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2015年的冬天,今晚將會下起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放到往年,老馬會高興,作為70年代生人,從骨子里對土地和糧食有著深厚的感情,而大雪是土地的棉被,預(yù)示著來年的豐收。可今年老馬卻高興不起來,胸口像是墜了一個秤砣。此時,他躺在床上,靜靜地等著叫班鈴聲的響起。
“師父,應(yīng)該沒事,這都開行半年了,下雨下霜不也過來了嘛?!蓖降芟雽捨恳幌聨煾?。
“你知道啥?這第一場雪,咱又是第一列,那個坡道……唉,不大好說,有備無患吧,等會兒走的時候抗著砂子?!崩像R說。
“又抗砂子,車上不是有嗎?”徒弟還想說下去,被老馬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砂袋里是最好的石英砂,用老馬的話說這是最好的砂子,別人想用這蓋房子都買不到。砂子一袋有40斤,兩人能抗四袋。
列車進站了,車輪與鋼軌碾觸的聲響,像一位堅毅的老人在一下一下地打著一塊堅硬的鐵。老馬用別在褲腰帶上的手電開路,抗著砂袋微彎的身軀穩(wěn)健地前進著,一步一步……像正在進站的火車。
車剛停穩(wěn),老馬和徒弟也到了車下。燈光下,老馬和徒弟頭上裊裊地散著熱氣,像插在地上的兩根燃著的香煙。
“哎,老絲,車沒事吧?拉的多重?”老馬問。
“車沒事,中!很中!”河南的師傅說。
“中啥中,我是問你拉的多重。”
“一列大焦(原煤),五千噸!”
“啥?五千噸?唉!五千就五千吧,還叫個事?”老馬自問自答道。
老馬值乘的這條線路俗稱瓦日線,也被稱為中南大通道或中南大動脈,是濟南局集團公司開行的第一條重載鐵路,而今年是它經(jīng)歷的第一個冬天。
瓦日線多為群山、丘陵,最高處可比泰山中天門,最低處不盈東海海平面。高架之橋墩如幾十層巍巍高樓,最高可至100米,穿山之隧道如百千條幽幽獨徑,最深可達8公里。線路起伏如棘龍之背,彎道之迂如九曲羊腸,千分之六上下坡道綿延幾十公里不絕。如果飄上雪,鋼軌濕滑,輪軌摩擦力降低,上坡會空轉(zhuǎn)導(dǎo)致失速坡停,下坡會滑行導(dǎo)致超速排風(fēng)。任何一種情況都是把安全放在第一位的火車司機所不能接受的,次生危險還會影響線路的運行暢通和后續(xù)列車的行車安全。
對于老馬來說,這是一場有進無退的“戰(zhàn)爭”,與群山、與風(fēng)雪、與自己!
二
老馬打開車燈,光束如利刃把夜幕劃開一個洞,洞中有肆意紛飛密密麻麻的光點。老馬喃喃地說:“下了!”
出站后是黃河,雄偉堅實的黃河大橋此時像一頭巨獸,蜿蜒的上坡讓老馬的手緊攥住手柄,細微地挪動。突然,一聲尖銳的呼嘯傳來,老馬知道要空轉(zhuǎn),猛地把砂子踩起,呼嘯聲停止了,但速度也下降了。再提手柄,又一聲尖銳的呼嘯響起,老馬故技重施,盡力保持列車的速度。可在牽引與空轉(zhuǎn)的拉鋸中,留給老馬的速度只剩下每小時10公里了,看著坡頂近在眼前,老馬腮幫子鼓起,屁股離開椅子,身子略微前傾,脖子前伸,像一只負犁的老牛。
當終于以每小時9公里的速度越過坡頂后,老馬長吁一口氣,重新坐回座椅,邊收回踩著撒砂踏板的腳邊嚷道:“哎喲,腳麻了!”
“調(diào)度在嗎?調(diào)度,82151呼叫!”老馬拿起無線電喊道。
“在,請講?!闭{(diào)度的聲音自無線電傳來。
“我要補砂,82151請求停車補砂。”
“馬師傅,剛走一站地,就要停車?你已經(jīng)運緩了!”調(diào)度說道。
“調(diào)度,這第一場雪,線路沒壓出來,這一站踩砂沒停過,砂箱已經(jīng)沒砂了?!崩像R急切地說。
雪夜里的夜更黑,徒弟只能看見一根細小的光柱忽左忽右地晃蕩,高喊道:“師父,注意安全啊,慢著點!”
補完砂上車時,老馬已然成了雪人,摘下帽子邊抖落雪花邊拿起無線電說:“調(diào)度,砂補滿了,可以開車!”
信號再次開放,老馬喝了一口水,說:“真冷啊!”
砂子補滿,老馬利用下坡道高功率起速,上坡道低功率保速,空轉(zhuǎn)時點踩撒砂,列車速度慢慢地提了起來,把運行點也趕了回來。期間,調(diào)度又打來電話:“前方泰安地區(qū)雪勢小了,但氣溫越來越低,天寶站匯報,鋼軌上已形成霜凍。馬師傅,天寶的分相(無電區(qū))能不能闖過去?”
老馬下意識拿起話筒,又放下,沉默許久,說道:“調(diào)度,天寶站停車吧。等太陽出來化了冰再走吧,我怕過不去啊!”
“馬師傅,這趟車中午之前必須到日照,您想想辦法,確保安全正點!”調(diào)度說道。
天寶站出站后是一段連續(xù)十幾公里的千分之六上坡道,坡頂就是瓦日線的最高點,海拔約800米。而且在坡頂還設(shè)有一處無電區(qū),列車通過這里的時候是沒有電流和牽引力的,只能靠自身的速度慣性闖坡,如果闖不過去,停在了分相里列車將無法加載,動彈不得。先不說會給線路的暢通和運輸造成惡劣影響,在風(fēng)雪漫山的情況下,后續(xù)再次啟動和救援工作也將變得極為艱難。而且,如果停車時間過長,在無電低溫的情況下,人本身能撐多久,也是個未知數(shù)。
混亂的思緒像車外紛飛的大雪在老馬的腦袋里胡亂碰撞,抬眼望去,天寶站已近在眼前,老馬拿起無線電,聲音略顯疲憊:“調(diào)度,先停車吧,我看看鋼軌情況?!?/p>
停車后,雪見小了,變成了小冰粒,打在人臉上生疼。
“我還得下去看看鋼軌,小子,把水燒上?!崩像R說。
一壺水還沒冒煙,老馬返了回來。拿起無線電說:“調(diào)度,鋼軌上都結(jié)冰了,起車都起不來,沒法再走了!”
說完這句話,徒弟明顯感覺老馬眼中的疲憊一下子涌了出來,頹然地攤在椅子上,把棉襖扯開,大口地抽煙。不能把車安全正點開到站,對于一名老司機來說,是一種恥辱,而老馬正在經(jīng)歷這種恥辱的折磨和煎熬!
壺里的水開了,這種老式的鋁壺會在水沸騰時發(fā)出啾啾的警鳴伴隨著壺蓋的“嗒嗒”聲,老馬看了一眼從壺嘴里噴出的熱氣,猛地站了起來:“對啊,我咋才想起來?!”老馬掐掉煙,拿起話筒, “調(diào)度,調(diào)度,我有辦法了,我辦有法了,我能把車開起來!”
“小子,打開前照燈!”老馬說道,徒弟連忙照辦,黑夜里突然睜開了一雙眼睛,“好,現(xiàn)在把熱水給我倒桶里,再燒起來。不就是有冰嘛,我給它化嘍!今天,老子非得斗一斗這天!”老馬一巴掌拍在駕駛臺上,勒了勒褲腰帶,接著說,“干活!”
老馬提著冒著滾滾熱氣的水桶,腰里掖著好幾個砂袋皮,手電扣在肩章上。在燈光下,他半蹲半跪著用浸滿熱水的砂袋皮覆住鋼軌,來回摩擦,化了冰后再用干砂袋皮擦干水漬,像一個拿著刨子給巨樹刨花的木匠。桶里的水涼了,老馬折返著換了一桶又一桶,直到車上的水燒盡,老馬跨坐在鋼軌上,手套冰冷堅硬地箍在手上,不停擦著……擦著……擦著……
是冰、是雪、是水、是霧——都在老馬身邊縈繞;是汗、是涕、是淚、是血——都在老馬身上沸騰。身體微微發(fā)抖,臉上涕汗橫流。老馬回頭看一眼,除了燈什么也沒有,群山中風(fēng)和雪都失了聲,只有列車還在轟鳴。
“嗨!老伙計,睜開眼了就別再睡去,讓群山聽聽咱們的回響,讓大地聽聽咱們的笛聲!”
三
“開車!”
一聲長笛響徹群山,砂塵與落雪在兩旁暴起,鋼軌咯嘣咯嘣的顫動,五千噸的巨獸在風(fēng)雪與冰霜中又動了起來,車燈下能照出的一百米锃光瓦亮,泛著幽藍的熒光,那是老馬用雙手磨出的一段通途。列車將在這段距離內(nèi)盡可能地加速,好去爬出站后的上坡——上坡——上坡。
平穩(wěn)的起車只是越過高山的第一步,出站后上坡加彎道讓列車的時度眼看著越來越低。老馬抿著嘴,他不說話,眼神堅定地望著前方,他不著急,他知道想安全通過坡頂無電區(qū)斷電時的速度不能低于25公里,老馬看了一眼速度表——18公里。他在等,等斷電前的最后2公里。老馬說過,這最后的2公里是工務(wù)段的老伙計們一錘子一錘子,硬是在這指著天的斜坡上砸出來這一段平道。老馬不為自己,為了這幫烈日下?lián)]錘的老伙計,沖!
老馬開始了最后的沖刺,牽引功率穩(wěn)步升到最大,撒砂踏板踩死,由點式轉(zhuǎn)為線式撒砂。機車在轟鳴,輪軌之間的咂響也像錘子一直夯著老馬的心臟。老馬筆挺地站著,臉漲得通紅,手中的煙灰已落在桌上,他渾然不覺,眼睛死死地盯著速度表。
18、19、20……23、24……27、28
“砰”的一聲,電斷開了,所有的嘈雜瞬間變得安靜,老馬看著顯示器,車頭已越過了最高點,車尾還在上坡道緩慢爬行,老馬和徒弟大氣不敢喘,只是看著。
25、24、23……17、16……12、11
速度越降越快,突然一聲細微的電流破空的聲音傳來,老馬看一眼電壓,電壓在上升,達到峰值老馬瞬間手動合電,腳上踩砂,手上猛提手柄,咯吱咯吱的車鉤拉動車輛的震動襲來,速度上升,列車過頂了!
“嘿嘿!嘿嘿!”老馬咧開嘴笑了。
“咱過來了,師父!”徒弟小聲地說著。
“哈哈,哈哈!快點學(xué)啊,小子,以后就看你的了!”老馬仰身坐下,習(xí)慣性地把水杯放嘴里,才發(fā)現(xiàn)水早已涼了多時。
列車由峰頂而下,自山邊而走,過沂蒙山區(qū)疊嶂,從巨峰鋪子山闖隧而出時,大地上銀裝素裹,山川中臘像銀蛇。行駛在群山與大海旁的火車像一條鐵龍,在煙云裊繞中飛到了天上又回到人間。此時,日照日初照,東海上正盈盈地托出一個火紅的太陽!
“嗨!今天是個大晴天,看看,看看,多好的日頭!”老馬說。
作者簡介:邵珠錦,現(xiàn)為濟南局集團公司濟南機務(wù)段高鐵司機,十年駕齡,曾擔任過貨物火車司機和客運火車司機。在《濟南鐵道報》《人民鐵道》報等報刊發(fā)表過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