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硯琴
那一年,六個女孩撲向塞罕壩
——一個家徒四壁的母親
她們吃窩頭,喝冷水,住土坯房
寒風刺破薄墻,深入骨髓
上牙打下牙,狼群四處逡巡
一不小心就和它撞個滿懷
狼爪搭在一個女孩的肩膀上
她屏住呼吸,不敢回頭
甚至不敢顫栗……如同峭壁上
一塊松動的石頭
危險在頭頂,也在腳下
她們有灤河的淚水,寒夜的悲傷
她們是一塊發(fā)光的鐵
紋絲不動,鑄進了塞罕壩的胸膛
多年以后,她們?nèi)谌刖G色
把苦難刻進了時光的年輪
當“地球衛(wèi)士獎”誕生在高高的領獎臺上
“中國綠”贏得了全世界
陳彥嫻老人濕了眼眶……
如果時光倒流,我還會帶著姐妹們
一起來,那一年,我們放棄了
高考。那一年的塞罕壩——
冰天、雪地,狂風不止……
1962年秋天,天空飄著兩朵云
一朵叫丁克仁,一朵叫塞罕壩
是祖國召喚的風,讓他們相遇
而且毫無防備地融為一體
一口“小黑鍋”并沒有使他產(chǎn)生怨恨
而像一株幼苗,頂著風雨嚴寒
搖搖晃晃地成長
他鉆林子,檢查每棵樹苗長勢
鉆進去就是一整天
攻克了鹽堿地,引進了落葉松
解決了山間育苗與全光育苗的難題
讓高瘦的苗子,變得容易成活
十一個月后,他回到家里
火炕上,多出一個蹣跚走路的女兒
他伸出雙手,試圖抱起她
女兒恐懼,躲閃,大哭
摔倒在窗臺上。她額頭上的疤
成了他心底的傷痕
他雙手抱頭,蹲在炕沿底下
一條河流,爆發(fā)了一場洪水
狂濤卷著內(nèi)疚和虧欠
沖破堤岸,一瀉千里
當你把驚訝灑落在
林海之上,像天女散花
我相信,你絕不會想到那些
低于泥土的人
一個共同的名字:圍場社會工
他們帶著被褥、膠鞋和皮帽子
而我的爺爺太窮,一個人空著手
他們住在自己搭的馬架子窩棚
夜晚的地窨子,是天上最晦暗的星空
他們風雨無阻,幾個月
甚至一年不回家。男人們光脊背
穿短褲,一天挖七畝樹坑
他們沉默得像一塊塊不說話的石頭
婦女們脫下自己的粗布衣遮蓋幼苗
當暴雨夾雜著冰雹傾瀉下來
圍場老百姓,用汗水、血液和苦難
澆灌出今天蓬勃而神圣的塞罕壩
他們用一锨一鎬刨出了塞罕壩林海
也埋下了痛苦和遺憾
我爺爺返回家時,他的母親
已離開了人世,爺爺蹲在夜色的
陰影里哭泣,像一團抖動的夜幕
一間庫房,騰出零亂的雜物
一塊冷而空的荒地
坐下十一個孩子,分成四個年級
沒有桌凳,沒有黑板,甚至
沒有老師。一切都被臨時命名
一塊木板是板凳和講臺
黑板是食堂閑置的面板,用
墨汁刷黑,老師是從一線
退下來的老寒腿
不要提音樂,美術,或其它課程
更不要提“專業(yè)”這個詞
幾百個孩子從這里陸續(xù)完成了學業(yè)
他們沒有一個考上大學
而他們的父母,幾乎
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
孩子們就像風里的沙粒,身不由己
他們被父母帶進這荒蕪的高地
就預示著把一生
都埋進了塞罕壩的風雪里
他們的中秋節(jié),只有兩塊月餅
在懷里揣著,久違的香氣
考驗著每個人的意志
一年了,每天都是莜面窩窩黑饅頭
它們在嘴里打著滾,難以下咽
八月十四那天,工間休息
七八個年輕人聚在一起,他們
鄭重地圍坐在樹苗的空隙
用沾滿泥土的手,掏出
紙包紙裹的兩塊月餅
望著天空輕飄的云朵
大家齊聲喊:一、二、三
風卷殘云,兩塊月餅頓時下肚
他們臉上浮起滿足而紅潤的花朵
樹苗被映襯得更綠
他們是塞罕壩第一代創(chuàng)業(yè)者
他們是一群孩子,他們
來自遙遠的城市和鄉(xiāng)村,那里
一輪明月
正照著明媚的大地和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