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曉明
父親和6間大瓦房
我有6間大瓦房,在山東煙臺農(nóng)村老家。
父親用2500元買了六間大瓦房,在20世紀80年代對于一個農(nóng)村家庭來說是一筆大錢。父親在煙臺市建筑公司上班,母親在家?guī)е鴥蓚€姐姐和我,我們?nèi)齻€都上學,母親靠做繡花貼補家用。
父親的工作很忙。放假了,母親托送漁網(wǎng)的馬車帶我到父親的工作單位。那時候的45公里,馬車得走一個晚上,我至今都記得那有節(jié)奏的馬蹄聲和車輪的吱扭聲。
父親騎自行車接上我,就去工地上班了,工地是正在建設的工人俱樂部。他去干活,我到處閑逛,樓里跑上跑下,看塔吊起起落落。
工地逛膩了,我就到人聲嘈雜的馬路邊看來往的汽車和人群,非常羨慕那些坐在汽車里的人,羨慕的心情不時被汽車喇叭聲打斷,仿佛在提醒我,小孩離遠點。
一向寡言少語的父親見我跑到馬路邊,只叮囑了一句:過馬路不要跑,走著過最安全。這句話仿佛圣旨一樣,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里,而今我的沉穩(wěn)或許也緣于此。
吃飯的時候,父親打一份菜、兩個窩窩頭和兩個白面饅頭,白面饅頭給我吃,他自己吃窩窩頭,菜也大多給我吃,他幾乎不向碗里伸筷子。
我尤其喜歡吃那個帶著堿香味的白面饅頭。每次父親從煙臺騎自行車回家都會給我?guī)蓚€。每次看到他回來,我也飛快地跑向他,拿他的書包,然后就是那甜甜的堿香彌漫在我的心田。
父親總是省吃儉用,吃飯無論是好是壞,從不浪費,且只吃到八分飽,從不貪戀多一點點。現(xiàn)在想想他干體力活兒,為了省錢,窩窩頭是他的主食,無法想象他是怎么扛過來的。
父親穿的衣服雖然很舊,但總是干凈整齊,即使在病床上躺著也要刷牙洗臉洗腳刮胡子,習慣始終如一,家里也總是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完全不像一個在工地上工作的人。
他把工作當作自家的事情去做,追求完美,絕不糊弄一點點,以至于主家都覺得不應該弄那么好。但他往往只有一句:不能糟踐了我的手藝。父親給人家干的活用父親的話說叫硬。以至于他70多歲時仍然有人請他做活兒,他也為這樂此不疲,不是為錢。
我現(xiàn)在回老家看到父親給人家修的房屋,雖然幾十年過去了,但是房屋依然堅固,沒有一點破敗的樣子,感覺父親的手藝里有一種優(yōu)秀的品質(zhì)。
父親雖然只上過小學四年,可是他勤奮好學,學會了看圖紙,學會了設計,學會了木工。冬閑時節(jié),他不是讀書就是做木工活兒,每天在爐子旁邊讀書看報,只要是帶字的紙,他都會一個字、一個字看完。他對書籍格外珍惜,我上學讀過的書,他做一個書架子給我擺放得整整齊齊,再窮也從來沒有把書當廢紙賣掉。
我也時常被他叫著幫忙鋸木頭,扶著打楔子。他做木工活兒從不用釘子。父親做了8個小方凳,凳子背面用毛筆標注的“87年2月”字樣,使用了三十多年,還是結(jié)實如初。姑姑家也有一把椅子,是父親1979年來新疆做的,至今還在使用,還很牢固。
搬家前,父親和母親帶著二姐和我給房子打水泥地、粉刷墻壁,這對父親來說是輕車熟路,但也費盡心血。我們家的水泥地是打在石頭的基礎上,由不同比例的水泥砂漿鋪出來的,用了四十多年,依然光亮如新。堂屋中間有一個紅色六角形水磨石造型,因為水泥的凝固時間不同,為了做這個六角形,父親累得坐在那里就睡著了。
兩年多的日日夜夜,身上少的,嘴里省的,分分毛毛的積攢,當父母把最后一筆欠款還清時,我看到了父母如釋重負,頭也抬得高高的。從這以后,父母再也沒有欠過任何人的一分錢。
2015年6月,父親不慎摔傷胸椎,身體開始變得不好起來。2017年4月,父親病重,我從新疆回山東老家探望。對于我們姐弟三人,他從不對我們提出任何經(jīng)濟要求。在醫(yī)院期間,他對我說的最多一句話就是:以前窮的時候,有五塊錢都可以過年,那是沒有啊,難??!
父親是有大智慧的人,父親去世前10天立下遺囑,這在農(nóng)村是不多見的。父親明確,自己有積蓄,看病花的錢用他自己的,剩下的錢給繼母和孫子一人一半。6間大瓦房是他和我母親辛辛苦苦掙下的,繼母可以一直居住,百年之后留給我,這是父親最后的交代。父親說這些的時候,他是那么的從容淡定,始終微笑著面對我們。那年的5月18日,父親去世。
我母親去世以后,我到新疆上高中、讀大學,留在新疆工作?;丶姨酵赣H的次數(shù)不多,有時候匆匆忙忙回一趟,也是來去匆匆。每次離開時,我都看見他站在門口,一直到我看不到他。
父母之于我和兩個姐姐,從來都是身體力行,沒有任何說教,給予我們的是平等的對待。父母深愛我們,但從不溢于言表,再苦再累都為我們毫不保留地做著。我們是父母的血脈延續(xù),基因傳承,我們都獨立自主,從不向父母索取,更多的是給予。我們在各自的人生態(tài)度、工作要求、與人交往、生活習慣等等都或多或少有父母的影子。
父親去世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我突然產(chǎn)生自己沒有根的感覺,以前雖然遠隔萬里,但是父親在,那種親情就近在咫尺,觸手可及。而今父母都不在了,望著父母漸漸遠去的背影,他們的足跡愈發(fā)清晰起來,我感覺到父親是根,母親是魂。
我的六間大瓦房在,我的根在魂在。
母親和母親的繡花撐
母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33年了,母親慈祥的面容至今還常常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那時候我17歲,正是對生命處于懵懵懂懂的年紀,母親的離去,對我們整個家都是致命的打擊。
那時候,我跟隨父母生活在山東農(nóng)村,父親在煙臺建筑公司工作,絕大多數(shù)時候母親在家操持我們姐弟三個人的一切,還要去生產(chǎn)隊勞動。母親身體不好,有時候生產(chǎn)隊不給派工,一年辛苦下來,除掉口糧,我家?guī)缀鯊纳a(chǎn)隊拿不到任何收入。
1980年,父母看著漸漸長大的我們兄妹三個,下了狠心,花了2500元買了六間大瓦房,這是當時村里最好的房子。一般傳統(tǒng)家庭都是三間房,父母顯然想得更長遠,因為我是家里唯一的兒子,所以剩下三間是將來給我娶媳婦用的。
時常聽母親說,買房子落的饑荒像個大錘一樣壓在心口喘不過氣來,沉重的負擔讓家里的每一分錢都顯得那么金貴。
但父母不肯讓我們?nèi)魏我粋€孩子輟學,大姐上高中,二姐上初中,我上小學,工分掙不到,母親就靠繡花的手藝,除了去生產(chǎn)隊出工和照顧我們的飲食起居,剩下的時間就是在炕上繡花。
母親盤腿伏在繡花撐子上一坐一天,每天都會點著煤油燈繡到深夜,我每天都在母親的繡花撐下睡著。時常醒來看到母親仍在那里飛針走線。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母親一幅出口到日本的繡品。四個多月,母親一針一線繡出來的,母親熬了多少個不眠之夜才完成的心血呀!可是五米長的繡品,才換回120元報酬。但交貨那天,母親依舊是滿臉的喜悅,腳步也輕快起來,仿佛那些辛苦的日日夜夜都不存在,可是在我眼里,那一朵朵美麗的花瓣都繡進了母親的生命,編織著她對美好生活的希望。
母親手腳利索,干事不拖拉,做飯也是飛快,那時白面饃都很少,只有過年過節(jié)才能吃到。母親總是把好吃的留給我們,自己吃的多數(shù)是玉米面餅子和紅薯。我們的衣服雖然舊,可是無論春夏秋冬,母親總是給我們洗得很干凈。時??吹剿诒涞暮铀薪o我們洗衣服,對我們則格外優(yōu)待,而我連洗臉水都要熱的。
母親雖然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但是她從不吝嗇,對于我們上學的費用,母親從來不含糊,要多少給多少。每年過年還給我們?nèi)齻€孩子從上到下都做一身新衣裳,可是她自己多年沒有添置過一件新衣裳,以至于她48歲去世時,穿的也是一件很舊的條絨衣服,母親艱苦樸素的美德至今流淌在我們的血液里。
母親是一個心地善良、愛憎分明的人。每天早上天不亮,她就起來給我們做好早飯和帶到學校吃的午飯,做好之后在炕上坐著等天亮了叫我們起床上學,我們走了她又開始了一天的勞作。母親愛我們至深,她和別人起了爭執(zhí)往往就是因為別人家孩子欺負我們的原因,她不讓我們受委屈。
母親和鄰里關(guān)系非常好,也常常幫助周圍有困難的鄰居,她總是竭盡所能,不求回報。但鄰居大媽也時常從后窗給我母親遞一碗羊肉湯,那撲鼻的香味是天底下最好的盛宴。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對待親戚和幫助過我們家的人,滴水之恩總是記在心里,常常把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的好東西送給別人,作為報答。有一次,一位平時對我很好的老師生病了,母親聽說后,讓我騎自行車帶著她去看望生病的老師,雖然只有一盒點心和一瓶罐頭,但老師感動得流下眼淚。
在母親臨終前的日子里,因為疼痛,她常常悄悄來到我的床邊坐上,有時我醒來,看見母親摸著我的頭喃喃自語地說著:我的兒啊,一定要好好地成長,不知道媽媽能不能陪伴你了!
母親去世后的第一天,我學會了縫扣子,慢慢學會了洗衣服,學會了做飯,學會了生活所需要的一切,開始了自己獨自面對一切。母親去世不到一個月,家里養(yǎng)的200多只鴿子全部飛走了,它們看不到母親,再也沒有回來,仿佛鴿子對母親的去世心疼不已。母親去世后多年,我常常從夢中醒來,仿佛母親依舊坐在我的床邊,用慈愛的眼神注視著我,我不知不覺流下眼淚。
母親的兩幅繡花撐依然還在,它靜靜地躺在架子上。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是母親長年累月、不辭辛勞伏在這兩幅繡花撐上,繡出了美麗的圖案,編織出了我們美好的生活。母親在家就在,母親不在了,我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我走的路是她所希望和期待的。
母親不在了,繡花撐在,那是母親靈魂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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