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鵬
將花朵指向太陽,我獨自擁抱石頭入夢。
俯身走過田園,歸來時,我一身麥芒。
太陽不可能天天遲到或缺席。那些散落山野的墓園,實在過于凄涼。在那里,沉睡者太多,打掃者太少。
但我始終堅信:總有一兩枚鐵釘,既是我的讀者,也是我的宿命。
因此,我常如此陳述:世界或人間,我是你與生俱來的一場病癥。
九月之杯盛滿酒水。
今夜,我遇見有孕在身的盲人。
于巖洞之內(nèi)棲居,石頭和光陰在高塔之上沖鋒,我看見眾神沖下山來驅(qū)散羊群,掠走一座村莊多舛的命運。
雨水不住流淌。
夜宴之人未散,他們手挽歲月,猶如手擎酒杯遲遲不肯放下,在月圓之時,盛開成一樹梅花。
站在山峰之上,打量逝去的村莊——飛鳥寂寂,冷風嗖嗖……白色的云朵在天空孤絕地翻飛,半醒的睡夢倔強,在大地投下永恒的光芒。
再次回到故鄉(xiāng),我嘴角上揚,我有一臉的滿足需要盡量克制。
每次有人喊出乳名,我都有一陣戰(zhàn)栗和興奮,仿佛故鄉(xiāng)的水,再一次流經(jīng)身體。
稻谷和少女成熟之后,時光老去。我孤獨地收割著自己,以及親人。
秋天擁有一地廢棄的血液。黃土地上,麥子散亂,躺下身去,我和它們相依而眠,繼續(xù)在泥土之中,迎著狂風,結出永不頹敗的金黃。
時光中的命運黃了又綠,綠了又黃。唯有風,還在繼續(xù)吹奏;唯有離鄉(xiāng)者,還在默默承受。
裹緊自己,躍動的命脈里,我是鮮花和硬幣的結合體。流年讓人軀體平庸為昆蟲,隨時背負一方受傷的天空。
把意念和兵器放下,我從村莊取回瘦馬。像安于生活與農(nóng)事,我學會安于平淡如水的日子。
沿山巒拾級而上,小徑,鋪滿了深邃的黃。
無數(shù)次離開又返回,玻璃窗因為早晨的日光而仿若晚上,只是高處點點閃現(xiàn)的星,不再無所顧忌地照耀廢墻。
土在下,天在上。
緣何我的故鄉(xiāng),船不高而水空漲?緣何命里缺鹽,就算我們一次次地站上山岡,最終也不得不內(nèi)心空蕩地,繾綣于一頁薄薄的紙上?
異鄉(xiāng)吹來的風,繼續(xù)吹拂故鄉(xiāng),從一片蛙聲中醒來,我不知該去往何處。
東邊是神圣的故土,和我所熟絡的所有村落一樣,漫長時光宛若一條巨龍,總是在每一次轉身之時卷起暴風。
當風從林間再度吹來,柵欄外,山谷間,我們的生存如蓮藕般濕潤,我們懷鄉(xiāng),深深陷入一個季節(jié)的金黃與遼闊。
郊野有著無人能敵的空曠,荒草鋪滿路途,微風拂過白樺,炊煙下的小屋,寂寥和空蕩一如既往。
小雪到來之前,遠行與流浪尚需等待,我們的偏頭疼和懷鄉(xiāng)癥再度發(fā)作,治愈,尚需一段時間。
天空堆滿星辰。高山上,流水邊,掐指細算,這是我們相互依偎的第三十五年。
三十多年來,若生命可以重生,一歲一枯榮,不知你和我,羊群、故鄉(xiāng)和靈魂,將歷經(jīng)多少遍重生。
無數(shù)次獨坐黑夜,看長蛇不知疲倦地爬過內(nèi)心的臺階,我們一任歲月,不分黑白,野草和潮水一般野蠻地彌漫。
到了冬季,一直矗立于曠野的大鳥就要遠離,快要消失天際的一瞬,它突然飛回,對同樣長著兩只假翅卻不能飛翔的我們久久低鳴……
厭倦了高度與食物,它遙望的雙眼,居然對我們有如此深沉的眷戀。
故鄉(xiāng)就此不著一語,只在風雨中靜靜佇立,隨時守候著我們回歸故里。
像孩時允許我們在她的目送中看牛、牧馬,她期望我們繼續(xù)在她的叮囑里勞作、搭屋建房。
或者就允許什么也不做,只要我們能像無數(shù)葉片一樣,從枝頭緩慢跌落土地,繼續(xù)等待著來年的春風又起。
有時,我們?nèi)艄?、似風,不能停止流動,不能止于飛翔,光陰啊,就這樣慢慢流淌。
多數(shù)時候,我們更像是一件被遺忘在木樁上的衣裳——
年長日久中,我們陷入想象,開始極力模仿主人踏月歸來的眼神和步態(tài),該斜的時候斜,該歪的時候歪——不單單是藏青色的那一件,不單單是這個踏著微霜也要離鄉(xiāng)的遠行人。
天空中落下的雪花,要么成水,要么成冰。
我們走在路上,始終保持著倒下前的小心翼翼和警醒。
雪還在沒完沒了地落,兩個孤兒在嚴寒里結伴而行,像兩只被遺棄的油桶,懸掛在遙遠的風中。
閉上雙眼,視線之外白雪滿山,多年以前,我們還是吹著口哨的小調(diào)皮,敢于騎一朵雪,絕塵而去。
天空和大地——曾是你我厚重的上下眼皮,它們在白晝轟然洞開,又于夜深人靜之時合二為一。
那時的故鄉(xiāng)深山,你正襟危坐,示意我放下執(zhí)念,我知道其實關于雪與潔白,你一定有許多話語在心間潛藏。
大雪紛飛啊大雪紛飛,紛飛的大雪,把我們覆蓋。
雪大啊雪太大,可是,無論雪有多大,它也無法將時間攔下,無法阻止我們沿著小道回家。
看,天空中那兩片遲遲不肯落下的雪,它,其實是我們在這人間,最后的疼痛與清醒。
潔白的孤兒墜落人間。
緊閉房門,我仍能聽清雪拍打大地的聲音。
清晨,一切還未蘇醒。我索性就做了第一個踏雪出門的人。
多半時候,我的出行,更像一場讓自己啞然失笑的鬧劇,一切的終結,又仿佛都是雪莫名的凋謝。村莊的雪美麗,山中的雪孤獨,久久佇立夢里,太多的人美麗異常卻也孤單無依。
關于雪,我最初的記憶還停留在孩提時代。那年除夕——深山雪花大如席,是夜,風雪推門而入,緊隨雪進門者,是我務工一年才歸的老父親。
至今,他身后的那團雪,還白得讓我無法睜開雙眼。
紛飛大雪,讓我想起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曾想起。
我想:如果我們的村莊還一直是白雪皚皚,那么,我甘愿枕著一地的潔白,傾聽夜。
以春天的名義在石頭圍就的村莊相聚,我們把油菜花的芬芳高高舉起,我們把酒杯的硬和雪花的軟,高高舉起。
詩,雖不等于美,但我十分樂意為詩歌和美,同時干杯。
在村莊,古典的余溫尚存,春天空前繁盛。
草木不愿在其跟前枯萎,而愿在其腳底生發(fā)。我愿意把仇人和時間的頑疾從胸間抹去,把人世所有的美好與兄弟——當作親人。
月亮和星辰散落頭頂,曾經(jīng)的院落,被歲月打掃得干干凈凈。
從山麓起身,像云。
多年以來,我漂泊不定,卻敬畏于大地上四起的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