純潔與她的心靈善良/道德優(yōu)良也是成正比的。于是在麥琪對決“藍熊”時,弗蘭基開始給出的對策是擊打她的胸部,最后的對策則是擊打屁股的坐骨神經(jīng),這種明顯對女性脆弱部位的攻擊正印證了在拳擊運動中,女性的身體即弱點的隱藏話語。于是這個故事中能夠贏得比賽的賽場上的麥琪,是需要在身體上去性別的。
影片后四十分鐘麥琪離開賽場住進醫(yī)院后,麥琪的女性表征也是被擱置的,凸顯的是其身體的逐漸殘缺和不受控。于是影片在去性別化的話語中完成了一種非常規(guī)的女性身體敘事,這種敘事帶有一定的大男子主義的俯視,卻也一定程度上構成了對傳統(tǒng)“帶有欲望的凝視”的女性身體表達的消解,雖然這種消解建立在去性別/去女性特征的表達上。
影片伊始,不尋常的意味就隱約蔓延。一場看似正常的、暴力與陰暗的男性拳擊比賽正在上演,然而出乎意料的,一位女性向觀眾席走來,在一個明顯的主觀的俯視鏡頭中,構成了麥琪對弗蘭基的凝視,一個女性對男性的凝視,這是一種對傳統(tǒng)女性被觀看位置的顛覆,可以說,麥琪主動的選擇了弗蘭基。
弗蘭基最初拒絕麥琪的理由是“我從不訓練女孩”,然而這顯然不能勸退麥琪,于是弗蘭基在之后加入了對麥琪年紀的質(zhì)疑,這可以說是冒犯性的打擊,所以隨后弗蘭基帶有愧疚地將梨形球贈予麥琪。麥琪“打動”弗蘭基的攻勢除了日常的訓練展示出的堅毅品格、斯科雷普的助攻外,還有她對性別弱勢的利用和隱藏。弗蘭基是善良的,他不忍看丹吉爾對空氣打拳,不忍讓斯科雷普退麥琪的錢怕打擊到她,對弗蘭基而言,麥琪和丹吉爾都是“弱者”(一個是女孩,一個是被侮辱為“只能打敗女孩”的人),是需要被予以同情及不忍傷害的。一方面,麥琪直白的自我揭露(對自己處境的揭露、對年齡的揭露)使弗蘭基處在一個愧疚的位置而不忍拒絕,另一方面,麥琪拒絕同情和去性別化的姿態(tài)又贏得弗蘭基的認可。
對麥琪而言,弗蘭基是早逝的父的替代,她帶弗蘭基去自己與父親去過的餐館,說弗蘭基讓她想到了父親;對于弗蘭基,麥琪同樣填補了他女兒的缺席。麥琪與弗蘭基的不言自明的首個關系是——父與子(孩子)。其實片中父與子的關系除了弗蘭基與麥琪,還有斯科雷普與丹吉爾。丹吉爾與斯科雷普實際上是麥琪與弗蘭基的映射,斯科雷普是原著小說中不存在的人物,而電影改編時將弗蘭基的部分特點轉移到了斯科雷普身上。這兩對關系中,子雖弱小但都富于熱情擁有強大的內(nèi)心,父雖權威但卻是殘缺的(一個年邁、一個“半瞎”)。弗蘭基在麥琪生日那天主動教導了她,上半身隱于黑暗的出場方式與斯科雷普首次發(fā)現(xiàn)麥琪時如出一轍,借由相似的鏡語,弗蘭基接過了斯科雷普暫代的“父”的角色。而后弗蘭基提出了要求:不要問問題,一切聽自己的。于是之后,麥琪就成為那個被弗蘭基在窗內(nèi)窺視的角色,但麥琪并不聽話,并且在二人關系中占據(jù)主動,是她主動選擇的弗蘭基,也是她最先問到弗蘭基的家庭。于是麥琪在父的規(guī)訓下留有一定的自由,且這種規(guī)訓是以訓練/教導/保護為表現(xiàn)的,并沒有強烈的壓迫性,也因而難以察覺。
當麥琪又一次沒聽弗蘭基的話在鼻梁斷裂后繼續(xù)比賽并取得勝利后,她成了弗蘭基口中的“莫庫什勒”。麥琪由此成為弗蘭基心中的“寶貝”,也成了所有觀眾的“寶貝”。麥琪對弗蘭基是完全忠誠的,當斯科雷普試圖讓她有更好發(fā)展找來別的經(jīng)理人時,她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在她那里,弗蘭基作為父,是可以提出挑戰(zhàn)但不能背叛的,麥琪的忠誠也通過將自我與弗蘭基的關系向狗狗與父親關系的類比和指涉中顯現(xiàn)。狗對于人是忠誠的伙伴,狗狗聽話,而人也寵愛它們,這種互愛的關系是否意味著人與狗的關系平等呢?答案是否定的。在這層角度上,作為“寶貝”、作為忠誠的伙伴,弗蘭基對麥琪的愛也是一種自上而下的同情與體察,“莫庫什勒”是一個明顯的、帶有父對子俯視角度的話語。
不過對“寶貝”的話語麥琪是矛盾的,一方面她聽命于父忠誠于父,另一方面她在一定限度內(nèi)反抗著父的權威,而且意識到了自己活在父之名中,于是麥琪通過自嘲完成了對這一話語的指認和部分的解構:麥琪躺在病床請求弗蘭基結束自己之前,問他莫庫什勒的涵義,說道“人們高呼我的,不是我的名字,是你給我起的那個該死的名字”。
“莫庫什勒”在影片內(nèi)的解釋是“我的寶貝,我的血肉”,除了孩子這層含義,放在基督教文化中,還潛在的詮釋了另一種關系——男與女。上帝創(chuàng)造了亞當,用亞當?shù)囊桓吖窃炝讼耐?,所以亞當對夏娃說:“我的骨中骨,我的肉中肉”。于是男性由神造、女性只是男性的肋骨,這樣男性勝于女性的話語就潛藏在基督教文化脈絡中,“骨血”也就成了男性主體地位的表達。如前所述麥琪的女性身份主要通過他人的指認而非直觀的身體表現(xiàn),這當然是一種對傳統(tǒng)女性身體被觀看位置的解構,但這種解構是以消除女性性別特征為代價的。另一方面,發(fā)現(xiàn)麥琪與弗蘭基男與女關系的時刻也是麥琪的女性身份被指認的時刻,例如麥琪首次被爸爸以外的男人喊“l(fā)ove”就高興的問弗蘭基自己贏了比賽那個人會不會向自己求婚,或是麥琪母親看麥琪臉上的傷問她是不是弗蘭基打的,還讓她找人嫁了,麥琪在傳統(tǒng)女性的場域是失敗的,因為她的成功需要放下女性身份進入拳擊這一男性的場域。
經(jīng)過上述對父的話語的一系列的建構與解構,麥琪經(jīng)由自我努力(咬舌)而不得完成的最終的身體選擇,由弗蘭基之手得以完成。當弗蘭基關于莫庫什勒意義的告白,成為觀眾感動的淚點時,觀眾對麥琪最終歸于父親/男性懷抱的行為在感動中完成認同。
麥琪與母親的鮮明對比,被認為是一種新的獨立女性對傳統(tǒng)男性中心的“厭女癥”的批判[4],我們可以回到影片中檢驗這一論述。從觀眾心理上,片中對于母親這一角色的批判建立在與麥琪相對立的三個方面,一是身體的,二是道德的,三是價值上。首先最直觀的批判體現(xiàn)在身體上,母親肥胖的身體、麥琪口中“我們家的問題通常與體重有關”的直白明示,與麥琪作為一個拳擊手對身體的訓練和控制形成強烈對比,一個無法控制自己身體的人自然是一個不具有主體性的完整的人。第二層也是最強烈的一層批判來自道德的駁斥,麥琪攢錢給母親買房卻被母親嫌棄,麥琪受傷躺在醫(yī)院母親卻帶一家在迪斯尼游玩甚至為了財產(chǎn)讓麥琪咬筆簽字,這種違背正常道德觀的行為是觀眾對母親形象的極大厭惡與對麥琪的極大認可的最重要的來源。最后才是對母親的傳統(tǒng)男性中心價值觀的批判,這種批判在母親懶惰自私的個性與麥琪勤奮善良的對比中得以實現(xiàn),由于母親是令人厭惡的形象,因此母親所認為的嫁人的歸宿也就自然的被否定了,與此同時,觀眾更加認可的,是麥琪通過自身努力實現(xiàn)夢想的選擇。由此可以看出,通過麥琪與母親的對比,帶來的最強烈的批判在道德層面上,對于傳統(tǒng)男性中心的性別話語的批判則更多依賴觀眾對母親角色的厭惡和對麥琪角色形象的 認可。
與同為女拳手的對手“藍熊”相比,正如前述,麥琪的成功是在對“藍熊”女性特征的攻擊/貶低/藏匿的意義上完成的,“藍熊”的妓女出身、相較之下更為豐滿的胸部,通過對其“心狠手黑”的形象建構,完成對傳統(tǒng)女性身體特征的貶低,這些特征與其說是女性自在的先天的,不如說是被文化建構出的、投射有男性欲望目光的女性特征。然而同時,賽場上出現(xiàn)的身材曼妙的拳擊女郎卻依舊承擔了或者說分擔了本應對麥琪和其他女性投射的欲望的目光。這種傳統(tǒng)男性中心話語的解構是不徹底的,甚至只是流于表面的,很可能是為順應一種女性觀影的市場趨勢和女性崛起的文化潮流做出的商業(yè)選擇。
作為體育片,麥琪這一女性形象確實有所更新,但本片畢竟是由男性導演拍攝,最終呈現(xiàn)為男性視點下的“寶貝”。而在新世紀初美國動蕩不安的社會背景下,這樣一部影片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也是不難理解的,一方面,通過對麥琪勵志故事的感動與自我投射,觀眾認同了人生的意義在于選擇和過程而不在結果,另一方面,當代社會的個人主義困境也借由弗蘭基與麥琪超越血緣的愛得到了象征性的化解,導演伊斯特伍德也曾表示這是一部關于“愛、希望和夢想的故事”[5],于是在“愛與夢想”和“寶貝”之名的召喚下,所有話語凝結成一個動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