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學
現(xiàn)任解放軍報副總編輯、高級編輯?,F(xiàn)役軍人,1984年入伍,中共黨員,研究生學歷。歷任解放軍報社記者、記者站長、編輯組長、記者部副主任、總編室副主任、通訊聯(lián)絡部主任。采寫的《紅山嘴,大雪即將封山》《閃耀在手術刀上的道德光芒》兩件作品獲中國新聞獎一等獎,《導彈司令的生命之光》等4件作品獲中國新聞獎二等獎;享受軍隊優(yōu)秀專業(yè)技術人才獎,被中共中央宣傳部、中華全國新聞工作者協(xié)會授予“全國新聞界抗擊非典新聞宣傳優(yōu)秀記者”榮譽稱號。
從戰(zhàn)士報道員到部隊新聞干事,再到中央軍委機關報的高級編輯,我在30多年的新聞生涯中,用過的采訪本裝滿了十幾個紙箱,其中有一本最為特殊。打開斑駁的黑色封皮,扉頁上不是新聞策劃案,也不是采訪內容,而是一封遺書:
“我可能完成不了這次采訪任務,如果下不了山,請組織幫助我妻子把年幼的兒子培養(yǎng)成人……請老婆原諒我,贍養(yǎng)老爹老娘的事拜托你了……”
故事要從一次刻骨銘心的新聞策劃講起。那是2002年8月,報社安排我去西藏阿里軍分區(qū)什布奇邊防連,采訪因突發(fā)高原心臟病殉職的連長劉長峰的事跡。初步了解后,我感到劉長峰的事跡和精神有著震撼人心的力量。經過認真研究籌劃,我和駐站記者一行走上藏北高原,迎著漫天風雪,追尋劉長峰的戍邊足跡。
天路崎嶇,關山萬重,這是一次充滿艱險的旅程。驅車翻達坂,涉水闖冰河,一臺解放車跑在車隊前面,隨時準備把陷入冰河不能自拔的越野車拉上岸。
在海拔6700米的界山達坂,我開始出現(xiàn)呼吸困難。我怕影響行程,沒有吭聲,覺得扛一扛就過去了。
抵達什布奇邊防連后,我放下行李,就與連隊官兵座談起來,聽戰(zhàn)士講劉長峰的故事,了解劉長峰工作、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經過3天加班加點采訪,劉長峰的形象在我腦海中逐漸豐滿……此時,我感到身體十分疲憊,頭痛欲裂,缺氧的反應越來越嚴重。我仍然一聲不吭地扛著,踏上歸途。
一路翻越10多個冰達坂,海拔一直在5000米上下,我感到越來越難受。在海拔5100米的隆恩拉達坂,我們遇到了3名汽車兵,他們因車輛拋錨被困在達坂上。熄火的汽車旁邊,一頭死去的野牦牛被野獸啃得只剩骨架,荒涼肅殺的高原荒野,令人不寒而栗。
“高原汽車兵太不容易了!” 我當即把自己隨身攜帶的干糧送給汽車兵,出于新聞人的職業(yè)本能,掏出采訪本進行隨機采訪。
突然,采訪本上落下幾滴殷紅的鮮血,洇染了黑色的墨跡。一旁戰(zhàn)友驚呼提醒,我一伸手,原來自己的左鼻孔在淌血。我趕緊仰頭,找紙巾塞住鼻孔,卻發(fā)現(xiàn)根本止不住血。很快,我就站不住了,從胸悶惡心、全身發(fā)抖發(fā)展到心絞痛,臉色蒼白。等到大家找來速效救心丸喂給我時,我已經不省人事,藥丸沾在嘴唇上不知道吞咽。經隨行軍醫(yī)急救,3分鐘后,我才漸漸蘇醒過來,滿頭冷汗,衣服被汗水浸透。
我雖然挺過一劫,但高原缺氧反應卻絲毫沒有減輕的跡象?!摆s快往獅泉河趕,多待一分鐘,就多一分危險?!避娽t(yī)急切地催促。
隆恩拉達坂距離獅泉河鎮(zhèn)還有近400公里,全是搓板路,途中須翻越十幾個冰達坂,四五條冰河,司機憑經驗和感覺爬雪山、過懸崖、穿戈壁,稍有不慎,就可能車毀人亡。
十幾個小時的顛簸,漫長難熬。半昏迷狀態(tài)中,我感覺自己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片樹葉,被拋起來、又落下去,毫無招架之力。
次日凌晨2點,終于到達海拔4300米的獅泉河鎮(zhèn)。我被扶進房間,一頭栽倒在床上。凌晨4點,心絞痛等危險癥狀再度發(fā)作,我掙扎著含化了幾粒硝酸甘油片。
半小時后,我捂著胸口漸漸緩過來。我的心頭涌起一種不祥的感覺,如果身體狀況繼續(xù)惡化,自己有可能走不出這莽莽雪山了。
無數(shù)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此時最放不下的,是未完成的工作、翹首盼我回家的妻兒和年邁的父母。我打開采訪本,在空白的扉頁上,用顫顫巍巍的手鄭重寫下遺囑,交代后事……
萬幸,遺書中的“如果”沒有成真。經過徹夜急救和沿途醫(yī)療站、醫(yī)院的接力救治,我終于挺了過來。
什布奇之行,我為采訪因高原心臟病犧牲的邊防軍人而去,沒想到自己差一點也因高原缺氧一過性心肌缺血而倒在采訪路上。也正是這樣的經歷,讓我真正走進了劉長峰的精神世界,對劉長峰的擔當與付出感同身受,對劉長峰的犧牲奉獻體悟更深。
后來,我組織策劃的劉長峰人物通訊《雪域高原鑄豐碑》《什布奇,留下一個綠色背影》刊發(fā)在解放軍報后,在萬里邊關的座座軍營引起強烈反響,南疆軍區(qū)為劉長峰追記一等功。
這次經歷,是我新聞生涯中無數(shù)次赴遠蹈險的一個縮影?!翱嗟胤健㈦U地方,才是出新聞的好地方?!边@是我的職業(yè)信條。
當編輯組長10年間,我負責全軍邊海防的新聞報道,常年奔走在祖國雄雞版圖的輪廓線上。登南沙礁盤、穿北疆大漠、攀西陲冰山、犁東海浪濤成為常態(tài)。98抗洪、汶川抗震、抗擊非典……許多重大突發(fā)事件報道的現(xiàn)場,都留下了我的腳印。同事評價:“劉明學一半是編輯,一半是記者。”時刻準備出發(fā)、時刻迎接挑戰(zhàn)、時刻投入戰(zhàn)斗,歷險甚至掛彩也就成為其中一部分。
2011年3月,我隨補給船赴南沙采訪。在當時的條件下,一些礁盤的補給物資還需要通過小艇轉運。在向華陽礁送物資途中,小艇意外擱淺。我和戰(zhàn)士們一起跳進海里推小艇。因嚴重暈船腿腳發(fā)軟,跳海時我的右腿磕在鋼鐵船體上,頓時一陣鉆心劇痛。我咬著牙堅持和戰(zhàn)士們一起把小艇推到岸邊。上岸時,我的右腿膝蓋已經腫了起來。礁盤上醫(yī)療條件有限,簡單處理后,我一瘸一拐繼續(xù)采訪。一周后返回陸地,醫(yī)院拍片發(fā)現(xiàn),我的右腿半月板出現(xiàn)裂紋。直至今日,每逢雨雪天,我的右腿膝蓋就隱隱作痛。
在我看來,每篇報道都記錄著一段歷史。對新聞人來說,要讓自己的記錄經得起歷史的檢驗,唯一的方法就是“抵達第一現(xiàn)場”,到新聞源頭發(fā)現(xiàn)和追尋新聞。
我參與過20多位全國全軍重大典型宣傳報道,像全軍10位掛像英模之一的“導彈司令”楊業(yè)功,“人民的好軍醫(yī)”華益慰,“模范邊防騾馬運輸隊長”尹祥美,等等。在采訪重大典型時,我同樣踐行著“抵達第一現(xiàn)場”的理念。
2004年5月,我采訪喀喇昆侖模范醫(yī)療站護士長姜云燕。姜云燕工作的地方是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邊關哨所,部隊聽說我此前上高原險出意外,勸我不要再冒險,說實在不行把姜云燕接下山來接受采訪。我堅決不同意,堅持走上三十里營房這個全軍海拔最高的三十里營房醫(yī)療站,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獲取大量第一手素材。我策劃和組織采寫的《青春燃燒喀喇昆侖》《“昆侖云燕”和她的兵弟弟》等系列報道,在軍內外產生良好反響,不少青年學生紛紛給姜云燕寫信,表示也要像她那樣把青春獻給祖國邊防。2006年,姜云燕被評為“中國十大杰出青年”。
什布奇之行,結束采訪離開那天,當時的南疆軍區(qū)領導向我舉起酒杯:“讓我們?yōu)椤馈^一回的英雄干杯!”我回答:“高原戍邊將士才是真正的英雄,我一定還會再來,為他們謳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