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文英
神仙巷的人是沒有秘密的。
你想啊,這么窄一條巷子,東家做飯,西家就能聞出今兒炒的啥菜、燉的啥魚;南街兩口子吵架,不用貼墻根,對門北街就能聽出那話語機鋒里嗶嗶的啥。巷子最里頭那棟樓上有新結(jié)婚的小兩口,連著幾個晚上床上動靜大了些,巷子里人見了小兩口,眼神一下子陌生了,說話也開始咬舌頭,好像害羞的不是小兩口,而是他們。
你說,哪還有什么秘密可言?
既然沒啥秘密,那有事就沒必要藏著掖著。巷子里的人熱心。說不定呀,在你這兒戳破天的大事,眾人一叨咕,它就不是事兒。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合計一下,誰誰誰的連襟在哪個要害部門,誰誰誰的姑娘恰好管著你著急這事兒,三姑六婆,沾親帶故,求求這個,托托那個,還真把事兒給辦了。
太陽漸漸收了余威,天邊散滿彩霞,把神仙巷映出一片古意。巷子口那兩匹石獅子,那棵愈顯蒼幽的百年古槐,那截灰色斷墻,在霞光中散著一層金色光暈。一只鴿子在余暉中收了翅膀,落在斷墻上,慢悠悠踱幾步,又低下頭,偏轉(zhuǎn)腦袋沉思著。鴿子突然想透了什么,輪開翅膀,嗖一下飛走了。白色的羽翼掠過老屋青色的檐頭,穿過瓦肆勾欄上空的寧靜,消失在漫天霞光里。
巷子里的喧囂車流隨著彩霞漸漸隱去,月亮慢悠悠從云彩后面露出臉來。
賣小五金的德子忙過了一天的買賣,把店門外的攤子收了,扯出一個燈泡掛在門前的杏梅樹上。
說來也怪,這棵杏梅長了十幾年,卻光開花不結(jié)果。鄰居們說,砍了算了,又不結(jié)果。德子不讓,就讓它長著唄,說不定哪天就結(jié)了呢。
德子在店門口支起一張折疊小方桌,擺上杯碗盤碟,拿出藏了十年的云門醬香品鑒酒。還沒等招呼,左鄰右舍就湊了過來。
德子剃著光頭,穿著黑色背心、藍色牛仔大褲衩,腳上蹬著一雙千層底老北京布鞋。別人剃光頭看著匪氣,德子不。德子的頭型長得好看,該圓的地方圓,該棱的地方棱。渾身透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泰然勁兒。
大伙兒看德子搬出了桌子,也趕緊把自家門前打掃一下,潑幾桶水散散地上熱氣,忙著把桌椅條凳往外搬。有的嫌扇扇子麻煩,干脆從屋里扯出電線,把電扇挪到室外。也有吃晚飯早的,迫不及待撐開四方桌擺上了牌局,六人打“夠級”,誰搶著位置誰上。喜歡打牌的鄰居急忙忙把飯扒進嘴里,水都顧不上喝一口,趕緊來占地兒。一會兒,看牌的也湊過來,圍成一里一外兩個圈。里圈的人,紙牌甩得啪啪響,那氣勢,好似指揮百萬兵的雄將軍。外圈的人也不閑著,誰誰誰真是臭手,誰誰誰偷看別人牌,誰誰誰不該出小王應該直接大王封死。
夏天火氣盛,有時候,打牌的人沒事,外圍看牌的人倒吵了起來。一個說,狗屁不懂你瞎逼逼。另一個更是不甘示弱,誰瞎逼逼?你說誰瞎逼逼?大伙評評理,是誰在瞎逼逼?明明剛才應該出對二,你瞎指揮瞎了一個頭科。
臉紅脖子粗,誰也不讓誰。
蛾子和飛蟲也來湊熱鬧,圍著燈泡嗡嗡嗡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揮揮蒲扇把它扇走了,一會兒又咕咕噪噪飛了回來。
德子把云門醬香倒進杯里,酒漿微微發(fā)了黃,一搖晃,杯掛得勻稱又細密。香氣隨風散開。好酒,好酒啊。
圍過來的人沒有見外的。
誰家做著吃食的買賣,就從攤子上順手拎一塊醬牛肉,拿一袋花生米。賣小菜的,端一盤涼拌粉絲,抄一塊清煮肺片。不一會兒,桌子上就花花綠綠熱鬧起來??曜硬粔蛴?,個人回家拿;杯子少了,從雜貨攤上拿一包一次性紙杯分一圈。
德子藏了好幾年的酒,可不能錯過。
大梅拿一把紙折團扇,給這個趕趕蚊子那個扇扇涼風。德子瞅瞅大梅,皮糙肉厚的不怕咬,不用扇。你個傻梅子。
大梅叭一巴掌拍在德子肩膀上。德子斜眼剜大梅。
大梅把手一挓挲,蚊子。
果然有一只蚊子粘在大梅掌心的一攤血里。
大梅今天打扮得格外清爽,鵝黃汗衫、牛仔散邊白色短褲。染了色的頭發(fā)攏在頭頂扎成一個丸子,兩縷長劉海在耳垂邊懶散地悠著。皮膚白的人容易顯山露水,汗水洇開臉上的遮蓋霜,鼻梁上零星幾點小雀斑顯了出來。大梅眼睛細細長長的,一笑起來,彎成兩道小彩虹。
德子把酒杯端給大梅,來,聞聞,整天說我喝了酒身上臭,聞聞這酒香不香。大梅也不接,就著德子手,嗞溜吸了一口,又一扭頭啐在地上。大梅拿扇子呼扇著嘴巴,嗨嗨嗨,辣辣辣,多好的酒也是辣。
人家讓你聞,又沒讓你喝。旁邊人笑大梅。
德子故意拿起酒杯湊到鼻子底下,深吸一口氣,一副陶醉的樣子。真不識貨,多香的酒呀。大梅嘴里,酒沒有好壞,只有辣與不辣。你個傻梅子。
德子好久沒在店門口支桌子了。他最近遇見了一件糟心事,大梅懷孕了。
懷孕是好事,結(jié)婚三四年了,也該有個寶寶了。
德子高興不起來。
醫(yī)生說過,大梅這病不能懷孕。誰知大梅嘴上答應了醫(yī)生答應了德子,暗地里卻一直備著孕。那些小藥片兒,看起來是吃到了嘴里,轉(zhuǎn)過頭就吐進了垃圾桶。
大梅太想有個孩子了。
為了治病,大梅遭了多少罪呀。西醫(yī)看了,成年成年地掛吊瓶。大梅血管細,每次掛針,都被護士扎得齜牙咧嘴還找不到血管。大梅的手背上青一塊紫一塊,沒個囫圇地兒。后來護士嫌麻煩,干脆在血管埋針。誰頂住這么長年累月的扎?看著大梅手上一個挨一個青青紅紅的針眼兒,德子嘴里不說,心里疼。
街坊們都說,大梅身體這樣,這倆孩子還好得跟鴛鴦似的。難得,難得呀。
西醫(yī)治了兩年,效果越來越不明顯。后來改看中醫(yī)。中醫(yī)效果慢慢顯了出來,大梅眼皮不腫了,身上也有勁了。中藥湯直喝得大梅聞到藥味就想吐。
前年大梅母親去世,她傷心抑郁了好長時間。這毛病最怕生氣、傷心、壞情緒,喝了近兩年的中藥湯,白費了。從那以后,大梅就再也不想打針喝藥了。德子就幫大梅打聽各種偏方。
大梅跟鄰居說,慢慢養(yǎng)吧,真有哪天走了,她也沒啥遺憾的,德子對她掏心掏肺,這輩子活得值了。真要走了,德子再娶一個,也不愁沒個孩子。
大梅說,醫(yī)生的話不能全信,流產(chǎn)的事,沒商量。
德子信。不光是因為信醫(yī)生,德子把大梅看得金貴呀。你個傻梅子。
小醫(yī)院查了大醫(yī)院查,醫(yī)生都是一個口徑,懷孩子會危及大梅生命,不能留。
大梅心里疼得沒著沒落的。一輩子不要孩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德子說他不喜歡孩子。不能生,正好省去操心費力,不用一輩子為兒女當牛做馬。
大梅去買菜了,德子看見門口一群嘰嘰喳喳的孩子。德子拿出剛買的鮮杏,招呼小家伙們過來吃。孩子們有的摟著德子脖子,有的摸摸德子光頭,有的干脆爬上德子后背拽著德子耳朵開飛機。也有更淘的,從口袋里掏出德子手機要玩游戲。德子一把搶過來,喵了個咪的,別的可以,這個堅決不行。丁點兒大小屁孩就想玩手機,小心媽媽打爛你臭屁屁。
德子閃躲騰挪,放下這個抱起那個,一會兒就累得氣喘吁吁。喵了個咪的,這幫熊孩子。
德子估摸著大梅快回來了,趕緊拿出家里的點心,分給孩子們哄他們回家。孩子們偏著小腦袋,斜著小黑眼珠問德子,為啥梅姨回來我們就得回家?德子摸摸他們腦袋,眼圈紅了。
喵了個咪的,快走快走,不然下次不給你們好吃的了。孩子們這才拿了點心,一哄而散。
大梅提著菜回來,德子趕緊把抽了一半的煙掐滅。大梅發(fā)現(xiàn),德子眼圈是紅的。
大梅說,剛才胡同頭竄出來一幫熊孩子,差點撞到我。德子接過大梅手中的菜,嘴里一副討厭的語氣,這幫臭小子,貪嘴又貪玩,煩死了煩死了。
大梅看了一眼德子,咣咣咣開始洗菜。洗著洗著,大梅的眼淚流了下來。
有時候,看著別人一家三口走在路上,大手拉小手,孩子在爸爸媽媽中間打著提溜兒一蹦一跳撒著歡。德子就會站在那兒愣神。看到德子愣神,大梅也愣神兒。愣完神兒,大梅就恨恨地捶自己幾拳。
那段時間,大梅好似故意跟德子找茬。來了顧客,德子忙不開讓大梅幫著收一下款。大梅跟沒聽見一樣,只顧?quán)局献涌措娨?。德子喊得急了,大梅就跟他吵?/p>
德子雙手關(guān)節(jié)攥得咔吧咔吧響,大梅偏要火上澆油激他。德子氣得把桌上的水杯撲棱到地上,撲棱到地上又后悔,趕緊找了掃把,打掃地上的玻璃碴子。大梅眼淚嘩嘩地流著,奪過掃把扔一邊,抱住德子嚎啕大哭。
德子,你個死德子,你就不能打我一下?你打我一下,我心里還好受點……
德子怎么會?他只會說你個傻梅子。
于是兩個人抱一塊兒哭。
就是從那天開始,大梅每次都把吃到嘴里的避孕藥偷偷吐了。
老張跟德子說,大梅懷孕了也不要緊,去人民醫(yī)院做掉,那里的主治大夫是他同學。
大梅怎么可能去?
我說話你就是不聽,不聽我的也就罷了,連醫(yī)生的也不聽。德子看一眼大梅。嘆一口氣。
大梅不說話。
鄰居們出主意,德子,要不就留著唄,好多人想懷孕還懷不上呢,興許大梅的病沒那么要緊呢。
德子搖搖頭。
大梅不配合,你怎么做?難道還把她綁到醫(yī)院?
要不,暗地里給大梅服藥?
德子又搖搖頭,大梅早過了藥物流產(chǎn)最佳時間。如果藥物流不凈,那還得二次刮宮,大梅身體經(jīng)不起這樣折騰。
那咋辦?
老張神神秘秘過來,說是要告訴德子一個秘密。
神仙巷還有啥秘密,新鮮。
聽說螃蟹是大寒,孕婦吃多了會流產(chǎn)呢。這可是秘密,德子你千萬別讓大梅知道。
德子眼睛一亮。
第二天,德子哼著張學友的《一生跟你一起走》,忙里忙外地鼓搗著什么。
忙活什么?大梅瞅著德子繞來繞去,都被他繞暈了。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德子故意賣關(guān)子。
周末到了,德子把那輛本田擦得锃明瓦亮,這是要出遠門?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大梅白了一眼德子。
德子囑咐大梅看好生意,他晚飯前肯定就回來了。大梅懶得搭理他。
天擦黑了,德子抱著一個大泡沫箱子回了家。嘴里哼著小曲,美滋滋的。
大梅看著德子把車上的東西往下搬。
木炭、孜然、燒烤架、礦泉水、嫩黃瓜、牙簽壺、雙耳鋁鍋、肥嫩的羊羔肉、桶裝的鮮青啤,在袋子里歘啦歘啦翻騰的螃蟹,德子像變魔術(shù)一樣,從后備箱里一樣一樣往外變。
德子支好了燒烤爐,把木炭均勻地放進爐里,用少許酒精引燃木炭,開始烤羊肉串。
聞到味的街坊四鄰接著圍了過來。
老張敞開袋子看著那些大螃蟹,故意放大了聲音,德子,這么大的螃蟹呀,那得多少錢一斤啊。
在咱這兒,多少錢也買不到這么新鮮的。我這是一大早趕到青島海邊,從漁船上現(xiàn)卸的貨。大梅愛吃螃蟹,這次讓她過過癮。
行,德子真行。論疼媳婦,德子你是神仙巷這個。老張看看大梅,朝德子豎起大拇指。大梅,你可得多吃點,別辜負了德子一片心。
老張平日里油嘴滑舌慣了,大梅光笑不和他搭腔。
德子把螃蟹拿自來水底下沖了沖,一個一個剪掉綁著蟹鰲的橡膠繩。大梅要來幫忙,德子不用,說螃蟹夾了手,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上了火,螃蟹在鋁鍋里掙扎得驚心動魄。
有那么一刻,大梅覺得人真的很殘忍,有些東西,你必須目睹它活生生走向死亡,才算吃得新鮮。懷了孕的女人,滿心里都是慈悲。
鍋里的螃蟹停止了掙扎,燒烤爐上的羊肉串也飄出了極具誘惑力的香氣。
空氣濕潤,清爽。巷子里的萬家燈火和面前一閃一閃的炭火遙相呼應,映照著蒸蒸騰騰的煙火人間。
螃蟹來嘍,梅子最愛吃的大螃蟹來嘍。德子把鋁鍋從火上端下來,揭開鍋蓋。蟹殼顏色鮮亮,像一朵朵開在陽光下的向日葵,蟹油冒出來,散著誘人的香氣。
德子把蟹殼剝開,吸溜吸溜吹了一會兒,涼好了,遞給大梅。
大梅沒接,她一次剝開好幾只螃蟹,招呼大家過來吃。德子不吃,大伙也不吃。都說今天就盡著大梅吃,懷孕的女人是娘娘,男人今晚敞開了喝啤酒、擼羊肉串。
德子今晚有點神神秘秘,嘴里擼著串,眼睛卻老是盯著大梅。
蟹肉白嫩肥美,蟹油流了大梅一手,看著就過癮呀。大梅進屋預備了姜汁蘸料,又故意拿起一只螃蟹饞德子,真不吃?不吃我可全包了。說著話,大梅挑起一塊肥嫩的蟹肉往嘴里塞。
德子突然彈起身,一把奪下大梅手里的螃蟹,又發(fā)瘋一樣把剝好的幾只一股腦兒撇進了垃圾桶。德子紅著眼,臉上肌肉緊繃著,不吃了,大梅咱不吃了。
德子你神經(jīng)?我不吃就不吃,干嘛糟蹋東西?真是的。
大伙都扭頭看著德子。這家伙,今兒這是唱的哪一出?
老張臉上不尷不尬,起身接了個電話,說家里有事,先回去了。大伙兒不咸不淡坐了一會兒,也各自找個理由回了家。
桌上狼藉一片,德子眼光渙散著,坐桌邊出神。大梅一動不動,盯著那只圍著燈泡飛來飛去的蛾子,眼里蓄滿淚水。
第二天,大梅一早醒來,扭頭一看,德子不在。大梅叫了幾聲,沒人答應。她趕緊起身打開門店大門,門口一張坐皺的報紙,報紙被露水打濕了,很委屈地貼在地面上;報紙旁邊,歪著幾個啤酒瓶,啤酒瓶旁邊散著一堆煙蒂,每一個煙蒂都燃到了根部,過濾嘴上滲出一圈被唾液濡出的黃。
德子提著一袋油條,慢悠悠從巷子口晃了過來。一夜之間,胡子像一堆野草,肆意占領(lǐng)了德子半張臉。大梅接過德子遞過來的油條,回頭沖了兩杯豆奶。
德子,你也想留下這孩子是不是?別這么逼自己,咱就賭一回,成不?
德子跑到以前給大梅治病的中醫(yī)那里,兩人聊了好久。最后,德子問中醫(yī),孕婦吃螃蟹真會流產(chǎn)嗎,要是孩子都能打下來,對大人肯定也有傷害吧?老中醫(yī)摸著胡子,慢吞吞告訴他,螃蟹的確是寒性,但也不是所有孕婦吃了都能導致流產(chǎn)。能不能流產(chǎn),有沒有傷害,看每個人體質(zhì),有的人本來就宮寒,懷孕都不容易,一旦再吃寒性的東西,是會導致流產(chǎn)。如果吃螃蟹同時蘸姜汁或別的熱物。寒熱相抵,可能就不會有事。
德子嘆了口氣。
老中醫(yī)看著德子,我這兒有個方子或許有用,可以試試。至于管不管用,就看你們和這孩子有沒有緣了。
咨詢了中醫(yī)德子還不放心,又托老張找他人民醫(yī)院的同學。檢查完大梅各項身體指標,大夫無奈地搖了搖頭,大梅的腎病癥狀似乎有加重趨勢。如果實在想要這個孩子,那就從現(xiàn)在開始辦理住院,一直等孩子長到七個月,剖腹產(chǎn),七個月大的孩子,成活應該沒問題。前提是,這期間,大梅得一直住院,一直觀察治療。當然,這需要一筆不小的費用??赡艿枚畮兹f。
德子毫不猶豫,住,三十萬也得住。大梅一天一天拖著不想住,不住院她也不說是心疼錢,老強調(diào)說換了地方她睡不著覺。
大梅的肚子越來越大,德子也越來越戰(zhàn)戰(zhàn)兢兢。
別一天天跟丟了魂兒似的,放心,你媳婦屬貓的,命大著呢。
德子看一眼大梅。嘆一口氣。你個傻梅子。
孩子月份越來越大了,德子啥都不讓大梅干。大梅摁著手機玩抖音,德子也不讓。
玩?zhèn)€手機還能累著?真是的。
不讓就是不讓,別叨叨。
大梅的眼皮腫了,大梅的臉腫了,大梅的腳腫了,大梅的全身都開始腫了。德子嚇傻了。
德子的心緊繃繃的,似乎一戳就會爆炸。晚上睡不寧,飯也吃不下。德子這次堅決不能慣著大梅了。住院,必須住院。
大梅心里也害怕,雖然心疼錢,還是同意了辦住院手續(xù)。
離預產(chǎn)期還有兩個月,醫(yī)生告訴德子,準備手術(shù)吧。
手術(shù)簽字的時候,德子手哆嗦得幾次拿不住筆,字簽得歪歪扭扭,張牙舞爪。
神仙巷的街坊四鄰來了,他們都替大梅捏著一把汗。
德子不敢在手術(shù)室外待。
樓外面正在下雨,德子沖進大雨里,圍著病房樓一圈一圈地狂奔。
孩子出生了。醫(yī)生說,恭喜你,男孩,五斤一兩。
德子才不管男孩女孩,德子更不管幾斤幾兩。他擔心的是大梅怎么樣。
醫(yī)生說他們會盡力的。
這話更讓德子心里像鉆進了亂七八糟一群貓,抓呀撓呀,抓呀撓呀。
手術(shù)完,大梅和孩子被送進了ICU。
德子直用拳頭砸自己腦袋。
左鄰右舍一撥一撥輪著來,給德子送吃的喝的,陪德子寬心。
德子時常趴在ICU的窗上往里探望??墒撬抖伎床灰?。
第二年,神仙巷盡頭的那棵杏梅結(jié)果了。
杏梅仿佛把這幾年積攢的力氣一股腦兒都使了出來,沉甸甸的果子喧騰在壓彎了的枝頭。老街坊們圍著樹評頭論足,長了十幾年沒結(jié)過一次果,今年竟然一下子結(jié)了這么多,是不是沾了大梅喜氣?
杏梅快熟的時候,天空連續(xù)幾天飄著細細密密的雨絲。小孩子嘴饞,摘了一個杏梅就往嘴里塞,一口咬下去,澀得他嘴巴都歪了。呸呸呸往地上吐。
老張仗著學過幾句歪詩,忍不住賣弄,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
小孩不服氣,老師說了,黃梅時節(jié)那是南方的,咱這兒不應景。我來改,杏梅熟時雨綿綿。小孩倒背著手,一副牛哄哄的樣子。
旁邊的人都笑,看看,老張還不如個孩子呢。
大梅抱著兒子寬寬樂呵呵地站在陽光里,看著大伙兒逗趣。
老張臉上有點掛不住,瞅了一圈,湊到大梅跟前把寬寬抱過來,做著鬼臉跟孩兒逗樂。
寬寬毫不客氣,賞了老張一泡熱乎乎的童子尿。老張趕緊把孩子遞給大梅。大伙兒更樂了。
笑聲感染了寬寬,他咧開沒牙的嘴巴,眼睛瞇成月牙兒,撲騰著剛剛還吮在嘴里的小手,咯咯咯咯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