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寧
我爸爸是個發(fā)明家,雖然他什么有用的東西都沒有發(fā)明出來。有一次他發(fā)明了一個燈光收集器,興沖沖地拿給我看。這個東西看上去和普通的燈泡沒什么區(qū)別,只不過掛著一個儀表盤。我以為他在糊弄我,就調(diào)皮地沖他做鬼臉。他捏著我的臉說:“小豆芽,快幫我收拾東西。”于是他領(lǐng)著我,把客廳里的東西都堆到了臥室里,客廳變得空蕩蕩的。他把一張小皮艇充好氣,讓我端端正正地坐上去。然后他把客廳的燈泡卸下來,換上燈光收集器,但它并沒有像燈泡那樣亮起來。我滿臉疑惑地望著他,鬧不清楚他要搞什么名堂,他卻得意地沖我眨眼,非要讓我等著。天色慢慢暗了下來,我無聊地躺在皮艇上打滾兒。他一邊搓著手,一邊興奮地圍著燈光收集器轉(zhuǎn)圈,終于把太陽熬下了山,他看了看儀表盤上的數(shù)字,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說現(xiàn)在差不多了。他囑咐我在皮艇上坐好,然后用小錘子把燈光收集器敲碎,燈光忽然像噴泉一樣汩汩地溢出來。灑了一地的光珠子在地板上亮晶晶的,好像是星河落在了我家的地板上。我驚訝得哇哇直叫,爸爸興奮地蹦起來,像我們幼兒園的小朋友。他踩到地板上流溢的光芒上面,光珠子就會像濺起的水花一樣飛起來,落到我的小腿上、手背上和胖臉蛋上,感覺涼爽爽的,像在酷熱的夏天一個猛子扎到大河里。燈光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散落一地的光珠子匯集成一汪燈光池,越積越厚的燈光慢慢把小皮艇浮起來。爸爸也爬上皮艇,抱著我,捏我的胖臉蛋。我們兩個人越來越興奮,嚷著要把皮艇劃到銀河里去。
媽媽這時候下班回來,一打開家門,蓄了一屋子的燈光就從大門往外泄,又順著樓道的走廊流走了。媽媽嚇了一跳,站在門口目瞪口呆,褲腿上沾滿了燈光。我和爸爸看著她閃閃發(fā)亮的兩條腿,感覺她像是站在兩根熒光柱上,我們就沖著她哈哈大笑起來,搞得媽媽哭笑不得。
媽媽要懲罰我們,讓我們把客廳的東西都恢復(fù)原位,但我和爸爸誰都不愿意去做,我們躺在亮晶晶的地板上,像躺在一個涼爽的夢里。我們笑得很開心,媽媽只好叉著腰,看著我們倆胡鬧。
有時候我也會帶著爸爸一起胡鬧。前一陣幼兒園的老師告訴我,地球在不停地自轉(zhuǎn),只是我們感受不到而已。從那之后,我一閉上眼睛,就能感受到地球自轉(zhuǎn),一睜開眼睛,看到靜止的桌子和板凳,又感覺不到了。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了爸爸,求他發(fā)明一臺機器,讓我睜著眼睛也能感受到地球自轉(zhuǎn)。
爸爸熬了一個通宵,把地球自轉(zhuǎn)感受器發(fā)明出來了。這是一個很大的轉(zhuǎn)盤,有點兒像公園里玩的旋轉(zhuǎn)木馬,他讓我躺在轉(zhuǎn)盤上。
“準(zhǔn)備好了嗎?”他問我。
我沖他比了一個“OK”的手勢。
爸爸按下開關(guān),轉(zhuǎn)盤開始旋轉(zhuǎn)起來。我忘了系安全帶,飛快旋轉(zhuǎn)的地球自轉(zhuǎn)感受器把我甩了出去,腦袋撞到墻上,起了一個大包,我抱著頭號啕大哭。
爸爸嚇壞了,不停地給我揉腦袋。媽媽聽見我在哭,匆忙從廚房里跑出來,手里還拿著勺子。
媽媽勒令爸爸把“你那些破爛機器”都扔出去,爸爸看我沒什么大礙,又有點兒舍不得。他偷偷捏了捏我的胖臉蛋,想讓我?guī)退f幾句好話。我擦了擦眼淚,抽泣著說:“我好像……睜著眼睛也能感覺到地球自轉(zhuǎn)了?!?/p>
媽媽撲哧一聲笑了,她說:“這孩子都讓你撞傻了,把頭暈當(dāng)?shù)厍蜃赞D(zhuǎn)?!?/p>
“你發(fā)明這些有什么用呢?”有一次媽媽問爸爸。
“好玩兒唄。”爸爸沖我眨眨眼。
媽媽就不再管了,由著我們倆胡鬧。有一次媽媽讓爸爸發(fā)明一個能幫她找東西的機器,她說她最近總是忘記把東西放在哪兒。
過了幾天,爸爸把一個黑乎乎的盒子放在餐桌上,他吻了吻媽媽,說:“親愛的,這是失物尋找器,它能幫你找到任何東西?!?/p>
“我忘記把我的梳子放哪兒了,你讓它幫我找找?!?/p>
“你有梳子的照片嗎?要把照片從這個口里放進去,告訴機器你要找的東西長什么樣子才行?!?/p>
“誰會無緣無故給梳子拍照呢?”
爸爸兩手一攤,說:“那沒辦法嘍。”
后來爸爸媽媽帶著我,花了一下午的時間,把家里所有的東西都拍了照,最后我還給爸爸拍了照片?!耙俏也恢滥阍谀膬?,我就用這個機器找到你?!蔽液桶职种v。
爸爸坐在沙發(fā)上,哈哈大笑起來,他用大手拍了拍我的后腦勺說:“你不會弄丟我的,一家人永遠能找到一家人?!?/p>
爸爸發(fā)明的失物尋找器并不好用。有一次媽媽把剪刀的照片放進去,機器響了半天,吐出來一張紙條,上面卻寫著“小黃狗在北京”。還有一次我想找我的作業(yè)本,機器告訴我“作業(yè)本在書架上面”,但我翻遍了書架也沒有找到作業(yè)本,最后還是在桌子下面找到了——爸爸用它墊了桌腳。
后來爸爸得了癌癥。我問爸爸癌癥是什么,他捏著我的胖臉蛋說,癌癥就像感冒一樣,難受幾天就好了。
“會很難受嗎?我感冒的時候媽媽都沒哭,你得癌癥我偷偷看到媽媽哭了?!?/p>
爸爸想了想,說:“下次再看到媽媽哭,你幫我抱抱她,好不好。”
爸爸很愛媽媽,他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得到了真愛。有一次他告訴我,他是用他發(fā)明的真愛探測儀找到媽媽的。那時候他把真愛探測儀裝在書包里,每天背著出門,坐公交、上班和下班。只要遇到真愛,機器就會唱《月亮代表我的心》。他背了三百八十五天零七個小時,機器也沉默了三百八十五天零七個小時。終于,在一個路邊燒烤攤上,機器唱起了歌。爸爸把一串香噴噴的肉串遞給媽媽,他們就是這么認識了。
我想看看真愛探測儀,爸爸卻說那個機器找不到了。他說他這輩子都不會再用第二次。
我希望爸爸的癌癥能快些好起來,但爸爸卻越來越消瘦,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少,好像笑也很耗費體力似的。我為了讓爸爸開心起來,把我和媽媽的笑聲錄下來給他聽,他聽到后笑得好開心。他把自己的笑聲也錄下來,他說:“這樣我們一家人就永遠在一起了?!?/p>
“一家人永遠都能找到一家人?!蔽腋嬖V他。
兩個月后爸爸去世了。媽媽牽著我的手回到家,燈關(guān)著,上次被敲碎的燈光收集器再也不會流出亮閃閃的光芒了。屋子很久沒有整理,東西胡亂擺著,桌子上還有爸爸上次回家沒喝完的半杯牛奶,沙發(fā)上扔著他換下來要洗的毛衣,墻角堆著他那些沒用的發(fā)明。我總覺得家里空落落的。
“爸爸在哪兒呢?”我問媽媽。
媽媽又哭了,我?guī)桶职直Я吮?/p>
我把爸爸發(fā)明的失物尋找器搬到茶幾上,把爸爸的照片放到里面。媽媽捏著我的胖臉蛋,和我一起盯著機器。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機器終于吐出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小豆芽,爸爸在你的心里。不要弄丟他,一家人永遠都要找到一家人?!?/p>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