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云
上了球場就要分個輸贏。都一個村的,誰服誰呀?可是老白來的時候,這個規(guī)矩就失效了。
老白來的時候沒有準(zhǔn)兒,走的時候也沒有準(zhǔn)兒。有時兩個隊剛講好規(guī)則入場,老白扛著球桿急匆匆地來了。這時,不論哪個隊中總有一人說:“我家里還有點兒事,麻煩老白替我一下?!闭f著就下場了。老白也不客氣,就上場。有時老白突然接個電話,馬上向大家拱手抱拳,說:“對不起了,我得走。”接著就會有人替他上場。就這樣,人員的替換不是因為比賽結(jié)束,不是因為有人犯規(guī),而是因為老白隨時要登場離場,怎么論輸贏?可是大伙兒也不惱,反而都大度地笑笑:“接著來吧,這場球算和了。”
老馬有時來到球場,聽到大家說“和了”,也想隨著笑笑,可笑得不自然。他自己也能感覺出來——嘴角想往上拉,可臉上的肌肉卻只是抖了抖。大家見狀,相互遞個眼色,收住笑,嚴(yán)肅地說:“不鬧了,好好打,爭取到縣里拿個好名次?!?/p>
打門球是村里的一個傳統(tǒng)項目。老馬作為村子的幫扶責(zé)任人,向縣里爭取對門球場進(jìn)行了翻建?,F(xiàn)在的門球場在整個縣也算是好的。老馬說:“下象棋有和的,打門球沒聽說有和的。到縣里比賽,比分咬得很緊,想拿個好名次可不容易?!?/p>
大家都說:“是得好好練?!庇谑?,有的瞪著眼,有的咬著牙,一門、二門、擊柱……大家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地訓(xùn)練。老馬就坐在場邊看。他時而皺起眉頭,時而拍腿大叫“好球”。大家打得更起勁了。老馬于是又想起老白。老白媳婦癱瘓在床,老白照顧了幾十年。老馬還想請電視臺來給他們做個節(jié)目的,可近來總見老白來打門球。他不在家好好照顧媳婦,來這里不是搗亂嗎?莫非他家里有什么狀況?
老馬和球場上的人們揮揮手,說:“還有個事,我得走了,你們好好打吧。”大家有的揮手,有的揮球桿,說:“再來呀?!?/p>
順著球場前的水泥路,路過街角的老國槐,上北大街到元寶灣轉(zhuǎn)南北大道,走到十字大街右拐,進(jìn)第二條胡同,老馬敲響了老白家的大門。
“誰呀?快進(jìn)來?!崩习紫眿D的聲音。
老馬剛進(jìn)屋,老白也從外面買東西回來了。
老白在屋里噴了噴花露水,又到臉盆前洗手,說:“她生活不能自理?!?/p>
老白媳婦整整身上的衣服,捋捋頭發(fā)——衣服不新卻挺干凈,頭發(fā)梳得紋絲不亂。她說:“這些年辛苦他了?!?/p>
老白沖洗茶具,沏茶。
老馬接過茶碗,喝茶。
茶碗中浮著一根茶梗,老馬沒有吹,吃到嘴里慢慢咀嚼。
片刻,老馬吐掉茶梗,慢悠悠地說:“老白還經(jīng)常去打球???”
老白看看墻上掛著的球桿,笑了笑,很不自然。
老馬說:“家里沒事,去打打球挺好的。”
老白媳婦說:“但凡能有點兒空,我就逼他去。”
老馬看著老白媳婦,皺了皺眉頭,琢磨她這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一個人癱瘓在床,病痛折磨是一個方面,更難熬的寂寞和孤獨。難道她愿意自己在家?
老白低下了頭。
老白媳婦看看老白,笑了笑。
老白抬抬頭,又低下。
老馬說:“你還逼著他去呀?”
“得逼。”老白媳婦慢悠悠地說,“逼他也是逼我自己?!?/p>
老馬看著老白媳婦,沒有說話。
老白媳婦眼圈一紅,淚花在眼里一閃一閃的。
老馬心里咯噔一下。
老白媳婦說:“三十六年了。兩個小時翻一次身,躺下,起來,像照顧孩子。每天都是,年年如此?!?/p>
老白看了媳婦一眼,說:“不都是應(yīng)該的嗎?”說著站起來給老馬續(xù)茶,老馬忙雙手接住。
“逼他出去,讓他換換腦筋輕松一下?!崩习紫眿D說著,端起茶碗輕抿一口,又說,“也逼著自己離開他,逼著自己動動手?!?/p>
老馬端著茶碗在鼻子下嗅,仿佛茶中有別樣的滋味。
老白媳婦笑笑,說:“分開一會兒,平常的也就不平常了?!?/p>
老馬想笑——單位里總有些自認(rèn)為聰明的女人這樣說——可面對這個癱瘓在床的女人,他笑不出來。
想起球場上人們對老白的大度,想起人們竟然放棄輸贏說“和了”,老馬的臉上突然有些燥熱。他輕聲說:“‘和,禾木加個‘口,和睦?。 ?/p>
老白媳婦笑著搖搖頭說:“他去打球也沒個正點兒,有急事還得喊他回來,誰愿意和他當(dāng)隊友?”她拍拍自己癱瘓的腿,嘆了口氣:“也是個累贅喲!”
“不,”老馬說,“大家都喜歡他?!?/p>
“喜歡他?”老白媳婦擰起了眉頭。
“是的,”老馬說,“他是主力。”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