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安泰

“揮淚對宮娥”，是李后主《破陣子》詞中之一句。或說，此詞非后主作也；絕似旁觀者的口氣。這懷疑也頗有見地。但我卻沒法，我始終認(rèn)這哀艷的句子可為后主全人格的表現(xiàn)者，所以就不顧一切，把它做后主的頭銜了。

我國歷來產(chǎn)生的文學(xué)家，可算很多了，就是有價值的文學(xué)作品也不少；可是有真摯的情感表現(xiàn)出來的，他的想象力未必豐富，藝術(shù)手段未必高強，而藝術(shù)手段高強想像力豐富的，其對于情感方面，又時常很為薄弱。我們說那一個作家或那一種作品好的，都不過把文學(xué)的眼光片段地看出來的。如果要總合一個作家所有的作品統(tǒng)統(tǒng)能夠激動情緒啟示人生而深入人類的心靈的深處的，真如“鳳毛麟角”！

或許有人譏我“大言不慚”。但不妨平心靜氣地想一想：我國歷來的文學(xué)作品，除找《詩經(jīng)》里的國風(fēng)和屈原所作的《離騷》《九歌》等篇完全是表情而又兼長想像和藝術(shù)之外，有幾部配得上稱做真純的呢？莫說后來那些喜歡無病呻吟、鼓弄文墨和以文載道的畸形文人的作品不配稱做真純的文學(xué)，就是在魏晉六朝所謂文學(xué)全盛時期（好像是梁任公曾說過）產(chǎn)生的文人像曹子建、鮑明遠、庾子山等等的作品，后人稱他們是全盛時期中最上乘的，嚴(yán)格論起來，他們里面插著許多舞文弄墨一無情感的篇章，還抵不上后來的民歌集子，也難加上真純的頭銜。這可見我上面所說的話，亦非全是“無根之談”了。

為什么我們從來許許多多的文學(xué)作家，很少很少會寫出真純的文學(xué)作品出來呢？這卻有一種很大的原因在。

大凡真純的文學(xué)作品，必具有激動人類的情緒和啟發(fā)人類的心靈的能力；而這種能力的發(fā)生，恒在一個很短促的時間。自來那些自負(fù)為文學(xué)家或人們已經(jīng)捧他們做文學(xué)家也者，每抱有一種“不落恒蹊”的氣度；所以他們不做文字則已，提起筆來，總有不可一世之概——不是矜奇立異，就是雕章斲句，不惜欺人而自欺，只要大驚而小怪，萬一寫來能達到人家以看不出而嘆賞的程度，那就是他們非常的榮幸，也就是天地間再好沒有的作品了。像這樣，即使在藝術(shù)上或想像上有些兒成績，其如一無真摯的情感的表現(xiàn)何！情感是文學(xué)中最主要的原素，而他們都忽略過去，此所以歷來的文學(xué)作品雖多，而真純的卻很少也。

講到情感，是與個人的環(huán)境和身世有連帶關(guān)系的。必有那一種刺激、感觸，才能惹起那一種情感，不像那藝術(shù)有方式可以跟尋、想像憑腦力可以冥索之得以隨時產(chǎn)生隨時表現(xiàn)一樣。這樣，那些以文學(xué)家名的作者，既然要多量地產(chǎn)生作品，自不得不遺卻情感而專重藝術(shù)和想像了。藝術(shù)和想像在文學(xué)上雖各有各的價值，然其轉(zhuǎn)移人和開發(fā)人的力量，終不及那些真情流露出來的作品的宏大和持久。情感真摯的作品，雖然藝術(shù)手段無甚高強，想像力無甚豐富，也可以傳世。反是，我信得過那種作品，縱能眩耀一時，也難流傳久遠；縱能流傳久遠，也只得供圖書館的陳列。唯獨是作者的本身是深于情之人，而又具有豐富的想像和絕妙的藝術(shù)手腕者，他的作品總能歷萬劫而不磨。

我對于李后主的詞，認(rèn)為在我國歷來出產(chǎn)的文學(xué)作品里，是一部情感很真摯，想像很豐富藝術(shù)很高妙而又精小短悍的作品。所以我把我個人研究所得的，約略寫出來以“公諸同好”。

一

我們要研究一種作品，應(yīng)該先明白那種作品的作者的身世和性格，這是誰也不能否認(rèn)的。李后主的身世——事跡，見于歐陽修之《新五代史》——卷六十二（《舊五代史》不載李煜事，惟云，事具皇家日歷）；見于馬令之《南唐書》和陸游之《南唐書》；見于陳彭年之《江南別錄》；又散見于《五國故事》《江南余載》等書中。稍翻過本國史籍的人們都知道的，用不著我在這里贅述，以占篇幅。我現(xiàn)在只把有關(guān)于他的性格的記載約略征引出來，以為研究他的作品的導(dǎo)線?！驗橐粋€人的性格，和他的作品，尤其是有關(guān)系的。

《新五代史》：“煜字重光，初名從嘉，璟第六子也。為人仁孝；善屬文，工書畫?！闲则湷?，好聲色，又喜浮圖高談；不恤國事……”

《南唐書》：“后主名煜，字重光，初名從嘉，元宗第六子也。少而聰慧，善屬文，工書畫……”

《江南別錄》：“后主諱煜，字重光，元宗第五子也。幼而好古，為文有漢魏風(fēng)。母兄冀為太子，性嚴(yán)忌；后主獨以典籍自娛，未嘗干預(yù)時政。冀卒，立為太子?！芎蠹?，后主朝夕臨視，藥非親嘗不進；衣不解帶者逾月；及殂，哀毀骨立，杖然后起。立后妹為后。王者婚禮，歷代少有?！笾饔群萌鍖W(xué)，故江左三十年，文物有貞元，元和之風(fēng)?！们蠊袍E，宮中圖籍萬卷，鐘王墨跡尤多。城將陷，謂所幸寶儀黃氏曰‘此即吾寶，惜城若不守，爾可焚之，無使散逸?！?/p>

《五國故事》：“煜，璟之次子。……有辭藻，善筆札，頗亦有惠性；而尚奢侈——嘗于宮中以銷金紅羅冪其壁，以白銀釘玳瑁而狎之，又以綠鈿刷隔眼糊以紅羅，種梅花于其外，又于花間設(shè)彩畫小木亭子，才容二座，煜與愛姬周氏對酌于其中，如是數(shù)處。煜善音律，造《念家山》及《振金鈴曲破》。言者取要而言之——家山破，金鈴破；又建康染肆之牓，多題曰‘天水碧’尋而皇家蕩平之，悉前兆也?！?/p>

《唐音戊簽》：“煜少聰慧，善屬文，性好聚書——宮中圖籍充牣，鐘王墨跡尤多。置澄心堂于內(nèi)苑，延引文士居其間?？嵘懈⊥婪?，時請沙門講論……善書畫，又妙于音律云。”

觀上列幾種記載，我們可以看得出李后主的性格了。不過我在這里還得帶說幾句，就是后主在兄弟們中，究竟排行第幾？各家的記載不同——《新五代史·南唐世家·李煜篇》和《南唐書》說他是李璟的第六子；《江南別錄》說他是李璟的第五子，而《五國故事》更說他是李璟的次子；《舊五代史·李璟傳》僅說“以其子煜嗣位”，不標(biāo)明第幾子；《新五代史·南唐世家·李璟篇》復(fù)云：“太子冀卒，次從嘉封吳王居?xùn)|宮……立從嘉為太子?！迸c《李煜篇》又不同?？傆[諸說，主張后主是李璟的第六子的最多；可是歐陽修、馬令和陸游的年代，卻比陳彭年等較后，這實在不能使人不生疑。據(jù)《四庫提要》：“彭年年十三即著《皇綱論》萬余言，為江左名輩所賞；李后主嘗召入宮中，令與其子仲宣游處，故于李氏有國時事，見聞最詳?！庇郑骸啊段鍑适隆罚恢嗣稀赌咸啤窏l下稱嘗以事質(zhì)于江南一朝士，則猶在宋初得見李氏舊臣也?！蹦敲矗督蟿e錄》和著《五國故事》的都是及見李后主的人了。及見后主的人的說話，倒不可靠；偏偏要靠那什么正史，豈不怪煞了人！最可怪異的就是歐陽修的《新五代史》，在一個世家之中，前后居然不符，這怎叫人承認(rèn)他是信史？（最近人編的《李后主詞》里的李后主略傳，還是說他是李璟的第六子，對《江南別錄》和《五國故事》所載的——第五子和次子——未曾顧及。）我因為不是在編李后主年譜，暫時只得存疑——現(xiàn)在轉(zhuǎn)過來說后主的性格了。根據(jù)上列的記述，我們對后主的性格，就可以看出有下列幾種特征——

a.天才很高。

b.天性很慈孝而感情很真摯。

c.很愛美而又很豪華。

d.行為很浪漫，不受舊禮教的束縛。

e.很有文學(xué)的修養(yǎng)，并參究佛典。

f.藝術(shù)的手段很高強。

這幾種特征，都是合著做文學(xué)家的條件的，而他一個人兼而有之，那么，他的人生表現(xiàn)的結(jié)晶——詞——自然不是平常的文學(xué)家所能望其項背的了。

因此，徐鉉的《大宋左千牛衛(wèi)上將軍追封吳王隴西公墓志銘》里就說出許多贊美他的話：“……王以世嫡嗣服，以古道馭民，欽若彝倫，率循先志。奉蒸嘗，供色養(yǎng)，必以孝；賓大臣，事耉老，必以禮。……天骨秀異，神氣清粹，言動則有容止可觀；精究六經(jīng)，旁綜百氏，…….酷好文辭，多有述作，……洞曉音律，精別雅鄭。至于弧矢之善，筆札之工，天縱多能，必造精純。本以惻隱之性，乃好竺乾之教？……”雖然徐氏曾做過后主的臣子，這些敘述，難保無隱惡揚善之嫌；但他是后主最親密而又最敬愛的人，在事實上面，恐怕總不至于失真；況且后主的作品，現(xiàn)在還流傳著，雖然不很齊全，要可得其概梗，也不是那些“惜乎其不傳也”之流，徒冒虛聲而全無表見的所可同年而語。然則我們就把徐氏的這些文字當(dāng)作后主的實錄看，也未嘗不可。

二

既然明白了李后主的性格，接著就可以品評他的文藝了嗎？不！決不！一種作品的產(chǎn)生，它的背景，是不限于它的作者自身的性格的；對于其他種種有相關(guān)聯(lián)的，都應(yīng)該先了然于胸中才好。

關(guān)于李后主的文藝的背景，我且分說于下：

（一）時代的薰染

誰都會說“唐詩”“宋詞”“元曲”，是最好的文學(xué)作品。其實這種論調(diào)，不過總其大略而言。我以為上承詩，下開曲，而又為詞中最特色最美妙的時期，實在五代十國的時候。五代十國時，詞風(fēng)很盛，好的詞也很多：好像前蜀的王衍、韋莊、李珣、毛熙震、薛昭蘊……等人；后蜀的毛文錫、顧夐、歐陽炯……等人；和石晉的和凝；南平的孫光憲等等，都是很有名的詞家。就以南唐而論，與后主同時或及見后主的如徐鉉、徐鍇、韓熙載、馮延巳、張佖、張洎、張穎、潘文佑、郭昭度、孟拱辰……等，都是文學(xué)之士，對于文學(xué)界有所貢獻的。后主自身既是一個富有文學(xué)天才的人；又處在這時節(jié)，時常喜歡搜尋先輩和外界的文藝，與本國的文人學(xué)士相觀摩，相唱酧。那末他所開出來的文學(xué)之花自然更美妙可愛；他的文學(xué)天才的發(fā)展，自然來得更厲害了！

（二）環(huán)境的壓迫

大凡深于情者，一受環(huán)境的壓迫，他的感情的發(fā)露，就更加濃厚，更加真摯起來。所謂“愁苦之言易工”，這話的確是很有經(jīng)驗的。因為文學(xué)家的心靈是最脆弱不過的，文學(xué)家的情緒，是最熱烈不過的。惟其心靈脆弱而情感又熱烈，所以無論什么事物，都容易闖進去；無論被什么事物闖進了，都能生出一種反響來。可歌可泣的人生，在常人大都不感覺著什么；而文學(xué)家則是人生歌泣的探求者，不但是戰(zhàn)壕里的血跡、懷抱中的小孩，能使他感到人生的愉快或悲哀，乃至深山的頑石、枝頭的小鳥、以及太陽的有固定的升沉、草蟲的無意識的聲息，都能使他感出人生的痛苦或空虛。你想，像這類的人，怎禁得環(huán)境的壓迫！他一受了環(huán)境的壓迫時，又怎不盡情迸發(fā)出來！所以真正的文學(xué)作家，對于現(xiàn)社會，未有不感著不滿意的。換句話說：人生越痛苦的社會，越會產(chǎn)生出真正的文學(xué)家。我們試翻一翻我國的文學(xué)史，窮而后工的文學(xué)家，實在指不勝屈?。ㄟ@是比較上說，不是定要真純的文學(xué)家。）我國六朝時代的文學(xué)家所以特別多，所以配稱做我國文學(xué)的全盛時期者，也就是因為當(dāng)時的社會變亂頻仍的緣故。五代十國的社會的混亂，差不多比較六朝更甚：北有燕王劉仁恭據(jù)幽州，晉王李克用據(jù)晉陽；西有歧王李茂貞據(jù)鳳翔，蜀王王建據(jù)成都；南有吳王揚行密據(jù)揚州，吳越王錢镠據(jù)杭州，楚王馬殷據(jù)潭州；而朱全忠、李存勗、石敬塘、劉知遠、郭威等，又先后割據(jù)稱雄，五十年中，無日寧息。南唐后主原是一個深情的人，身為國主，而國又極孱弱。一方受混亂的社會所刺激；一方又飽受那強國的壓迫、侮辱，致使鎮(zhèn)日憂傷，索性顧連花酒，欲以了此殘軀（《新五代史》：“煜嘗怏怏以國蹙為憂，日與群臣酣宴，愁思悲歌不已”）。所以他的情懷的傾吐，愈覺深切而真摯。及到亡國以后，竟做了一個囚虜，那時所發(fā)泄出來的悲哀的音調(diào)，我們簡直不忍卒讀了！其所以能夠具有這么大的魔力的原因，我們不能不留一部分歸功于他的環(huán)境的恩賜。

（三）先天的遺傳

一個人的才情和性格，有許多的系由先天遺傳的。雖說“堯之子丹朱不肖；舜之子商均亦不肖?！保ㄟ@段說話，我從前曾辨明過，以為不肖和不賢不同，不肖的未必就不賢。不過不在這篇范圍內(nèi)，且事屬渺茫，暫不理它。）但人總免不掉先天的遺傳，這是很普通而又很明顯的事實，正不必研究過什么“遺傳學(xué)”才知道的。后主的父親李璟——中主，也稱元宗，又稱嗣主——也是一個很有文學(xué)天才的人，他在年紀(jì)很小的時候，已好文藝。

馬令《南唐書》：“嗣主美容止，有文學(xué)，甫十幾吟《新竹》詩云‘棲鳳枝梢猶軟弱，化龍形狀已依稀?！私云嬷??！?/p>

到了即位以后，和當(dāng)時的文臣——江文蔚、王仲連、李怡業(yè)、湯悅等，都很相親愛；而和他尤其狎昵的是馮延巳——因為是一個很會做詞的人。

《南唐書》：“元宗嘗戲延巳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按馮延巳《謁金門》詞有‘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之句。）延巳曰：‘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ㄔ凇稊偲其较场吩~有‘細(xì)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之句。）元宗悅?！焙屯醺谢驗槭且粋€最善歌唱的人。

《南唐書》：“王感化善謳歌：聲韻悠揚，清振林木。……元宗嘗乘醉命感化奏水調(diào)詞。感化唯歌‘南朝天子愛風(fēng)流’一句，如是者數(shù)回，元宗輒悟，覆杯嘆曰：‘使孫陳二主，得此一句，不當(dāng)有銜璧之辱也！’感化由是有寵。元宗嘗作《浣溪沙》二闕，手寫賜感化。……”

他自身已有了文學(xué)的嗜好，又和那般善填詞、會歌唱的人游宴，因之他對于文學(xué)的造就，也“能使《陽春集》價低”（譚瑩論詞句中評南唐主李璟語），迥非常主所可及。雖傳世的篇章很少，已能使人明白后主的詞的美妙，是有一部分受他的父親的遺傳的了。后主所稟賦的遺傳性，不但在文學(xué)的嗜好上看得出；即在性格上，亦可以考見。

《江南余載》：“元宗宴于別殿，宋齊丘已下皆會。酒酣，出內(nèi)宮聲樂以佐歡。齊丘醉狂，手撫內(nèi)人于上前。眾為之悚慄；而上殊不介意，盡興而罷。明日，上臥帷中，索紙筆賜慰齊丘，乃自安?！?/p>

試把這段故事和李后主的比較一下，他們的浪漫性格，究竟差得多少？至于后主的愛美，豪華……諸特性，我覺得都有得于遺傳，讀者細(xì)查中主的跡事和作品去和后主的較量比觀，便可了然，我也不再引例了。

（四）夫婦的感召

愛情最親切而又最甜蜜的莫過于夫婦，我想任誰也不能否認(rèn)的?！澳銉z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似火。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將他來一齊打破，用水調(diào)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和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保ü芊蛉嗽~）這是多么親切！多么甜蜜！我們泥土做成的齷齪男子，又怎能形容其萬一？有時看了她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已經(jīng)盡夠魂銷！何況夜夜伴花眠，而能不受其感化，即在庸常的人們，葬埋在美人窟里的已不知多少？何況慧根生成柔腸別具的文學(xué)作家。因此，我們對于李后主詞之所以美妙的原因，也不能不留一部分歸于昭惠后和她的妹妹了。

《南唐書》：“后主昭惠后周氏，大師徒宗之女，甫十九歲，即歸于王宮。通書史，善音律，尤工琵琶，元宗賞其藝，取所御琵琶——時謂之燒槽者賜焉。后主即位，冊為國后。后主嘗演《念家山》舊曲，后復(fù)作《邀醉舞》《恨來遲》新破行于時?！?/p>

照這段故事看來，周氏——昭惠后——之有裨于后主，已是很明顯的事實了。到后來周氏死了，她的妹妹繼事后主，又是一個“警敏有才思”（《南唐書》的說話）的女子。后主既有這么有才干的“內(nèi)助”，自然無形中受其感召不少。

我們既明白了后主的文學(xué)產(chǎn)生的特征和背景，接著去討論他的作品，便絕不費力了。

三

關(guān)于后主的作品，究竟幾多？各人的記載不同，最詳細(xì)的，要算徐鉉和陳彭年的說話。徐鉉在他的《墓銘》里說：“所著文集三十卷，雜說百篇……”陳彭年的《江南別錄》說：“……后主酷好著述，雜說百篇行于代。時人以為可繼《典論》……”可惜今都不傳了。今所傳者，只有詩、詞。而人們所最激賞的尤其是他的詞。所以我這篇單就他的詞來說一說：

后主詞，一來都和中主詞合刊著，叫做南唐二主詞?，F(xiàn)在尚可見考見的，有下列幾種——

一，鈔本。汲古閣毛晉鈔本。

二，呂刻本。常熟呂遠所刻。原書共詞四十首?！兄魉氖?；后主三十六首。編列的次序和毛鈔本一樣；不過比毛鈔本多《搗練子》一首——后主所作，據(jù)說是在楊慎的《詞林萬選》找出來的。這書成于明萬歷四十八年春。

三，侯刻本。侯文燦所刻名家詞十種之一。這本的編列和首數(shù)與毛鈔本完全相同。

四，粟香室叢書本。這是江陰金武祥?？?。完全依據(jù)侯文燦刻本。

五，晨風(fēng)閣叢書本。中國書店出售，初印本內(nèi)有《南唐二主詞》，和毛鈔本、侯刻本編列相同；惟補遺里面，后主的詞多出十首，在各本中為最多，——凡中主四首，后主四十五首。

六，劉氏校箋本。劉繼曾（增）《南唐二主詞箋》，無錫國學(xué)圖書館排印。依據(jù)呂刻本，但于后主詞三十六首外，又增補七首，成四十三首。這本校勘極精，箋也頗能廣事搜羅，可稱善本。

七，戴氏選注本?，F(xiàn)人戴景素選注，商務(wù)印書館排印，編入學(xué)生國學(xué)叢書內(nèi)。系依據(jù)前列幾種，而編列不同——分后主詞為三期，用編年法，頗便讀者。

八，任氏編校本。現(xiàn)人任中敏先生編校。先生名訥，又名二北，曾在廣東教授李后主詞，編有講義，很精細(xì)明晰，由廣東大學(xué)印發(fā)，尚未刊行問世。戴氏選注本例言曾說：“承友人任二北先生校閱一過，多所補正?！眲t戴氏或者曾參考此本。

此外錄后主詞的：《全唐詩》《全唐詞選》，均三十四首；《欽定詞譜》《歷代詩余》也三十余首；但編列和選錄的手段，都不及前幾種精確。他如《前集》《花草粹編》《唐五代詞選》……等，雖然也采錄了后主的詞不少；只可作參考的資料，我也不多舉了。

四

據(jù)上章所舉，后主的詞，至多也不過四十五首，而在我國的文學(xué)史上便曾占在很重要的位置；大概曾讀過詞的人，總認(rèn)識得他，這真怪絕了！據(jù)說學(xué)后主詞的人，還不知幾多；更有把后主加上“詞圣”的頭銜，而奉他做什么派的宗主的呢！總之，學(xué)他的詞也好，硬把他加上頭銜也好，奉他做什么派的宗主也好，在這上下差不多一千年，縱橫不知幾多萬里之中，能夠把后主詞詳細(xì)地研究作有系統(tǒng)的批評的，我卻未曾看過。雖然最近那般新文學(xué)家，尤其是專做白話詩的新文學(xué)家，也不少主張讀李后主詞的；可是他們的賞識，強半在他的白話。老實說，白話這層，雖是后主詞的優(yōu)點之一；而他的詞的優(yōu)長，實在不止這“白話”而已。

我們一提起筆來要評論李后主的詞時，頓覺得有一種很痛心的事，就是后主的著述——文集三十卷、雜說百篇的遺失。同時，我們更覺得有一種很深切憤恨的事：就是那寶儀黃氏，竟不能替她丈夫保存作品。聽他一時憤激狂昧之言，把宮中寶藏都焚毀！假使后主的“時人以為可繼典論”的雜說和文集都存在著，我們不但可以更加認(rèn)識他對于文學(xué)的見解，我國文學(xué)批評史上也可以放出一種特異的色彩來，其所以灌溉我們、昭示我們的一定不止如此?？上В∈f分可惜！那些我們所渴望的寶貝，老早已不翼而飛去了。不但我們看不見，就是和他距離不久的宋代的詞人已不得受他的恩賜了！——這固然說不定是不是黃氏的罪過，但總是我們中國文學(xué)界的不幸，我們喜歡讀文學(xué)的人的不幸！值得痛心，值得痛恨的！

我在上面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么？——后主的詞，是情感很真摯、想像很豐富、藝術(shù)很高妙而又極其精小短悍的。這是從怎么說起呢？且看我下面逐條來證實——

（一）情感

清陳廷焯說：“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詞中正聲；而其詞則無人不愛，以其情勝也。情不深而為詞，雖雅不韻，何足感人？”（見《白雨齋詞話》）現(xiàn)人凌獨見說：“后主亡國之后的詞，好過在位時節(jié)的詞……是境遇逼成的。人當(dāng)困苦之極的時候，發(fā)出來的聲，是從心下涌上來的，一點沒有虛偽做作，這就是窮而后工的意思?！保ㄒ娝秶Z文學(xué)史》頁一四二）這些說話，大致不錯；但他們把好不好的區(qū)分，以一“情”字了之；或者放在同一的情感上，那又未免太過模糊了。太凡情感的表現(xiàn)，愉快和悲哀，是不可例視的——愉快時有愉快的真情；悲哀時有悲哀的真情。人當(dāng)愉快時寫悲哀的情，固不能真摯；當(dāng)悲哀時寫愉快的情，也是不能深切。因為詞人的表現(xiàn)最主要的是“真切”。如果沒有一種很深誠的感觸或很微妙的意想時，他決不肯輕易下筆。所以我們討論他的作品，也應(yīng)當(dāng)仔細(xì)抉出他所表現(xiàn)者是根據(jù)某一種感情來的，然后才不失他的生命之流的真價。后主詞中表現(xiàn)悲哀的，固是詞中的上上品。難道他表現(xiàn)愉快的，就可以一概抹殺嗎？我以為要算個清賬，還該把他詞里頭表現(xiàn)愉快的或悲哀的分開來說。

現(xiàn)在先說他詞中表現(xiàn)愉快的情的——這大半是他前期的作品。他生長深宮之中，放浪形骸之外，很豪華，很愛美，而又很深于情，所以當(dāng)他未即位和初即位的時候所產(chǎn)生的作品，大都是表達兒女戀愛的情詞。

金雀釵，紅粉面，花里暫時相見。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 香作穗，蠟成淚，還似兩人心意。珊枕膩，錦衾寒，夜來更漏殘。（《更漏子》）（這詞毛、呂、侯等刻本都有收入，《花間集》卻歸入溫助教——庭筠——詞內(nèi)。）

曉月墜，宿云微，無語枕頻欹，夢回芳草思依依，天遠雁聲稀。 啼鶯散，馀花亂；寂寞畫堂深院。片紅休掃盡從伊，留待舞人歸。（《喜遷鶯》）

蓬萊院閉天臺女，畫堂晝寢人無語。拋枕翠云光，繡衣聞異香。 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菩薩蠻》）

把兒女戀愛的情態(tài)，活活地描寫出來，甜美而又濃厚，不但當(dāng)時那種相思的心情、期待的急迫和調(diào)弄的狀態(tài)躍現(xiàn)紙上；就在千百年后一讀起來，還勝過服了幾劑“清涼散”；有時心情更不自禁地怦怦跳動，覺得會給它麻醉去了，這是何等名貴而難得的作品！而他的集里，像這樣——愛情——的小詞，最被人激賞而影響最大的，尤其是下面二首——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持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銅簧韻絕鏘寒竹，新聲慢奏移纖玉。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 雨云深繡戶，來便諧衷素。宴罷又成空，夢迷春睡中。（《菩薩蠻》）

據(jù)《南唐書》，王铚《默記》和《古今詞話》等等都說這兩首詞是后主和昭惠后的妹妹——即后來的周后——私會時所作的情詞，所以有“教君恣意憐”和“來便諧衷素”的話。其實這種情事，載籍上時常看見，耳邊時常聽到，即親嘗過這味道的人也不知許許多多，也何足奇？而他所以能夠吸引人的深處，還在它的作者描寫的活躍、真摯。這兩首詞，雖寥寥幾十個字，在文學(xué)界的影響，差不多與白居易的《長恨歌》，同樣具很大的勢力；白居易因為唐明皇和楊貴妃的事，作了一篇《長恨歌》，惹起后來的文人學(xué)士產(chǎn)出許多文學(xué)上的名貴的作品——如元代的《梧桐雨》；明代的《驚鴻記》《彩毫記》；清代的《長生殿》……等劇本，都是寫唐明皇和楊貴妃的事，都可說是白居易那篇文字引起的（陳鴻的《長恨歌傳》，當(dāng)然也有一部分勢力）；而后來的文人學(xué)士為著后主這椿事這兩篇詞去圖畫題詠的也很多很多。就在清朝舉一椿最明顯的例：像周兼為畫《小周后提鞋圖》，一時名士如查田、查浦、厲鶚、許嵩蘆和張寒坪等都有題詠。使文學(xué)的園地增加不少奇葩異彩。我現(xiàn)在且舉幾首我最喜歡讀的寫在下面，給大家看看——

厲樊榭《題周兼南唐小周后寫真四首》

未合雙鬟最小身，秦淮明月白門春。漢宮莫話昭陽事，更有人間返臥人。

已識君王尚待年，新詞側(cè)艷外邊傳（按即指上舉兩首《菩薩蠻》）。銷魂貌出提鞋樣，壓倒南朝步步蓮。

群花偃亞小亭孤，卯酒朝酣倦欲扶?？梢姰嬏媚吓弦姡橙藷o語問流珠？命婦隨朝掩淚光，虛聞龍滾記興亡。畫師自有春風(fēng)筆，不寫傷心入汴梁。

張寒坪題四首

教得君王恣意憐，香階微步發(fā)垂肩。保儀（按當(dāng)即寶儀）玉貌流珠慧，輸爾承恩最少年。

別恨瑤光付玉環(huán)，誄詞酸楚自稱鰥（按馬令《南唐書·昭惠后傳》載后主誄云云）。豈知刬襪提鞋句，早唱新聲菩薩蠻！

花明月暗是良媒，誰遣深宮待疾來？驚問可憐人返臥，心知未解避嫌猜。

北征他日復(fù)匆匆，無復(fù)珠翹鬢朵工。一自宮門隨例入，為渠宛轉(zhuǎn)避房攏。

許嵩蘆題四首

弱骨豐肌別樣姿，雙鬟初綰發(fā)齊眉。畫堂南畔驚相見，正是盈盈十五時。

多少情悰眼色傳，今宵刬襪向郎邊。莫愁月黑簾櫳暗，自有明珠徹夜懸。

正位還當(dāng)開寶初，玉環(huán)遺恨問何如！任教搴幔工相妬，博得鰥夫一紙書。

一首新詞出禁中，爭傳纖指掛雙弓。不然誰曉深宮事，盡取春情付畫工？

他如查田、查浦的題詠，載在《敬業(yè)堂集》和《查浦詩鈔》里，讓讀者自行翻閱。這些題詠和圖畫，雖可見是因后主和小周后的事實勾引出來的；但如果沒有給后主的文藝所感動，和得了這兩首詞做“張本”，他們也何樂而為此？又將從什么地方寫起呢？許嵩蘆題句末首已分明說“不然誰曉深宮事”了。

上列兩首詞，不過是后主的愛情詞中的小部分，就能夠使后來許多文學(xué)者被其迷醉，出了許多氣力，費了許多筆墨；其他描寫兒女情詞的還不少——如《子夜歌》《一斛珠》，……等凡他前期的作品，大半屬于這類——它們的影響于我國文學(xué)界的效力，又不知到達什么田地呵！總之，后主集里像這類的詞，是感情真摯描寫最精細(xì)的所在，寫喜悅的情態(tài)，在詞界實在是沒有人比得上的——因為表現(xiàn)悲哀的詞易好；表現(xiàn)喜悅的詞難工——而后來的評論者，竟有說它“淫靡不振”的，真是“癡人說夢”！

后主詞表現(xiàn)喜悅的，已略略說過；現(xiàn)在說到表現(xiàn)悲哀的來了。他將亡國和亡國后的作品——也可說他后半期的作品——差不多完全都是發(fā)泄悲哀的情的。我于未提出他這類的詞之先，且先把他亡國后的情況，略引一段給讀者看看：

王铚《默記》：“徐鉉歸朝（按即宋朝，王铚宋人，故云。）為左散騎常侍，遷給事中。太宗一日問‘曾見李煜否？’鉉對以‘臣安敢私見之！’上曰：‘卿第詣之，但言朕令卿往見，可矣?！C遂徑往其居，望門下馬，但一老卒守門，徐言‘愿見太尉’。卒言，‘有旨：不得與外人接。豈可見也？’鉉云：‘奉旨來見?！献溥M報。徐入，立庭下，久之。老卒遂取舊椅子相對，鉉遙見，謂卒曰：（按一作‘止之曰’）‘但正衙一椅足矣?！曢g，李主紗帽道服而出。鉉方拜，而遽下階引其手以上。辭辭賓主之禮。李主曰‘今日豈有此禮？’……忽長吁嘆曰:‘當(dāng)日悔殺了潘佑，李平（按《江南別錄》：‘佑既居親密，欲盡去舊人，獨當(dāng)國政。后主亦惡之。俄以本官專知國史，佑彌不樂；乃非詆公卿，與戶部侍郎李平親狎，上表言左右皆奸邪，不誅，為亂在即。后主手書敦諭。七表不止。因請休官遠去。李平初與朱元自北來，元已叛去；平深厚難測。后主慮其同構(gòu)大奸，乃暴其罪而誅之。后謂左右曰：‘吾誅佑，平，思之逾月不決；蓋不獲巳也?！帧缎绿茣罚骸闲则湷?，好聲色，又喜浮圖高談，不恤政事。六年，內(nèi)史舍人潘佑上書極諫。煜收下獄。佑自縊死?！?/p>

后主亡國后的境況記載的很多；但就這段看來，已經(jīng)沉痛極了！以一個很高貴很榮華堂哉皇哉的國主，竟陷落到像囚虜般的地步，你想可憐不可憐！憂郁不憂郁！莫說他把這種情感發(fā)泄在最宜表現(xiàn)悲哀的一種方式——詞里；凡是文字，一入他這時的手，都會變成很悲哀、很凄惻動人的，我想。因此，他歸宋后所作的詞，幾無一首不是熱淚的迸發(fā)。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相見歡》）

黃叔旸說“此詞最凄婉，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讀起來“語重情長”，真真“一叫一回腸一斷”也！

風(fēng)回小院庭蕪綠，柳眼春相續(xù)。憑欄半日獨無言，依舊竹聲新月似當(dāng)年！ 笙歌未散尊罍在，池面冰初解。燭明香暗畫樓深，滿鬢清霜殘雪思難禁！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

這兩首也是后主入宋后回憶的哀音。其纏綿悱惻哀感頑艷，真可敵累千萬言的《哀江南賦》！這種境界，非親身體驗過的，又誰能達到？王世貞《四部稿》對這詞批評說：“虞美人詞，情語也?！蔽乙惨詾槌檎Z’兩字以外，實在沒有再恰當(dāng)?shù)脑u語了，姑無論它里面有無血和淚的成分，然而是真情的傾吐，是誰也不能反對的。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餉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浪淘沙》）

這首和上面幾首同一種的情懷，都是一壁哭一壁寫的，都是血淚結(jié)成的文字。據(jù)《西清詩話》和《樂府紀(jì)聞》都說這詞是后主歸宋后所作的：

《西清詩話》：“后主歸朝后，每懷江國，且念嬪妾散落，郁郁不自聊，遂作此詞。含思凄惋，未幾下世?！?/p>

《樂府紀(jì)聞》：“后主歸宋后，與故宮人書云：‘此中日夕只以淚洗面?！繎压蕠?，詞調(diào)愈工。其賦《浪淘沙》《虞美人》云云，舊臣聞之，有泣下者?！?/p>

像這樣悲哀凄楚的調(diào)，莫說他的舊臣讀了有泣下者；一切的人們，只要能夠領(lǐng)略他的詞意，了解他的事實的，都會不知不覺地鼻孔起酸、眼眶變了紅色起來！假使有同一的情況的人讀之，我想一定不由他不滴下幾點同情之淚！

總之，后主的情詞，所以能感人如是其深者，全恃乎其能真摯；而所以能夠這樣真摯者，則關(guān)于他個人的修養(yǎng)。講到感情的修養(yǎng)這層，或許有人要發(fā)生疑問。真的，感情要怎樣修養(yǎng)，委實是一個很難的問題。然而我們也不妨探求一下，為什么那些爛漫派的詩人總喜歡到海邊去聽聽狂濤的怒吼；那些自然派的詩人，總喜歡去看看窮人的勞碌呢？這固然因為狂濤的怒吼、窮人的勞碌，可以做他們描寫的資料，可是他們所愛好者，能夠使他們的感覺加銳敏、情緒加熱烈，這實在是他們喜歡去領(lǐng)略的最大的原因，也是他們領(lǐng)略后所獲得的最大的代價。假使非其所好或一無代價，他們便將一視同人，不致發(fā)生這些絕對不同的行為出來了。這是就事實上看的。再就理論上說：感情也似乎可以修養(yǎng)。大凡容易注入的就易起反響；易起反響的就容易和外界同化。比方天真爛漫的小孩子，說東便東，說西便西，是容易注入的了；人笑也笑，人哭也哭，是易起反響的了；以這樣“本來無一物”的質(zhì)素，當(dāng)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怎么不和外界同化？詩人也是一樣，對于一切所吸收的只有新鮮的感覺，從那種感覺立刻可以發(fā)生一種無抵抗的情緒來；于是就起了反響而受其同化?！皼Q之東則東流；決之西則西流”，久而久之，連自身本來是什么？也混濛去了。這時，所表現(xiàn)的東西，那有不真摯之理？所以一來的詩人，都重體驗。換句話說，這“體驗”就是“修養(yǎng)”的功夫。當(dāng)后主未即位和在位時，即飽嘗了愛美的滋味；到亡國后，又備受了人間的苦況；因之他的表情的真摯，便和平凡的文學(xué)家不同——能使喜悅的人們，激賞他表現(xiàn)喜悅的作品而越發(fā)喜悅，愁苦的人們，領(lǐng)略他表現(xiàn)愁苦的作品而越發(fā)愁苦——無論什么等人讀他的作品，都能和他表同情而受其感化。這種表情，才算真正的表情；這種文學(xué)，才算真純的文學(xué)。

（二）想像

文學(xué)作品，固然以情感為其主要原素，然也有情感很真摯，而僅能風(fēng)動一時，不久便在摒棄之列，無人過問的，這是什么緣故呢？這其間實和想像有很大的關(guān)系。能夠傳諸久遠的文學(xué)作品，不但僅靠情感的真摯，并靠想像的豐富。我們喜歡讀屈原的作品，固然為的是他的情感深濃和文辭優(yōu)美；但有時它的情辭都淡若忘去了，然而一種美人、香草、神女、靈巫的影像，時時縈繞在腦筋里，這就是屈原的想像力吸引人的深處。何嘗有仙女！何嘗有鬼魅！然而我們讀文學(xué)作品時，碰著仙女觸動眼簾，仿佛有美一人，呼之欲出，莫不心焉慕之；碰著鬼魅觸動眼簾，仿佛置身地獄，見青面獠牙，猙獰可怕，甚至驚走駭汗，這是為著什么來？這就是文學(xué)作家的想像力所主使的。所以想像在文學(xué)上所占的勢力，也是很大的；我們討論文學(xué)作品，對于它的想像方面，至切不可輕易忽略過。甚些說：文學(xué)家之所以能使人忽而喜、忽而悲、忽而呆若木雞、忽而驚如脫兔者，皆此想像力為之也。倘無想像力的作品，縱寫得天花亂墜，也不能深入人的心靈的深處。李后主詞，不但感情很真摯，其想像也很豐富，很高妙，我在上面已經(jīng)說過了?，F(xiàn)在且舉些例來證實：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清平樂》）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fēng)庭院蘚侵階，一桁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 金劍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靜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ā独颂陨场罚?/p>

這兩首的表情，可謂真摯極了。然而我們于吟誦之余，尤其激賞前首的“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和后首的“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者——這就大多數(shù)人的欣賞而言——就是因為這些想象的句子，能使其所表現(xiàn)的情事，分外有力，分外韻趣，有“語有盡而情不可終”之概。又如上面所引的《虞美人》第一首的前半闕煞句“依舊竹聲新月似當(dāng)年”也是很好的想像，能使人讀了聯(lián)想到前時的情事而越增惋惜。至若《虞美人》第二首的“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把“一江春水”來比愁，既已神妙到極，并且這個“向東流”，更有無窮的意味。因為他的故國為宋所奪，滿腔情懷，無處發(fā)泄；欲借筆墨表現(xiàn)出來，但又像鳥在籠中，可怒而不可言，便用這雙關(guān)兩意的語辭來暗示，令讀者可由他聯(lián)想出許多情事出來而替他哀悼、痛傷。這種想像，具有何等的力量！他如《烏夜啼》的“人生長恨水長東”，也用同一的表現(xiàn)法。此等想像，在詞界實開了無數(shù)法門。后來人人稱賞的如賀鑄的《青玉案》把“愁”比作“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雨，梅子黃時雨”，和秦觀的“落紅萬點愁如海”，我以為都是后主這詞模仿出來的呵。

Samuel Johnson 說：“詩的本質(zhì)，就是發(fā)明，就是驚喜的說明?！边@“發(fā)明”就關(guān)乎“想像”；“驚喜的說明”就是指想像的程度而言。李后主的想像，能夠使人驚喜的很多；而力量最大的尤其是他的《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闕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籮；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沉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

這詞或說是后主即時做的，或說是他后來追賦的，我卻贊成后說，是后主想像前事寫出來的（《南唐拾遺記注》）。姑無論是由一時的迸發(fā)，抑是后來的追述，是出自后主之手，一來都無人質(zhì)疑。近人戴景素選注李后主詞附注卻有疑非后主作者，自足以備一說，究竟找不出根證。像這詞能于極沉痛中見風(fēng)趣，我想，非情感的修養(yǎng)前后判若兩人如李煜其人者，無能為此。這固然也無什么確切的證據(jù)，但久讀他的詞的，大概總可以看得出吧。試問讀這詞的人，誰不為之咨嗟扼惋？而讀到“揮淚對宮娥”句，又誰不為之驚奇起來？這篇作品，擴充來說，直可當(dāng)?shù)靡淮蟛勘瘎】础姓牵信浣牵挥械攸c，有布景，悲哀惻艷，惝恍迷離，真令人百讀不厭。而后之評之者，動以功利派眼光律之，謂其揮淚對宮娥，亡國也固宜?；煺挝膶W(xué)而為一，中國的文學(xué)界，幾何不奄奄一息，無半點精靈之氣耶！

（三）藝術(shù)

我這所謂“藝術(shù)”是指修辭方面的藝術(shù)手段，意義略同技巧，不是廣義的包括文學(xué)、美術(shù)等等的藝術(shù)。情感和想像，是文學(xué)上在內(nèi)的質(zhì)素，而藝術(shù)卻是外表的形式。我們有了情感和想像，要表現(xiàn)出來，就全靠這藝術(shù)手段。如果沒有藝術(shù)手段的人，縱然有許多情感和想像，也不能發(fā)泄出來；如果藝術(shù)手段不高強的人，縱然寫得出多少情感和想像，也不能深切動人。（雖然有人主張詩是寫出來的，不是做出來的，究竟寫出來的好詩，占了少數(shù)的少數(shù)。）所以一種文學(xué)作品的價值的高下，和這藝術(shù)有很大的關(guān)系的。李后主的詞，不但情感真摯、想像豐富，其藝術(shù)手段也很高強。因為他是一個絕妙的藝術(shù)家，工書畫，又精音律（見上面引語）；因此，他的詞，便兼有這幾種優(yōu)點。

曉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一斛珠》）

這種藝術(shù)的手段，實兼有“圖畫”和“音樂”之勝。我們快讀之余，能使“視覺的影像”“聽覺的影像”和“觸覺的影像”都一齊涌現(xiàn)出來，仿佛讀了一部有名的愛情小說。這真所謂用最經(jīng)濟的藝術(shù)手段寫最上乘的文學(xué)作品了。沈江東說：“白描不可近俗，修飾不得太文；生香真色，在離即之間，不特難知亦難言?！弊诿丰f：“詞以艷麗為工；但艷麗中須近自然本色?！焙笾鞯脑~，很自然卻又能艷麗——有聲，有色，有人物，有花、月，是之謂艷麗；它音韻，節(jié)奏，沒有些兒詰屈，語辭，沒有些兒晦；是之謂自然——這不是藝術(shù)手段很高強的作家，是辦不到的。

以上把后主的詞，略略說過了。后主還有創(chuàng)造的天才，不是平凡的詞家所可幾及的，在下也得帶說幾句：

（一）創(chuàng)詞

天才詩人總富有創(chuàng)造性；何況后主又是兼擅音樂？統(tǒng)觀后主詞里的詞名，系他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凡五——

《一斛珠》。這詞名雖然也有所據(jù)依：

《填詞名解》：“唐玄宗在花萼樓，會彝使至，命封珍珠一斛，密賜江妃，妃不受，賦詩云：‘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春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付使者曰：‘為我進御?！蠑堅姴粯罚顦犯孕侣暥戎?，號《一斛珠》，曲名始此也?！保ò疵纤?，系據(jù)《梅妃傳》。以行篋無原本，故引毛書。）

但在唐、五代的詞里，不見有第二首。應(yīng)系后主創(chuàng)制的。

《搗練子》。楊慎《詞品》：“詞名搗練子，即詠摶練，乃唐詞本體也。”毛先舒《填詞名解》：“李后主秋閨詞中云‘?dāng)嗬m(xù)寒砧斷續(xù)風(fēng)’，遂名其調(diào)為《搗練子》。”按此調(diào)后主以前未見過；且內(nèi)容與調(diào)名相符合，應(yīng)也是后主創(chuàng)制的。

《烏夜啼》。這詞是后主創(chuàng)制的，《欽定詞譜》已經(jīng)說過，現(xiàn)在就引出來作證：“《烏夜啼》，唐教坊曲名。此詞五字起者，或名《圣無憂》，六字起者或名《錦堂春》，宋人俱填《錦堂春》體，其實始于南唐李煜，本名《烏夜啼》也?！?/p>

《破陣子》。這詞在唐、五代詞里，也不見有第二者，惟唐教坊樂名有之。也是后主依舊曲創(chuàng)造新調(diào)的。

《浪淘沙》。后主以前的《浪淘沙》，都是七字句。后主詞里的《浪淘沙》，是后主創(chuàng)制出來的。

（二）創(chuàng)名

據(jù)《欽定詞譜》，詞調(diào)名由后主詞創(chuàng)始的有下列幾種——

《望江梅》——《憶江南》，李煜詞名《望江梅》。

《惜春容》——《玉樓春》，李煜詞名《惜春容》。

《子夜歌》——《菩薩蠻》，李煜詞名《子夜歌》

《丑奴兒令》——《采桑子》，李煜詞名《丑奴兒令》。

《謝新恩》——《臨江仙》，李煜詞名《謝新恩》。

此外如謂“中酒”為“酒惡”，竟敢用方言入詞句——趙德麟《侯鯖錄》：“金陵人謂‘中酒’曰‘酒惡’。則知后主詞曰‘酒惡時拈花蕊嗅’，用鄉(xiāng)人語也?！庇绕涫撬膭?chuàng)造天才的發(fā)露。

五

論起后主詞的位置，在我國的詞界上，實居在一個“圣人”的地位。最初賞識他而為人所注意的就是他的仇敵——宋太祖。

蔡絳《西清詩話》：“南唐后主圍城中作長短句，未就而城破……余嘗見殘稿（即《臨江仙》），點染晦昧，心方危窘，不在書耳。藝祖云‘李煜若以作詞工夫治國事，豈為吾虜也？’”雖涉譏消，實是抬高他的詞的價值。沈去矜說：“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dāng)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稱‘詞家三李’。”又說：“李后主拙于治國，在詞中猶不失為南面王?！绷瑾氁娨舱f：“五代的詞，要算李后主為最好；也可以說有詞以來，要算后主的詞為最好?！边@都是把李后主作第一個詞的作家看待的，而尤其切實品評的，要算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現(xiàn)在節(jié)錄幾段：

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

這實在是深識后主的詞的說話。后主詞既這么美妙，因之他影響于詞界也很大，比喻來說，實不減李白、杜甫之于詩。從后來的眼光看起來，似乎他的詞只開婉約一派的風(fēng)氣，與豪放一派無關(guān)。實則論詞的本質(zhì)，是應(yīng)當(dāng)婉約的。張綖曾說：“少游多婉約；子瞻多豪放。當(dāng)以婉約為主。”那些豪放派的詞，雖然在文藝上也有相當(dāng)?shù)膬r值；但時常為不懂音律者所利用，時常免不了“粗浮”和“出律”之嫌，而失卻詞在音樂上的真價。我們論詞，只當(dāng)問它的境界、氣象如何，境界寬闊、氣象光昌的，雖小令也不得擯之為狹窄。若說后主詞偏重優(yōu)美方面，沒有什么壯美！這是關(guān)乎他的性格和運會，也不算很錯；倘因其缺乏壯美，便要把他的價值低減，這在我，卻說不很舒服的，敢以質(zhì)諸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