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春秀
高速公路兩旁不時飛舞著各種植物的葉片。立秋,是豐收的季節(jié),可一下子讓漫山遍野緊跟著變得光禿荒涼總還是感覺眼睛里會缺少什么。我感嘆黃樹葉帶來的悲意,惆悵勝過沒離開家門之前。這些五彩斑斕蝴蝶似的葉子注定將伴隨我一直到旅程結束,仿佛我內心容納深厚的鄉(xiāng)愁揮之不去,隨時出現(xiàn)在眼前。但它們只微微在我心頭觸碰一下即刻走遠,剩下孤零零的我沉靜在夢幻中不知所措。沿途看到稍有區(qū)別的,我便會在心里比較一番,哪怕是童年最為熟悉的柳樹、楊樹。
車子從啟動那一刻開始就像參加了世界汽車拉力錦標賽,除了服務區(qū)可以喘口氣剩下就是一直在路上馬不停蹄地跑。在吉日格朗圖小站,人比車先累了下來,不得不原地休息片刻。我捶了幾下發(fā)木的雙腿推開車門走出來,渾身因為久坐像真的生了銹一般,失去平日的靈活。對著后視鏡我伸了個懶腰,我發(fā)現(xiàn)頭發(fā)早已被秋風吹刮得不成樣子,像第一次坐敞篷卡車那樣蓬亂不堪。父母早都說過:好出門不如歹在家。這也是最早四處打工尤其是爸爸說過最多的一句話,想來離現(xiàn)在已有將近三十個年頭了。
祖輩家住農村,輪到我不再甘心跟土地打交道。不同年齡段的想法是不一樣的,換做現(xiàn)在,我倒真想擁有一塊土地。寫作之余,埋頭侍弄它們比做任何事應該都快樂且收獲大的多。像趕廟會一般找工作的那陣子,隔一年半載我都會狼狽地坐著經(jīng)停三眼井那輛境況蕭條的班車回到家里。趕上農忙收秋,趕上春播點種,趕上野草跟葵花、玉米爭奪地盤便跟著爸爸烈日炎炎去除草,趕上田里收割的空空蕩蕩也不閑著,扛著鐵鍬打開渠口給奉獻糧食與我們的土地進行冬灌。爸爸常說二月河重凍,米面憋破甕,所以讓土地在上凍前喝得飽飽的,除了能夠在春播后渠水還沒有下來時起到保濕的作用,另外的意思就是那句諺語的好處了。因為天氣轉暖后不免還有一次倒春寒,如果這時,土地深處再次凍結,已經(jīng)開始繁殖的病蟲害將在降溫的過程中重新回到瀕死狀態(tài),這些滿肚子壞水的病菌無一復活,日后莊稼出芽則順暢生長增產(chǎn)增收。
我像一個經(jīng)驗十足的農民從早到晚在地里忙活,我也會用鐵鍬把拳頭大的土坷垃瞬間鍘得粉碎。對著誰都不敢怒不敢言,因為沒道理。大凡這樣的情況來臨,父母心里早有準備,我炒老板的魷魚他們已屢見不鮮。也有短時間溜回來的,那是在縣城一家月餅加工部打臨工。我記得當時包一個月餅一分三,恐怕我的后輩兒孫打死也不會相信我居然還有這么慘的一段工作經(jīng)歷。算工資時,到手整整八十五元,時間應該是一九九三年的樣子。為了出人頭地,一分錢我也不會放過。
信息是我在電線桿子上得到的。那日黃昏后我在路燈下見到店主人,她對我說,加工部平時只賣糖麻葉和混糖餅兩種供周圍居民和過路人消費,因此不是過年過節(jié)自己人手也富富有余。作坊里算我共有十三個工人,我們當時都需要錢,所以大家互不搭話,心思全在手里的月餅上,直到各自走向更加理想的工作崗位明天各奔東西的時候,我們依然不知道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工友長相如何,各自姓甚名誰。八月十五過罷,月餅加工部也就算停產(chǎn)了。我媽媽看見我又回到家中,放下織了半截的毛衣急忙跑到院子里抱柴禾生火做飯。她雖然很高興但幾分鐘熱乎勁兒過了就會順嘴碎碎念叨:“在哪兒你也超不過三個月?!蔽抑浪@是在打激將牌,她想讓我留下來幫她賣藥捎帶給患者打針輸液。
門里出生自會三分,這些活兒早在我十四歲時候就能拿下了,首次配合我的是爺爺,其次是我模樣可愛的親妹妹。我給她打針,她又哭又笑,我是又急又笑,針頭不停地在她屁股上晃動,“你當時笑什么呀姐姐,拿我當練手居然還笑,也不怕把我打瘸了?!边@是很多年以后她成為醫(yī)院一名出色的護士時對我無意中說起的。當然,學成母親后來的全科手藝真需潛心學習若干年。
母親年少時比我年齡小就懂得了一星半點醫(yī)術,她四年級時被學校選拔為種牛痘的校醫(yī)助理,一天負責吹痘,另一天負責劃道,劃道是用消過毒的縫棉被大針,在酒精燈上烤熱迅速在接種者胳膊上劃十字或橫道,這樣做的好處是疫苗會迅速進入皮下而不至于在空氣中揮發(fā)浪費。據(jù)百度說18世紀天花是一種殺傷性很強的疾病,十個人中就有一個人死于這種病,得這種病的人大多數(shù)是小孩或較大的孩子。當時醫(yī)治或處理這種病的主要方法是從得這種病的人中,挑選出不是很嚴重的病人,從他們身上的天花色點中取出一些物質,然后注入健康的人身體。但這樣,常常得到失敗的結果。
后來歐洲一位鄉(xiāng)村醫(yī)生愛得華·詹納從口頭的傳說中得知,擠牛奶的少女不會得天花。天賜良機,在百思不得其解的1796年3月,一位名叫莎拉·內爾姆斯的年輕擠牛奶姑娘去看詹納醫(yī)生。此時詹納看見莎拉·內爾斯姆正長牛痘,詹納從她的牛痘腫塊中抽出一些液體,后放入一位農民的兒子詹姆斯手臂上的切割口。詹姆斯同意注射內爾姆斯牛痘的液體。經(jīng)過注射牛痘液體的詹姆斯不再得天花。詹納醫(yī)生的實驗成功了。經(jīng)過許多進一步成功的試驗以后,詹納在1798年發(fā)表他的發(fā)現(xiàn)“一個原因的調查和天花疫苗的效果”。詹納稱他的“接種疫苗”想法來自拉丁文牛痘。最后,歐洲的醫(yī)生都承認,用接種牛痘的方法防止天花的效果很好。這一消息很快讓全世界的人民從天花病中解放出來。
不過,我不想當醫(yī)生。在鄉(xiāng)村,醫(yī)生負責一切生還負責一切死,這是我放棄學醫(yī)的主要原因。我親眼所見,夜里十二點之后或者凌晨四五點左右我家的門被病人家屬拍得叮咣亂響,似一場驚雷嚇得人全身血液涌至頭部,六神無主。母親卻毫無懼色,飛快地爭分奪秒穿上外套去接生或是搶救即將離世的某個人了。我用被子把頭蒙住,心跳至嗓子眼半天緩不過神來。也有遠道而來的求醫(yī)者,他們是大青山腳下的牧民,一路策馬揚鞭進門急得說話也顛三倒四說不清楚家里病人到底哪里不舒服。人站在家中滿頭大汗,馬在院子里氣喘吁吁,五歲那年,我站在屋檐下盯著這匹黑馬的眼睛看了許久,憂郁的馬眼睛此后多年心驚膽戰(zhàn)地反復出現(xiàn)在凌晨,令我備受煎熬。
“說什么也不能守著鄉(xiāng)村小診所度過一生,堅決不能?!蔽野咽炙幭渫赣H懷里一推。當即立志要改變全家人的命運,帶著這個倔強的脾氣一貫走南闖北不知悔改不聽告勸。包括家中那幾十畝地也別想再看見我的影子。不過,我非常感謝母親的輸液瓶子,那些年家中炭火少,臨睡之前被窩里總有一個燙腳的熱水瓶等著我們,直到后半夜進入深睡狀態(tài)暖水瓶才漸漸變涼。
丈夫一手拎一個半大暖水壺,這是我們前行路上必備的水源。他從打水間出來哼著小曲準備上車,幾乎同時我們環(huán)顧四周及遠方,因為下一個出口打算在四百公里以外再做調整。他打著馬達,我也準備麻利地上車坐好,省得他急性子出門也埋怨我拖拖拉拉。誰知轉身的瞬間,牢牢植根在嚴重缺水地面上的四五苗苦菜,把我吸引到?jīng)]有柵欄敞開的一小塊土地邊上。視線迅速集中在這小小的生命上來,整個人站在原地移動不得。我重新離開車子,蹲在幾步開外的地上,把手里半瓶礦泉水澆灑在它們身上。這下,我的思念可不由我了,直接狂奔回童年。
記得一九八二年,我們所在的農場嘗試種酒花,在藍禮貴時從沒聽說過這種作物。我隨父母一九七九年冬來到哈布爾農場定居。兩年后,也就是我八歲那年四號地接連成片發(fā)展為三連的酒花種植地。那時我在哈布爾農場小學讀三年級,年齡在班里最小。媽媽說我當年入學年齡不夠非要哭著跟在我哥哥后面,徒步二三里地每天去學校。學校和家里沒辦法只好接受我半道兒坐在一年級的教室里旁聽。媽媽有一天燉魚時說到我哥哥兩歲就會自己吃魚、拔魚刺老生常談的舊事那一刻,突然想起我入學的事第一次講給我聽,但我的確想不起來哭著鬧著入學這件事。我和哥哥上學都早,這一點上,我非常感謝父母在教育方面先知先覺的開明。
夏末秋初啤酒花開得旺盛。酒花被譽為酒的靈魂之物,采摘則是繁重且漫長的一項工作,雖說男女老幼均可,一眼望不到頭遮天蔽日的長廊架下,人們依然從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這時候,連隊隊長、農場場長都主動和學校聯(lián)系勤工儉學。眨眼間,四號地歌聲飛揚有說有笑,這是我記憶里最難忘的一次集體勞動。媽媽不會趕驢車,在運送酒花到場部收購站的路上,驢子受驚把她拖出老遠才停下。后來,在爸爸的埋怨聲中才聽說那天她一直跪著不撒手,褲子和膝蓋全都磨破。那時候,還嘗不到田間的苦是什么滋味,只感覺場面熱鬧非凡,時至今日記憶猶新。酒花在兩年后被玉米、葵花、小麥等糧食作物趕跑了。據(jù)說場里領導種酒花說賠錢,反正酒花不見了,土地恢復了原先的樣子。那些年種什么賣什么,跳糧季只管把田里搜羅的干干凈凈用牛馬騾子拉到指定地點聽天由命,別的多想也沒用。也是這一年,我獲得了班級三好學生的榮譽,獎勵是一個橘黃色皮革書包。媽媽當即決定帶我去拍一張全身照留作紀念,準確說是一種借機表揚。
前一天晚上爸爸幫我和媽媽預約了場部的藍色東風帶掛卡車??ㄜ嚢胄虏慌f,吱吱嘎嘎顛簸在塵土飛揚的公路上情景好似話劇出場。我和媽媽挨坐在一條凳子上,我拉著她的手默不作聲。我們對著四野茫茫的荒漠中唯一能夠通向目的地的公路毫無感激之情,這是一條前半截是黃土窩后半截是沙窩組成的劣質道路,飛鳥絕跡,出趟門仿佛撒哈拉歷險記一般,讓人叫苦不迭難以忍受。我們用一只手捂著嘴,另一只手一個勁兒地圍好頭上的圍巾,盡管這樣脖子里面和大衣上依舊落滿厚厚一層黃土,加上車輪卷起又飛落的塵土在我們身后如天空下土一般追趕,就算我們躲在神靈的背后也無濟于事。場里出錢把這輛車打扮成軍用車輛模樣,車斗兩側分別擺著兩條木板長凳,它可是遭罪了,顯然比我們命運多舛痛苦得多。風吹日曬它顯出憔悴蒼老的樣子,在我們身體的重壓下有氣無力地像這輛卡車,時不時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響。
坐在車斗里的人根本不敢交談,只想車趕緊到站,跳下車把從頭到腳的黃沙塵土拍打干凈,體體面面地進城。過了沙窩地帶,我不停地扶著卡車幫子,怕遇上陷阱一樣的大坑將我甩出車外,同時也防止車子如在海面上搖搖晃晃突然胃里翻上來酸水帶來窘相。我?guī)讉€月時便有了暈車的毛病,只要坐車一般不敢進食。牛車馬車統(tǒng)統(tǒng)不可以。媽媽說她帶我回姥姥家那次,我把腸子都快吐出來了,又哭又鬧肚子里沒東西了就開始吐綠水,怕是殃及苦膽。那時候我不到七個月大,媽媽害怕極了。住在鄉(xiāng)下,出遠門的機會不多,這次媽媽怕我故伎重演,走之前帶了一張白皮餅,白開水泡白皮餅爺爺管這叫白龍過江。到了縣上,媽媽怕我餓過勁兒,中午跟照相館老板要了兩碗開水,好歹算是午飯。青山照相館的叔叔說我哪都挺上相,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脖子上系的紅領巾破舊了點,洗得發(fā)白不說還千瘡百孔。媽媽實話實說地告訴他就這樣拍吧,家里實在拿不出多余的錢買新的了。
那天,很晚了才回到家中吃晚飯。媽媽帶我去照相總共開支一元七角,車費占大頭,兩人一元三角,拍照共四角錢,三張照片含底片。
在《活著為了講述》里面,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說了一句足以感動我一生的話: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我們?yōu)榱酥v述在記憶中不斷重復的日子。這些年,雖說跟本沒有時間坐下來回憶過去,但觸景生情是無法避免且開啟回憶最好的鑰匙。才疏學淺的我把能利用的時間都用來埋頭讀書,我知道,盡管這樣也完全不可能填補我人生路上在知識方面那一段如秋風掃落葉般巨大的空白。
關于文學夢,是在一九九一年開始的。那段日子我賦閑家中,與爸爸勞作之余在廣播中聽到一則征稿參賽信息。老式收音機是姥姥從天津寄慢件過來的,噪音極大。我感覺不能錯過機會,當晚就動筆,滿懷豪情地抒發(fā)《初春》給我?guī)淼念H多感受,寫得如癡如醉。第二天,媽媽趕早班車去八十公里以外的縣城,投遞到醒目的帶有郵電綠的信箱里。我的文學夢踏上了自己的旅程,我?guī)е鵁o數(shù)人日夜渴望的夢想繼續(xù)在農田間耕作。一個月以后,媽媽最先聽到我獲獎的消息,她用家里新買的燕舞牌錄音機幫我錄下了主持人宣讀獲獎名單的聲音,我高興極了。從那以后,我日日記錄,直至一九九四年真正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后,每晚寫日記的習慣才漸漸減少。
我清楚地記得在臨河晚報發(fā)表過的《一籃老菠菜》是我鉛印的第二篇文字,散文中說的是媽媽來我工作的地方看我的短暫過程。在公司大門口見到媽媽和一籃躥苔的老菠菜時,我淚如泉涌,我知道菠菜鮮嫩的時候媽媽是無論如何抽不出時間離開土地的。
一九九七年,我已經(jīng)回到家電總部做海爾促銷員,這是我婚后最為拮據(jù)的日子。孩子在這一年出生,我們在道南租了一間房子,好在促銷員的工資緩解了吃飯住宿的燃眉之急,盼工資好比盼星星盼月亮。我每月拿它來付房租、水電費用,剩下的存起來等著大項開支。這一年有幾首短詩發(fā)表于《烏拉特報》后,初為人母的我日日周旋于工作和照顧孩子之間,寫字,成了最大的奢侈,一停便是十四年。
父母在多次勸說下進城隨我住在一起,他們幫我?guī)Ш⒆?。漸漸熟悉了城里的生活后,也不再吵著回農場了。沒人告訴我下次回去的時間,老房子已經(jīng)變賣。我對土地的生疏像我不了解日后能不能變好的生活苗頭那樣,不再是我愿意提及的話題。我也不知,住在藍禮貴鄉(xiāng)下唯一的親人,我的姑姑,什么時候會搬離故土。到那時,想親自走在田埂上聽渠水歡唱記憶中的蛙鳴,怕是機會更少了。于是,我也有點擔憂,田間地頭幾代人曾歇陰涼的兩棵大柳樹接下來會為誰活著呢?人們都去新開墾的大面積地片種葫蘆,偏遠無人侍弄的小塊地逐漸被鹽堿侵蝕,淡出視野。怕是連陌生人也不會有緣經(jīng)過它們身旁,坐在綠蔭腳下說說話了。
途經(jīng)寺院不止一座,我們沒有一次打算停下來歇腳。不是知曉寺中人安靜少語,呼和浩特的大昭寺、杭州的靈隱寺抑或西寧的塔爾寺還有家鄉(xiāng)的寶蓮寺,很多年前隨朋友們還是去過幾次的。一旦把參觀定義為真正的參悟情形便大有不同了。因為我們覺得:只是路過,怎能算得上虔誠,不比千里迢迢心中有佛的人,邁出家門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有了朝圣的方向。
經(jīng)停服務區(qū)的時候深夜居多。行進途中日月長空,山路蜿蜒不止。我胸有思念,往往不知念誰,孤獨蔓延,不知何故。人將五十,冷藏于心的苦楚,無人能解。好在有一個小音響伴我,循環(huán)播放代青塔娜的那首《寂靜的天空》。丈夫不解,認為我有吃有喝多半是自尋煩惱。
我的前生大概是個行者,比起參禪修行,我更喜歡在路上。
有些出發(fā),不是我們沒有準備好,只是太過依賴重復一成不變的每一天。所以,便少了很多四處游玩的打算。就算精力允許,也不愿意離開家門半步。手機,電視,眼花繚亂,真正引領心境攀升的內容少之又少。這一次屬實是我感覺到才思枯竭,再不出去創(chuàng)作靈感會一天天離我而去。近來,我寫一首詩都很費勁,懼怕作品出世后留下諸多遺憾,越寫越慢,常常在電腦前白白浪費時間。難道將近十年的寫作生涯就這樣結束了?如果真是這樣,明天該怎樣度過恐怕會成為令人惴惴不安的頭等大事??擅棵壳耙惶煺f封筆次日又坐在電腦前,寫作這個令人敬畏兩難的愛好怕是想改太難。此行預計十天結束,最終去往何處,也沒有商榷,隨心隨緣吧。
青年時期我便沉迷在詩中了,雖不靈巧聰穎,亦不天賦異稟。無奈家中有關文學的書籍少之甚少。要么有皮沒瓤,要么有瓤沒皮缺角短頁不知道爺爺當年從哪里得來的《薛仁貴征西》《小將楊排風》《呼延慶》《楊家將》等,總共六七本。爺爺是我見過唯一一個穿大襠褲、長大襟、留著山羊胡子的說書人。我很佩服爺爺直到生命終結那一刻依然扮演一個說書人的角色:“我是三齊王,快把我的戰(zhàn)馬牽至院中……”彌留之際,剩余的誰也聽不清楚。我是聽書長大的,熱愛文學怕是在幼年已經(jīng)有了萌芽。
前些年我查閱過很多有關三齊王的相關資料。其中感覺最靠譜的一條是這樣道來的:“三齊”,指項羽在齊國故地上分封的三個國家。秦亡后,項羽自立為西楚霸王,并分封了許多諸侯王,將齊國故地分封為齊、膠東、濟北三國。齊將田都立為齊王,都臨淄;徙齊王田市為膠東王,都即墨;立齊王建孫田安為濟北王,都博陽。后來田榮自立齊王,兼并三齊。是第一個三齊王。
韓信受劉邦之命,平定齊地后,被封為齊王。就是與天王齊,與地王齊,與君王齊。還封他“五不死”,就是見天不死,見地不死,見君不死,沒有捆他的繩,沒有殺他的刀。韓信這才去追趕項羽,把項羽打敗,為劉邦打下了江山,成為西漢開國功臣。統(tǒng)領原三齊地域,是第二位三齊王,也是最有名的。除了他的名聲更大之外,還因為他不是自立,是受劉邦分封的,在封建王朝時代認為韓信的齊王比田榮的要名正言順。因此一般不是特指的話,提起“三齊王”,多指韓信而言。
爺爺高燒三日不退,藍禮貴唯一的說書人騎著戰(zhàn)馬走了。藍禮貴從此孤獨安靜。
此后,我接觸文學方面的知識全部來源于姥姥寄來的收音機。最愛聽的是長篇小說連播。那時候寫作沒有如今這么上心,究其原因還是一點,學識淺薄。
一九九三年臘月,隊長和幾個唱二人臺的角兒去我家,那時我們搬在另一個地方,但是還屬于哈布爾農場,地名為三眼井。他們坐在板凳上圍成一圈,跟我分析大年三十匯演的事,我把一磚到頂?shù)霓r村新生活大大贊美了一番,之后他們讓我學著上臺一起唱,可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墊板凳的舊報紙上有海子寫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詩句,還有詩人余光中的一首《鄉(xiāng)愁》,全新的字詞結構大大激發(fā)了我的創(chuàng)作欲望。這是在他們走后我發(fā)現(xiàn)的,媽媽因為怕隊長嫌臟,拿來給他墊屁股的。我如獲至寶,將兩份姥姥從天津給我們郵寄包裹的舊報紙壓在枕頭下面,要知道,當時我除了看字典、詞典手上是沒有什么書可看的。誰知這兩份報紙命運不濟,很多年后聽說給姥姥燒紙的時候媽媽和妹妹當跪紙,給姥姥磕完頭隨手丟進了火堆。
兒時,父母是我的親人亦是我的良師益友,一間泥坯小屋,泥炕,泥爐臺,供我們棲身和衣食之所。雖因貧窮,走不到人前,但善念從未動搖。靜默的村莊,雨后常常清新如風。抱柴禾的媽媽腳步匆匆,這是一天的開始。當金色的陽光籠罩在村子上空時,很快各家各戶的屋頂便彌漫著淡藍色的炊煙。捉迷藏,滾鐵環(huán),跳皮筋,踢毽子,打沙包,掏苦菜,割青草,孩子們整日無歡不散。
最有趣的是坐在瓜棚里看瓜,草簾子垂在門口,聽一些叫不上名的蛐蛐螞蚱在附近草叢間里跳躍飛行吟誦大地之歌,從漏著縫隙的草墻間看月亮,發(fā)現(xiàn)朦朧是世界上最美的光。那時西瓜地四周很安靜,汽笛聲根本聽不到,轟隆隆的機器聲也沒有。孩子們暑假都愿意搶著去瓜地看瓜。農場每家每戶都要派孩子出來看瓜,也不知真有人偷瓜,還是大人們有意讓孩子體驗勞動的樂趣。傍晚,我們開心地在瓜棚附近燃起艾草,艾草冒出的藍煙開始很濃,等把周圍的蚊蠅熏得都逃跑了,才慢慢淡下來,這時我們早已進入了夢鄉(xiāng)。
農場是一個特殊的團體,有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有支邊扶貧的老兵,有南腔北調的少數(shù)民族。哈布爾也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北方,冬天干冷干凍。孩子們在兩排房中間的行道里玩“這么好的天飄雪花,這么好的老婆兒沒腳尖”,每個人都在最后一聲落下的同時搶先蹺起自己的腳尖,大家穿著家做黑條絨布鞋玩得不亦樂乎。玩累了跑回家喝一口水,然后,再出來“跳房子”,這樣的游戲一玩就是一天。聽媽媽說我的小命得感謝左鄰右舍的蒙古族姐妹,阿嘎們每天至少過來一次,手里短不了給媽媽拿些好吃的。從出生那天開始,媽媽供應我的奶水多半來自暖心的奶皮、奶豆腐、酪蛋子以及其木格娘娘每天準時準點出鍋的鮮牛奶。晚飯她只能靠瞪眼糜米稀飯扛著。因為省吃儉用加上疲勞,媽媽生我之前已經(jīng)患有貧血癥,可她依然勇敢地在冒著潮氣的土炕上生下我?!瓣愥t(yī)生——這娃娃沒皮——容易感染——可得奶水有營養(yǎng)——別大意。”這么多年,媽媽總愛在我生日當天用卷舌音學蒙古族南斯勒瑪大夫接生我時說過的話。
田里沒有莊稼的時候,屬一年里最悠閑的時光。大人們早早在深秋就給牲畜貯備好過冬的草料,冬灌之后余下的時間,爸爸做木匠活,媽媽給我們趕制過年的新衣服。新衣服無非是媽媽在姥姥寄來的慢件中挑揀出像樣的,然后大改小,肥改瘦。寒假領完通知書我捅著袖子想跟上哥哥和幾個小伙伴一路小跑,睫毛上的哈氣很快結成薄霜,到家才可以融化。若是誰講一個笑話,我們就能咯咯咯笑彎了腰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整條空蕩蕩的馬路頓時變成我們嬉鬧的樂園,喜鵲的窩仿佛也在空中快樂地搖晃。馬路兩旁有整齊筆直的白楊,至今還是難忘的風景,孩子都要經(jīng)過這兒才能安全到家。然后坐在自家的火爐旁,一邊烤腳,一邊吃爐盤上烤得金黃酥脆的饅頭片。
幸福如此,簡單如此,開心如此,饋贈如此?,F(xiàn)在回想起來,缺吃少穿的年代,這些無憂無慮萬花筒般的時光像一面快樂的哈哈鏡,令我閑暇之時常常想起。
思緒不停,已近黃昏。我還在幻想高山大河,也思念鄉(xiāng)下那些離我久遠的日子。那時常常有星月為伴,有草露沾襟。萬物之靜,村落稀疏,小海子波光靈動,岸邊蘆葦蕩漾。不是世外桃源,如此這般,入眼入耳,已經(jīng)是世上唯有的一處凈土了。
晚風颯颯,頓時我心亂如麻。測速區(qū),恍若天光云影盡收心底,而后,丈夫說的話一切如空。
麥青我在走
不是為了虛度時光
麥黃我也走
在時光中虛度
走一次遠路,修一次身心,梵音,凡心,縱使我的魂魄在曠野里一次次打開,還是不能將我剛正不阿憂國憂民的個性徹底改變。
抵達青海湖的那一刻,我靜坐,安如磐石,看云來云往。
樹影瀟瀟,湖色未了,我們啟程繼續(xù)前行。走一程,悟一程,念之人不知所到之處,是否悲涼,行之人未覺山高水長,清影惜惜。此生,上天注定我與戈壁、沙漠、草原、村莊長相此往,因為只有那里,才適合一匹脫韁的野馬自由馳騁。
詩和遠方并非我的一切,我所想的,經(jīng)年累月被烤曬,被洗禮,仿佛山邊那悄無聲息的老樹等待皚皚白雪,掛滿南坡。
我不能說的
也是我最重的
它們像大雁一樣
馱起一池的鹽水
盤旋在各個路口
飛落的羽毛
是我最后
一根肋骨
世上,最容易擁有也最容易消逝的方為時間,但時間往往莫名的消耗殆盡,過去幾日,剩余幾日,剩余的又該怎樣惜墨如金地度過,連我自己也不曉得。
沒人能夠看出,月滿魁星時我內心的虛空。途中,花草樹木由黃至綠,交替變換,滿目山河依次登場,路過的燈火,仿佛是佛陀派往人間引路的使者。
次日,河卡街道冷冷清清,我似一粒芥子,步入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