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兆正
(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 文藝批評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0000)
《北緯四十度》開篇,陳福民為之“破題”如下:“北緯 40 度這個地理概念成為問題,進而成為我關(guān)注和寫作的對象,并非靈光一現(xiàn)……最早引起我興趣的是中學時讀司馬遷描寫的李牧……”[1]前言1《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記載李牧大破匈奴,此后十余年匈奴不敢近趙長城,但這個故事不僅沒有結(jié)束,反倒是成了另一個更大的故事的開端。作者對此有“一個相當漫長的歷史閱讀”[1]前言1,然而“北緯四十度”的故事更加漫長,它始于李牧背后的趙武靈王,時在公元前四世紀,并一路延展至烏蘭布通之戰(zhàn)的十七世紀。作為地理概念的北緯四十度與作為歷史概念的北緯四十度其實不分軒輊。觀之后者,無論趙武靈王,漢高祖劉邦,漢朝三將李廣、衛(wèi)青與霍去病,漢光文帝劉淵,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抑或匈奴、鮮卑人、突厥人、契丹人、金人、蒙古人,他們都共同將共時性的北緯四十度導向了歷時性的北緯四十度,并且填充了這一概念。之所以能夠如此,仿佛“共在”,有賴于可以被長城替換的前者。換言之,“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場域,從來沒有改變過——基本都在長城所在之北緯40°線上?!盵1]前言2在這條線的北面,是駿馬馳騁的游牧民族;在這條線的南面,是掘土開渠的定居民族。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人們千百年來在此線的南北遙遙相望。
將共時性的地理概念與歷時性的歷史概念合而觀之,我們得到的是一個文化概念的北緯四十度。它同樣始于作者在“漫長的歷史閱讀的過程”迭生的疑問。疑問之一:如果長城是中華文明的創(chuàng)舉,何以在民間出現(xiàn)了“哭倒長城”的傳說?“崇拜長城”與“哭倒長城”,哪一個才是真的?疑問之二:兩千余載的時空下,長城以北的游牧民族為何堅韌不拔地想要挺進這條緯線?疑問之三:當游牧民族橫刀立馬跨越這條緯線,以至他們終于“把自己變成對方”,變成長城以南的定居民族,為什么北緯四十度的“魔咒”重又降臨于這些蒙古高原的來客,“輪到他們像此前的中原政權(quán)一樣,為北緯40°操心和焦慮了”?[1]250作者的疑問和他的關(guān)切一樣興致盎然,而這些疑問又回指于作為文化概念的北緯四十度的核心,借用自序中他那略帶抒情的說法,即“以長城為標志,北緯40度地理帶在歷史演進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不同的族群與生活方式,最終完成了不同文明類型的區(qū)隔、競爭與融合。……圍繞北緯40度,那些不同的族群相互打量著對方,想象著對方,也加入著對方?!m然不能完全變成對方,最終卻也難舍彼此?!盵1]前言2-3這條一以貫之的民族沖突與民族融合的主線,錨定了北緯四十度這個漫長故事的走向。
全書共分十一個章節(jié),陳福民先生以時為序鋪陳開這條緯線貫穿的“千古江山圖”。第一位出場人物是趙武靈王:他在公元前307年推行的“胡服騎射”首次顯示了北方強鄰對定居民族的影響——棄寬袍大袖、步兵作戰(zhàn),取短袍窄袖、倚馬彎弓——這一點直接使得都城位于邯鄲的趙國將長城一路向北修筑至高闕塞(今巴彥淖爾市烏拉特后旗的達巴圖音蘇木),而趙長城的起點是今天的張家口蔚縣、懷安一帶。以此來看,長城就不僅不是閉關(guān)自守的象征,反倒是民族融合的結(jié)果?!昂T射”與修筑長城的舉措,乃至趙武靈王在此確立的認識(“風俗習慣、禮儀制度因環(huán)境不同而各具其異,但文化與文明之間是可以通過交流對話而互取其‘宜’的?!盵1]17),拉開了華夏文明形成的大幕。作者將趙武靈王這一章題為“未能抵達終點的騎手”,這一形象實際也涵蓋了第七章(《那么,讓我們?nèi)ヂ尻柊伞罚懙降谋蔽盒⑽牡弁匕虾?。趙武靈王選擇“胡服騎射”,恰似拓跋宏將國都由大同南遷至洛陽;前者是漢民族首次“師夷長技以制夷”,后者則是游牧民族的“自我革命”,所以兩者盡管方向相反,在民族融合的意義上又是殊途同歸。不過,較之“僅僅”移風易俗的趙武靈王,八百年后的拓跋宏有著更多“未能抵達”的悲情色彩。
從大鮮卑山嘎仙洞到大澤(今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呼倫湖附近),再到盛樂(今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和林格爾縣),進而到平城(今山西大同),鮮卑民族的不斷遷徙在孝文帝這里被進一步發(fā)揚光大。拓跋宏之所以借南伐的名義再次遷都,遷都本身不是目的,他只是為了讓自己的民族真正“賡續(xù)”洛陽所象征的文明正統(tǒng),“并以此實現(xiàn)統(tǒng)一中國的大業(yè)”。然也正由于此,公元493年的遷都和北魏建國前與立國初的遷徙已不可同日而語?!昂钡内w武靈王死于“沙丘之變”,其根底是觸碰了“廢長立幼”的禁忌,“漢化”的孝文帝則是被遷都后推行的改革(易服、變語、改姓)吞噬。印象中,民間關(guān)于拓跋宏的爭議主要有兩點,其一是質(zhì)疑他為何不將國都遷至北京,其二是論定遷都洛陽是北魏滅亡的根由。不得不說這兩種看法都既不“知人”,也未“論世”。但《北緯四十度》顯然做到了這兩點,有賴于對拓跋宏幼年成長環(huán)境與彼時時代潮流的梳理,作者在惋惜這場“巨大的激進政治冒險”[1]258終竟失敗的同時,充分肯定了拓跋鮮卑人是“善于學習的有創(chuàng)造性的偉大民族”[1]255。誠如在論及趙武靈王時作者援引的梁任公文章《黃帝以后第一偉人趙武靈王傳》,此處的筆法同樣其來有自,亦即除了歷史最終的結(jié)果,我們也應(yīng)看到歷史動機中彰顯的“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間共同的文明理解與高貴追求”[1]254-255。
陳福民先生在自序中坦言希望借此書的寫作“在歷史學領(lǐng)域為文學贏取她應(yīng)有的光榮與尊重”[1]前言4,在筆者看來,這“尊重”泰半要歸功作者對歷史復雜性的認識。歷史復雜性可以分兩點來談。首先,我們以往的歷史通常是從結(jié)果寫起,它所關(guān)注的是某段歷史經(jīng)由過程造成了何種結(jié)果(故可稱為“結(jié)果的歷史”),《北緯四十度》則是對可能性的歷史與結(jié)果以外的歷史動機的照亮。歷史固然不容虛構(gòu),但通過史料的鋪陳,寫作者卻得以設(shè)想歷史的另一種可能,乃至檢討歷史進程中人事動機的得失。其次,本書在歷史復雜性一面的著墨還涉及對客觀史實與主觀動機的澄清。一言以蔽之,完整的歷史當由兩部分組成,其一是“動機的歷史”,其二是“結(jié)果的歷史”。前者或淺嘗輒止于兌現(xiàn)之途,如趙武靈王止于胡服南下直搗秦國以前,北魏孝文帝止于統(tǒng)一中國的南伐前線,但它們也理應(yīng)被看作是自足的,至少是不能被后者所掩蓋的歷史的一部分。反過來說道理也是一樣:“結(jié)果的歷史”同樣不能被“動機的歷史”——無論是當事人的動機,還是著述者的動機——遮蔽。對第二重復雜性的體知,印證于此書第三章(《失敗者之歌》)與第四章(《青春帝國少年行》)。
《北緯四十度》涉及漢朝的部分最廣,包括《漢家皇帝的滑鐵盧》《失敗者之歌》《青春帝國少年行》《在戰(zhàn)爭的另一邊》。這一部分始于“白登之圍”(它開啟了漢朝四百余年與匈奴斷斷續(xù)續(xù)的“和親”),結(jié)束于歷史上最著名的和親“昭君出塞”?!昂T射”或修筑長城旨在征戰(zhàn),“和親”是“征戰(zhàn)而不得”的談判,是“中國歷史上中原定居文明與北方游牧文明的首次正面對話”[1]51。在“漢朝部分”的中間段落,即是作者基于“史實”而排斥“動機”,逆太史公之筆法對李廣、衛(wèi)青、霍去病三人作出的重估。他在書里特別提請我們注意以下兩點:衛(wèi)青與霍去病在《史記》中是合傳(《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戰(zhàn)績遠在兩人之下的李廣則被單獨列傳(《李將軍列傳》);衛(wèi)青與霍去病此后又被太史公“請入”《佞幸列傳》,與鄧通、趙同、李延年等人為伍。陳福民在此點明的,正是發(fā)端于《史記》的以個體道德水準圖解歷史的模式。
這便是《史記》的兩種面向,一面秉筆直書,一面“太史公曰”。為抒憤懣,司馬遷極盡渲染李廣,而貶低衛(wèi)、霍,這確有個人之原因,然則“我們今天所能了解的李廣,完全有賴于司馬遷‘不為尊者諱’的良史精神與如實記述”[1]91;“對于衛(wèi)、霍二人與漢武帝創(chuàng)造的帝國青春成就,司馬遷(也)做了如實記述和呈現(xiàn)”[1]122。得益于此,作者除了指出李廣或“全軍無功”或“贖為庶人”或“軍幾沒。廣軍功自如,無賞”,衛(wèi)青或“得胡首虜七百人”或“斬首虜數(shù)千人”或“捕首虜數(shù)千,畜數(shù)十萬”以外,還別有新意地拆解了李廣失敗的原因,這里的結(jié)論一如周作人所言“徒有氣節(jié)而無事功,有時亦足以誤國殃民,不可不知也?!盵2]717如前所述,“結(jié)果的歷史不應(yīng)遮蔽動機的歷史”——如此我們對于歷史的理解才不至落入編年賬簿的窠臼,但作者的重心可能更放在了“動機的歷史更不應(yīng)遮蔽結(jié)果的歷史”一面。前者要求著史者不能對筆下人物毫無感情,后者勒令著史者不應(yīng)對筆下人物感情過剩。兩相比較,盡管“感情有理智所根本不能理解的理由”(毛姆語),通常情況下,感情過剩對著史的貽誤更大。
胡適很喜歡呂坤《呻吟語》中的一句話:“為人辯冤白謗,是第一天理”,說來為歷史辯冤亦有此功。陳福民為司馬遷將衛(wèi)、霍歸入《佞幸列傳》而嘆息,指陳這敗筆有損《史記》整體的偉大,但我以為作者更憤懣的是肇始于《史記》的那套以個體道德水準解釋歷史的模式。正是這套解釋歷史的圖式此后流竄到歷史小說或民間曲藝,并且被后者發(fā)揚光大。與《史記》不同的是,歷史小說或民間曲藝中不再有“秉筆直書”,那里只是剩下了《楊家府演義》(“楊家將”)、《說呼全傳》(“呼家將”)、《說唐演義后傳》(“薛家將”)、《說岳全傳》《狄青五虎將全傳》等一蟹不如一蟹的“類太史公曰”。且看自序:“我們看到一種由來已久的現(xiàn)象,很多公眾讀者的歷史觀并不是通過歷史學習去獲得,而是在文學虛構(gòu)與民間故事當中完成的”[1]前言5。這里尚是隱而不發(fā)。隨著“北緯四十度”故事的漸次展開,對民間曲藝、歷史小說乃至更為根本的民間史觀的抨擊便不絕于縷:
“子不遇時”是歷來文人評價李廣時最愛引用的座右銘一般的金句。順便,那些考試不及格的秀才和仕途不順的官員,以及因為種種不靠譜而被人們拒絕的,異想天開不切實際撞了南墻的,乃至做生意賠了本兒的,跟人打架沒打贏的,等等,紛紛從“子不遇時”這個表述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不幸是小人所致,并由此得到了極大的心理安慰:懷才不遇,蹉跎終生,正義在我,錯是對方。以動人的故事和華麗的修辭強化這一類思想方法,以濃烈的情感敘述扭曲事情的真實邏輯,是一部分中國文人經(jīng)久不衰的傳統(tǒng)。(《失敗者之歌》)[1]67-68
“霸陵醉尉”因此發(fā)展成了一個接近成語的固定詞組,專門用來形容那種跌下高位后被原來低于他的人看不起的負面情緒,包含著仇恨、憤怒、屈辱、酸溜溜。我很詫異,精妙的漢語在其被構(gòu)造之時,居然也能參與那些殺人的陰謀,并且將其美化甚至圣化。與此相類,民間俗語還有“龍游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等等說法,評書藝人們最喜歡這類陳詞濫調(diào),并將其稱之為“快意恩仇”,一代又一代地,在民間社會鼓噪這類“奮發(fā)圖強”、“自立于天地間”然后實施報復重新頤指氣使的卑劣“情懷”。(《失敗者之歌》)[1]70-71
像《楊家將》這類以遼宋歷史為背景的民間故事,將“七郎八虎”“楊門女將”“穆桂英大破天門陣”“佘太君百歲掛帥”渲染得無往不勝家喻戶曉?!倚r候看這些故事開始很疑惑,大宋這邊忠臣良將鐵血丹心武藝絕倫,按理說應(yīng)該是必勝的一方,然而總打不過別人,看到故事結(jié)尾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有奸臣小人在作祟,于是發(fā)誓長大了要將那些奸臣小人斬盡殺絕。待到心智稍成熟些,乃知這并不是歷史事實。盡管可以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這種良好的人民愿望加以諒解,但如果無視沉重、慘痛和復雜的歷史事實,用一種主觀化、游戲化與個人好惡的立場為尺度去書寫,非但距真相越來越遠,甚至還有自我麻醉之精神勝利法的嫌疑。(《燕臺一去客心驚》)[1]325-326
“子不遇時”“霸陵醉尉”是成語,“七郎八虎”“楊門女將”等均是小說、評書與戲曲,它們共同構(gòu)成并宰制了民間解釋歷史的話語,而這一點的后果就是“我們用了前半生的時間通過文學故事去積累歷史知識,再用后半生的力量去一個個甄別推翻”[1]157。前者積累的歷史知識發(fā)諸國民的“歷史崇拜”,這“歷史崇拜”又導向“英雄崇拜”,“英雄崇拜”的內(nèi)在機制是所有歷史人物均可在好壞、善惡、忠奸、正邪、黑白的對立中找到歸宿。歷史演進的動力系于兩派人物的爭執(zhí),而“歷史真相就在對潘仁美、秦檜的痛罵與對楊老令公的贊美惋惜中溜走了”[1]325。以上議論不乏情緒,不過《北緯四十度》若有可能“在歷史學領(lǐng)域為文學贏取她應(yīng)有的光榮”,我以為這光榮也必定是作者對民間俗信和二元對立認知的拆解。只有這樣,歷史的復雜性才有望去蔽,作為讀者與歷史知識接受者的我們也才有可能一窺“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間共同的文明理解與高貴追求”[1]254-255的真正含義。
在筆者看來,作者撰寫此書時大抵面臨著兩重困難:首先即是軸心時代的通識性(廣義的“文”指涉了所有用文字寫成的著作,因此它可以同時身兼文學、哲學與史學三重含義)為后世歷史書寫打上的烙印,簡單地說,便是史實與虛構(gòu)的錯位。其次,最近的一個世紀,隨著現(xiàn)代學術(shù)的誕生,人們好像又走到“通識”的另一極端“專識”,即將文學與歷史區(qū)分得過于清楚,不再是錯位,而是壁壘。對讀者來說,我們的歷史閱讀只剩下了兩條路,要么是專業(yè)性極強的歷史專著,要么是史實與虛構(gòu)混淆的歷史演義。正是針對這兩重困難,《北緯四十度》展示了它自身的方法論:從文學的角度,彌補歷史書寫的缺陷(以“動機的歷史”去補充“結(jié)果的歷史”);從歷史的角度,為文學的歷史題材寫作補上了實證主義這一課(以“結(jié)果的歷史”去糾正“動機的歷史”)。
然而,無論是哪一種歷史,此刻終究還是“故紙堆的歷史”,對此作者也十分清醒:“由于廣泛涉及歷史地理題材,這些基礎(chǔ)性問題對于文學專業(yè)的人來說,僅僅依靠書本知識在很多時候是不夠的,尤須謹防‘紙面地理學’的弊端”[1]前言6。此處的“紙面地理學”與作者在另一處一筆帶過的“參與性”,暗示了《北緯四十度》的第三種方法論:行走。
讓行走的意義落實在書寫并將之作為一種寫作的方法論,從羅新的《從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到楊瀟的《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驛道上尋找西南聯(lián)大》,再到陳福民先生的這部《北緯四十度》,可謂是近年來歷史書寫的一條強勁線索。因此,《北緯四十度》以作者駕車奔馳在京藏高速開篇,想來并非偶然。這條如今被編號為“G6”的高速公路,它的北京至臨河段與貫穿全書的緯線幾乎重疊,誠如作者所言:“這些年來,我對 G6 非常著迷,從北京到臨河的北緯 40°上的這條直線,我自駕走了很多次,這條直線上的很多城市——定居點,以及這條線段左右兩側(cè)不甚知名的旗鎮(zhèn),我都停留甚至居住過。經(jīng)常是去了便流連忘返,回來不久又想再去?!盵1]4換言之,舉凡書中寫到的地點,作者都身體力行地逐一走訪、考察,他試圖以行走復原史料的原初語境——既在情感的意義上,也在實證的意義上。情感的復原如作者在陳子昂寫下《登幽州臺歌》的地方,試圖理解詩人何以用“愴然”入詩,而不取“慨然”“凄然”“凜然”。這是設(shè)身處地的體會——所謂“愴然”,“那是一種凋敝破敗而無所依憑的蒼涼,是滿滿感受充盈于胸臆卻不能道出的虛無,是莫名的觸動不知從何說起的放棄,那是一種真正的無人傾聽的曠野呼告。”[1]328(《燕臺一去客心驚》)實證意義的復原則可參看他對“土木”與懷來縣方位的考辨(《“土木之變”及皇帝和他的王先生》)。
操持著這三種方法論,陳福民先生以對“右北平”的書寫收束了這趟漫長旅行。全書落筆在1690年的烏蘭布通之戰(zhàn)。這場戰(zhàn)爭除了是中國歷史上最后一次爆發(fā)在北緯四十度上的沖突,毋寧也源自沖突所在地“右北平”還是與趙武靈王同時代的燕昭王的創(chuàng)舉——后者將趙武靈王修筑的長城從北緯四十度向北推進至四十二度,首次在燕長城內(nèi)外設(shè)置五郡,“右北平”即五郡之一。漢朝以降,“右北平”又被北平郡、幽州、熱河等名號取代,直至上世紀50年代被河北、遼寧與內(nèi)蒙古一舉均分。此外,“右北平”涵蓋的河北承德、內(nèi)蒙古赤峰及遼寧朝陽三地同時也是作者及其父母的故鄉(xiāng),在這個意義上,“遙想右北平”未嘗不是在遙想“故鄉(xiāng)”,而燕昭王、秦開、李廣、楊業(yè)、蕭太后、韓德讓、佟國綱大概都可算作作者的“鄉(xiāng)親”。“北緯四十度”的故事開始于這個“故鄉(xiāng)”,也結(jié)束于這個“故鄉(xiāng)”。
在這篇文章最后,不妨反顧一下自序里那個“懸而未決”的問題:陳福民先生認為“我們可能需要一種正當?shù)奈膶W觀和歷史觀”;至于何為“正當”,他又自謙道此刻尚“無力給出結(jié)論”。這里暫不談“文學觀”的事情,聯(lián)系此書絕大部分篇幅以及作者在書本內(nèi)外的言說,“正當?shù)臍v史觀”大抵可歸諸以下三點:
其一,“崇拜長城”與“哭倒長城”都是虛妄的,關(guān)鍵在于此刻的“歷史”究竟為誰代言?作者確立的樸素基準可參看《漁陽鼙鼓何處來》;其二,“民族沖突”與“民族融合”是一體兩面的關(guān)系,關(guān)鍵在于我們是否切近歷史現(xiàn)場。倘若《漁陽鼙鼓何處來》透露的是切近時刻的歷史倫理,那么當我們遠離它的時候,以黑格爾的眼光俯瞰歷史恐怕就是必要的,因為“文明本身具有一種將悲劇轉(zhuǎn)為喜劇的能力”[1]48-49。從北方游牧民族與南方定居民族兩千余年的纏斗里注定誕生了無數(shù)悲歌,沖突的結(jié)果是融合,是漢族、匈奴、突厥、鮮卑、契丹、滿蒙漸次褪去了過于耀眼的民族身份,它們讓位于混合多元的文明體系里共持的那份認同。附提一句,“長城”也并非不同史觀競奪的能指。在《“土木之變”及皇帝和他的王先生》一章作者曾提到一個事實:自元朝建立以后,始于戰(zhàn)國時期的長城修筑便終止了。其三,“結(jié)果的歷史”與“動機的歷史”都是第一性的,無論以前者遮蔽后者,還是以后者篡改前者,皆無助于我們認識歷史自身的復雜。至于何為歷史的復雜也許人言殊異,但開放、包容、遠離意識形態(tài)束縛的心態(tài)的確是必要的——“北緯四十度”的故事彰顯的也正是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