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雨森
一
每天晚上,馬鳴遠都會陷入各種聲音的包圍。每隔不到半小時,便有幾輛渣土車呼嘯而過,震得地面都輕微晃動起來。環(huán)衛(wèi)車毫無規(guī)律地出現(xiàn)在馬路上,貼著路邊緩慢地來回行駛,沉悶而又嘈雜的聲音頑固地近了又遠、遠了又近。九點半的時候,垃圾清運車會準(zhǔn)時到達,每清理一只垃圾桶,都要發(fā)出炸雷般的聲響。附近大大小小的工地上,挖掘機、攪拌機等各種機械的轟鳴此起彼伏。馬鳴遠在這幢緊挨著馬路的房子里已經(jīng)住了十幾年,他早已習(xí)慣了這些聲音。在他看來,城市是永遠建不完的,城市就是一個巨大的工地,一個人既然選擇在城市生活,就必須適應(yīng)它的一切,包括聲音和氣味。關(guān)上窗戶,拉上窗簾,馬鳴遠就能在這些聲音的包圍里安靜地做他自己的事情。他的睡眠也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他有臨睡前躺在床上回顧當(dāng)天經(jīng)歷的習(xí)慣,但他的回顧通常只進行到一半,便酣然入睡了。
然而,例外的情況還是出現(xiàn)了。那天晚上,馬鳴遠像往常一樣散步一小時,然后回家沖冷水澡,泡一壺茶。做好這一切,他走進書房開始工作。他準(zhǔn)備將白天構(gòu)思好的一段文字整理出來。這段文字,已經(jīng)在他的腦海里盤旋了好多天,但有幾個句子,他總覺得不到位,節(jié)奏和韻味都不是他要的那種感覺;有幾個詞語,他也覺得不夠妥帖,像皮膚下隱藏的小疙瘩,看上去沒什么異樣,但用手一摸,總有些硌手。那天下午,他試圖通過閱讀找到靈感,他把書柜里覺得可能有用的書都翻了出來,一本接著一本快速瀏覽過去,直到讀到他喜歡的一位詩人的詩集,才慢慢找到感覺,最終將腦子里的那些文字一一安排妥當(dāng)??墒牵?dāng)他在電腦前坐下來,雙手伸向鍵盤的時候,他卻不知道應(yīng)該先敲擊哪個字母,就在那一刻,他的大腦變成一片空白,那些事先想好的語句,突然像一群驚飛的鳥一哄而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馬鳴遠要整理的這段文字,是一篇所謂報告文學(xué)的開頭。馬鳴遠是一位自由職業(yè)者,在一些必須介紹自己的場合,他總是這樣介紹自己。事實上他是一位槍手,以幫人代寫文章為業(yè),偶爾他也會被人稱為作家。為了方便接活兒,馬鳴遠還注冊了一家文化創(chuàng)意公司,牌照就掛在書房里,所以有時候人們又會喊他馬總。兩個月前,馬鳴遠接手了一篇報告文學(xué)的活兒,內(nèi)容是寫一家建筑公司的老總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經(jīng)歷。這家建筑公司曾參與多項重大工程建設(shè),老總姓黃,去年剛評為省勞模,想借機認真宣傳一下。馬鳴遠了解到這位來自農(nóng)村的黃總與自己同齡,在過去的艱難歲月里可能有著與自己相似的經(jīng)歷,加上對方承諾給雙倍的報酬,便答應(yīng)下來。按照馬鳴遠一貫的做法,他會要求對方先支付一半的報酬,然后才著手采寫。但這位當(dāng)年初中都沒畢業(yè)靠做泥瓦匠起家的黃總,現(xiàn)在卻擁有碩士學(xué)位和高級職稱,還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能說出好幾位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獎作家的名字。他要求馬鳴遠先寫個開頭給他過目。黃總說,只要開頭精彩,報酬不是問題。臨走的時候,黃總從酒柜里拿出一瓶紅酒,帶著歉意對馬鳴遠說,朋友從國外帶過來的,就兩瓶,我只能送你一瓶。馬鳴遠感覺黃總是個爽快人,就沒有堅持預(yù)付報酬的事,他用兩個星期的時間完成了采訪,又閱讀了對方提供的一大堆資料,便把精力全部集中到這個開頭上。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個醞釀多日的開頭,關(guān)鍵時刻會不翼而飛。
一開始,馬鳴遠以為是自己的狀態(tài)還沒調(diào)整過來。這種情況之前也出現(xiàn)過,對他來說,走進書房有點類似于從日常生活中抽身走進另一個世界,出現(xiàn)瞬間的狀態(tài)落差也屬正常,他只要將注意力集中起來,盯著電腦屏幕定一定神,馬上就能沉浸到工作中去。但這一次不行,這一次他對著電腦屏幕盯得視線都模糊了,大腦仍然處于真空狀態(tài)。這時候,馬路上一輛重型車輛駛過,轟轟隆隆聲如滾雷,馬鳴遠忍不住扭頭望向窗外,突然覺得外面的世界是如此喧鬧,那些平日被他忽略的各種聲響,在這個夜晚都格外清晰而響亮。馬鳴遠輕嘆一聲,戴上耳機,從電腦里選了一首鮑羅丁的《在中亞細亞草原上》,將音量調(diào)到隱約能聽到的狀態(tài),想讓音樂像緩慢上漲的潮水淹沒自己。但他又一次失望了,他的眼前沒有浮現(xiàn)出遼闊寧靜的草原,他的心緒也沒有在樂聲中變得安靜而專注。相反,當(dāng)單簧管的一聲長鳴響起時,他的心情突然變得煩躁起來。他摘下耳機,起身點燃一根香煙,茫然地望著涂料發(fā)黃的墻壁。就在這時,那些消失的語句突然像幾片飄落的樹葉從墻壁上劃過,他趕緊坐到椅子上,想抓住那些可能轉(zhuǎn)瞬即逝的樹葉??墒撬麆傋聛?,那些樹葉已經(jīng)無影無蹤,不知飄落在何處。
馬鳴遠的心頭掠過一絲不安,他放松身體,將后背完全靠在椅子上,但他越放松,身體反而越緊張。他伸直雙腿,將一條腿輕輕擱在另一條腿上,但這個姿勢帶來的舒適感只保持了幾秒,他又覺得坐不住了。接下來的時間里,馬鳴遠不斷調(diào)整坐姿,然而不論采取什么樣的姿勢,他都覺得渾身不是這兒不舒服,就是那兒不自在。馬鳴遠煩躁地拍打著椅子的扶手,根本無法集中精力去思考問題。他無奈地意識到,書房里這把四年前按他的要求訂做的椅子,又不能讓他舒服地坐在上面了,困擾他的椅子問題,像來無影去無蹤的病毒一樣在他的生活中潛伏一段時間后,又開始出來折騰了。
馬鳴遠怎么也沒料到,椅子對他來說會成為一個問題,并且一直困擾著他。
二
馬鳴遠對椅子最初的記憶是一把雜木制作成的小木椅。
馬鳴遠六歲那年,家里請來村里的老木匠為即將出嫁的小姑打制陪嫁的家具。馬鳴遠整天圍著老木匠轉(zhuǎn),他喜歡鋸條下飛揚的鋸末,喜歡刨刀上翻卷的刨花,喜歡開好的木料散發(fā)的木香。老木匠也喜歡這個整天圍著他轉(zhuǎn)的男孩,臨收工那天,特意用邊角料制作了一把小木椅送給他。馬鳴遠從此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凳子可以讓人坐在上面,還有一種更高級的東西叫椅子。馬鳴遠太喜歡那把小椅子了,走到哪里都帶在身邊,既是玩具,又是坐具。然而第二年父親和叔叔分家時,那把小椅子竟然也作為一件家具分給了叔叔。當(dāng)叔叔搬走那把椅子時,馬鳴遠只能眼淚汪汪地看著他的心愛之物離他而去。
多年以后,馬鳴遠考取一所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那時候,幾乎每個中文系的學(xué)生都夢想成為作家或者詩人。馬鳴遠愛上了詩歌,他寫的第一首詩就與椅子有關(guān):
一把椅子
不會尋找另一把椅子
它們并肩而立
然后相互懷疑
這首詩后來發(fā)表在學(xué)院的校報上,馬鳴遠成為同學(xué)中第一個將詩歌變成鉛字的人,這也更加堅定了他的詩人夢。但馬鳴遠最終沒能成為詩人,而是成了一名語文老師。
馬鳴遠的老家在貴州西南部的山區(qū),大學(xué)畢業(yè)時,正好地處沿海的安城到他們學(xué)校招聘人才,他就報了名。一個山里娃,光“沿海地區(qū)”這四個字就足以讓他心生向往了。得知自己應(yīng)聘通過后,馬鳴遠回了一趟老家與父母告別,轉(zhuǎn)身出發(fā)的那一刻,他看到的是一條鋪向遠方的金色大道,看到的是他錦繡一樣的前程。
可是到了安城,馬鳴遠卻被安排到一所偏僻的農(nóng)村中學(xué)做老師,一切都和他的想象相去甚遠。他打聽了一起招聘來的另外幾個人,有的進了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有的去了村委會,比較起來,他算是最好的。馬鳴遠這才明白過來,沿海地區(qū)的教育水平那么高,應(yīng)該向偏遠的西部輸送人才才對,怎么會反過來去招聘人才呢,所謂引進人才,實際上根本沒把他們當(dāng)作人才看待,只是把他們招過來,為的是在媒體上宣傳一下,經(jīng)驗材料里總結(jié)一下,以示對人才工作很重視,至于怎么安排,有個交代就行,就像在山林栽樹一樣,隨便挖個坑把你栽下去,你就在那里扎根生長吧。
好在馬鳴遠這個人,天生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不會真的去刻意追求什么。做一名語文老師也沒什么不好,馬鳴遠這樣寬慰自己。那所學(xué)校緊靠海邊,不遠處就是蜿蜒伸向遠方的海堤。離開學(xué)還有幾天,馬鳴遠每天都要去看看海,在海堤上漫無目的地走一走。海堤兩邊,是成排的水杉,高大而茂密,走在海堤上,馬鳴遠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他喜歡這種感覺,他甚至想,能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一輩子也不錯。
語文教研組共六位老師,合用一間辦公室,新來的馬鳴遠,辦公桌被安排在角落里??倓?wù)處配給馬鳴遠的是一把新椅子,隱約還散發(fā)著油漆的味道。然而第二天馬鳴遠走進辦公室時,他的椅子不見了,擺在他辦公桌前的,是一把油漆剝落的舊椅子。馬鳴遠開始也沒在意,抓著靠背想將椅子擺正,不料椅面突然掉下來砸在他腳上,疼得他直皺眉。等他坐上去,才發(fā)現(xiàn)這把椅子榫頭松動,稍微一動便吱嘎作響,隨時都有散架的可能。椅子的靠背上,刻著一個“王”字,還用墨水涂黑了。馬鳴遠猜想,可能是哪位姓王的老師將他的椅子換走了,可是一打聽,學(xué)校里有五位姓王的老師。他將每個教研組的辦公室都看了一遍,最終在政治教研組找到一把新椅子,可那位老師并不姓王,而且馬鳴遠也不能確定那把新椅子是不是他原來的椅子。馬鳴遠只好找到總務(wù)主任,要求換一把椅子??倓?wù)主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剛給你配的新椅子,你為什么不保管好?
馬鳴遠懂了,這叫欺生,在許多單位,新來的人總要被欺負,更何況他還是一個外地人。馬鳴遠自己動手將椅子修好,但他的心里,對這里的人,對這所學(xué)校,已經(jīng)沒有好感。就在幾天前,他還覺得在這里生活一輩子挺好,但此刻,占據(jù)他心頭的,是異鄉(xiāng)人的孤獨。想到自己將要在這樣一個地方過一輩子,他不由得暗暗嘆氣。
馬鳴遠是這樣一種人,天生不善于與人交往,不具備主動融入環(huán)境的能力。在大學(xué)里,他基本上是獨來獨往,并不是他不需要朋友,而是他不知道怎樣讓別人成為他的朋友,不知道怎樣讓自己成為別人的朋友。現(xiàn)在,他同樣不知道怎么與這些老師相處,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做才能融入這個群體。他總是無意之中就把人得罪了,就連校長也不例外。
一天傍晚,馬鳴遠與同事坐在宿舍門前下棋。棋盤上,對方一個車已無可挽回地要被馬鳴遠吃掉。對手在沉思,從旁邊經(jīng)過的校長也停下來對著棋盤一頓研究。后來,校長教了對方一招,結(jié)果對方兩個車都被馬鳴遠吃掉了。校長尷尬地笑笑,說:“馬老師真是高手啊。”
馬鳴遠不知道自己讓校長尷尬了,還招呼校長坐下來殺一盤。校長看都沒看他一眼就扭頭走了。
還有一次,校長讓人在廁所里的墻上寫了個標(biāo)語:大便池里禁止小便。原因是一到下課,學(xué)生涌向廁所,小便池前站不下,有些學(xué)生就站到大便池上,弄得尿液橫流,一片狼藉。馬鳴遠對校長說:“你這是無理要求?!毙iL不悅,問:“為何?”馬鳴遠說:“通常情況下人在大便的同時都要小便的,難道你讓學(xué)生提著褲子在大便池和小便池間跑來跑去?”校長沉著臉說:“有道理,你負責(zé)去把標(biāo)語擦掉?!?/p>
馬鳴遠就是這樣,說話做事從不去想太多。那年教師節(jié),學(xué)校發(fā)福利,給每位老師訂做一雙皮鞋。好幾位老師新鞋上腳沒幾天就脫幫了,露出的襯底竟然是馬糞紙。馬鳴遠不知道那個做鞋子的人是校長的外甥,當(dāng)著眾多老師的面對人家一頓抨擊,還說這做鞋子的肯定與學(xué)校哪個領(lǐng)導(dǎo)有勾結(jié)。
他的話自然會傳到校長那里,校長冷笑著吐出三個字:“太狂了?!?/p>
很快,馬鳴遠就感覺到了來自校長的壓力。在每周一次的全體教師會議上,馬鳴遠幾乎每次都會被校長不點名地批評。馬鳴遠覺得他的四周到處都是校長的眼睛,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校長的監(jiān)視之下。有一次,市教研室的人來聽課,馬鳴遠的那堂課,得到兩位教研員的肯定,但陪同聽課的校長卻給出相反的評價,差不多是全盤否定。教研員自然聽出校長的用意,立即改口說剛才的肯定只是一種鼓勵,實際上馬老師的這堂課還是存在很多問題的。校長意味深長地對馬鳴遠笑了笑,那意思是:看到了吧,你的一切都掌握在我手里,你還狂什么狂。
馬鳴遠回到辦公室,那把被他修過無數(shù)次的椅子又松動了,在他屁股下?lián)u搖晃晃痛苦地呻吟。他干脆起身抓住椅子一頓猛搖,椅子瞬間解體,散落一地。那一周的全體教師會議上,校長以故意損壞公物為由,點名批評了他。
馬鳴遠真的不想在這里待下去了,他想到了調(diào)動,申請調(diào)到其他學(xué)校。但他知道,校長肯定不會輕易放他走。還有,即便真調(diào)走了,也需要校長寫鑒定,校長肯定不會說什么好話。就在兩年前,一位跟校長矛盾很深的老師找關(guān)系調(diào)走了,校長拒絕為該老師寫鑒定,最后實在沒法,竟然寫了這樣一句:該同志從來不偷別人的東西。
那段時間,馬鳴遠的心情非常郁悶,整天都在盤算怎樣離開這個地方。馬鳴遠買了一輛舊自行車,星期天就騎車到縣城瞎逛。他推著自行車邊走邊看,像個走街串巷收破爛的。馬鳴遠是在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了老街,從此,老街便成了他常去的地方。老街上伸向遠方的石板路,風(fēng)化的磚墻,長滿瓦楞草的屋頂,都讓他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仿佛自己一腳走進了古代,走進了一種過去的生活。老街又是那么安靜,很少看到行人,偶爾有人走過,你可以看得很真切,盡管并不相識,卻能留下印象,讓你在下次相遇時,還能記得自己曾經(jīng)見到過這個人。而走在大街上,那么多來來往往的人,卻只能擦肩而過,你無法記住他們當(dāng)中任何一個,你只會有一種被茫茫人海淹沒的感覺。
有時候,走在老街上,馬鳴遠會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古代的書生,他會想起歷史上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他希望自己在這樣的閑逛中也能邂逅一位佳人。后來,馬鳴遠還真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叫許小青的女孩。
三
許小青在老街有著很高的知名度。許小青的父親曾是安城領(lǐng)導(dǎo)班子的三把手,后來出了問題被一擼到底,安排到東風(fēng)針織廠,名義上是保衛(wèi)科長,實際上就是個看大門的。
許小青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里,從小有一種高人一等的感覺,父親倒臺后,很長一段時間她都適應(yīng)不了,總覺得這個世界處處與她為敵。她變得叛逆而又孤僻,高傲而又自卑。她在學(xué)校里沒有朋友,從讀高中開始,她便和社會上的幾個青年混在一起,高中還沒畢業(yè),她的肚子就被弄大了。誰干的?不知道。沒有人會對許小青漸漸隆起的肚子負責(zé),母親只好帶她去鄉(xiāng)下悄悄做了人流手術(shù),又拿出一筆錢讓她去上海學(xué)理發(fā)。母親對許小青說,你父親走到這一步是活該,你弄成這個樣子,也是我們家的報應(yīng)。母親還說,剃頭這手藝,別人坐著你站著,別人閑著你忙著,我們家的孩子,只配干這個了。
許小青聽出來了,母親這樣說,已經(jīng)是徹底絕望了,她本來不想去學(xué)理發(fā),但就在母親抹著眼淚轉(zhuǎn)身而去的一瞬間,她改變了主意。
兩年后,許小青回到安城,在老街租了個店面開了間簡陋的理發(fā)店。這時的許小青,想法已經(jīng)有了很大變化,也可以說她原來并沒有什么想法,腦子里還是一片混沌,現(xiàn)在她知道,自己往后該走怎樣的路了,那就是靠理發(fā)這門手藝掙錢糊口,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自己的日子。
老街上的人都目睹了許小青的變化,過去那個任性的女孩,那個在他們看來不學(xué)好的女孩,如今變得勤勞了,變得懂事了,也變得安靜了。有熱心的街坊開始幫著給許小青介紹對象,可聽著街坊的介紹,許小青就知道,在他們心中,自己還是過去那個作風(fēng)有問題的壞女孩,是個不值錢的破罐子。街坊給許小青介紹的那些人,要么離婚,要么喪偶,要么殘疾,最好的,也就是個擺攤賣水果的。在他們眼里,許小青這個做學(xué)生時就被男人弄大肚子的女孩,能嫁給這樣的人已經(jīng)不錯了,甚至可以說是高攀了。許小青生氣了,她正忙著給顧客洗頭,而那個介紹人還坐在旁邊的條凳上說個不停。許小青轉(zhuǎn)頭看她一眼,恨不得將一盆熱水潑到那人臉上。但她只能忍著,一邊將顧客頭上揉出一大堆泡沫,一邊在心里恨恨地說,那個男人既然這么好,你怎么不將女兒嫁給他?心里這么想著的時候,手上不知怎么突然一用力,竟將顧客的臉按在了臉盆里,嗆得那人大喊,你想淹死我呀。
人們根本不知道,在嫁人這個問題上,許小青的想法也在變化。最初,許小青想找個在機關(guān)里工作的,也就是將來有可能當(dāng)官的。父親沒倒臺時,許小青雖然還是個小孩,但她已經(jīng)品嘗到有權(quán)的滋味,知道權(quán)力這玩意兒,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只要抓在手里,就有著你無法想象的力量。許小青想借助婚姻這人生的二次選擇,找回那種高人一等的感覺。都說落地的鳳凰不如雞,但在許小青看來,落地的鳳凰還是鳳凰,它還能飛。許小青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飛起來,飛過老街,飛過安城,在人們的仰望中,飛到任何一個她想去的地方。
當(dāng)街坊們將那些許小青根本無法入眼的男人介紹給她時,許小青的憤怒可想而知。但所有的憤怒,她只能裝在心里,臉上必須風(fēng)平浪靜,必須滿不在乎,有時候甚至還要擠出一點笑容。事實上,當(dāng)她對那些老街坊露出笑臉的時候,心里正跳躍著憤怒的火苗。她恨那些人,也恨自己。誰讓自己那么早就破了呢,破鍋破碗破衣服,這世上所有的東西,一破就真的不值錢了。有時候,店里沒人,許小青會關(guān)上店門,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那么好的皮膚,那么好看的臉蛋,那么勻稱的身材,可她是破的,破在身體深處,看不到傷口,卻破得撕心裂肺,破得無法收拾。
許小青決定還是從實際出發(fā)。什么事情一從實際出發(fā),就會變得非常簡單。許小青在心里先假設(shè)了一個男人,再像貼標(biāo)簽一樣把她的條件一條一條貼到這個男人身上,然后做減法,將那些次要的,或者暫時可以不考慮的條件一一剔除。最后,許小青發(fā)現(xiàn)她其實只要一條標(biāo)簽,就是這個男人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能踏踏實實跟她過一輩子就行。
許小青不知道,因為她的存在,安城在馬鳴遠的心里變得美好起來。馬鳴遠把許小青當(dāng)成了他的佳人,他期待著一次浪漫的相遇。他一次又一次地走過理發(fā)店,但每次都裝著路過的樣子匆匆而過,匆匆往理發(fā)店里瞥上一眼。他不敢多看許小青。他覺得許小青的美,是一種惹人憐愛的美,美得讓你忍不住想去疼她、愛她;又是一種冷艷的美,美得招惹你的眼睛,又冷得拒人千里之外,冷得不可侵犯。然而就是這匆匆的一瞥,許小青的樣子已在他腦海里一天天生動鮮活起來。白天還罷,到了夜晚,他的腦子里全是許小青的身影,先是朦朧,而后逐漸清晰,仿佛許小青就在他身邊。躺在床上,他看到許小青的臉浮現(xiàn)在半空,對著他微笑;他看到許小青衣袂飄飄地站在他床前,散發(fā)著性感而又神秘的氣息。好幾次,馬鳴遠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撫摸那個身影。但他只摸到了空洞的黑暗。
而許小青同樣也注意到了馬鳴遠,這個一到星期天就要多次從店門前走過的年輕人,瘦瘦的,高高的,還戴著眼鏡,一副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剛開始,許小青以為他是新來的街道干部,可街道干部顯然不會這么儒雅,這么有氣質(zhì)。不是街道干部,能是什么人呢?從馬鳴遠只有星期天才出現(xiàn)這一規(guī)律上,許小青猜測他是教師。這個猜測就像一束光,照進了許小青腦海里那個封閉的角落,于是,一系列疑問出現(xiàn)了。他是哪里人?有沒有成家?他總是到老街來干什么?最后一個疑問,許小青很快就找到了答案,馬鳴遠每次經(jīng)過理發(fā)店時那慌亂而又匆忙的一瞥,告訴她這個年輕人完全是沖著她來的。
那天,馬鳴遠又一次走過理發(fā)店,但這一次他沒能走過去,他的身影剛出現(xiàn)在理發(fā)店門口,一盆冷水便準(zhǔn)確無誤地潑到他腳上。馬鳴遠站住了,扭頭去看許小青,這是他第一次如此靠近地看到許小青的臉,因為驚慌,那張美麗的臉如風(fēng)中的荷花,更顯得嬌羞動人。與此同時,許小青手里的臉盆也夸張地跌落在地,發(fā)出一陣搪瓷破裂的聲音。在許小青一連串的對不起之后,馬鳴遠被邀請到了店里。
這是初夏某一天的上午,馬鳴遠的腳上,是一雙當(dāng)時已經(jīng)很少有人穿的松緊口布鞋。許小青滿臉歉意地用電吹風(fēng)為馬鳴遠吹干潮濕的布鞋,并免費為他理發(fā)作為道歉。
簡單地說,他們就這樣相識了,雖然沒有馬鳴遠想象得那么浪漫,但從此以后,馬鳴遠再也不要從理發(fā)店前匆匆而過了,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走進理發(fā)店,坐下來和許小青聊天。
在了解了馬鳴遠的全部情況后,許小青覺得這個年輕人完全符合她的要求,可以說是完美中的完美,可以說是老天爺專門為她準(zhǔn)備的。一天下午,店里沒顧客,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許小青突然邀請馬鳴遠一起去看電影。這個邀請透出的信號非同一般。當(dāng)時,年輕人談戀愛的主要方式就是約在一起看電影,也就是說,他們的交往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交往了,是在談戀愛了。
馬鳴遠真的談戀愛了。在接下來的暑假里,他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這事上,每天騎車往返于學(xué)校和縣城之間,起早摸黑,風(fēng)雨無阻,無怨無悔。只要店里沒客人,兩個人就關(guān)在理發(fā)店里,吻也吻過了,抱也抱過了,在親密的接觸中,馬鳴遠年輕的身體常常發(fā)出更進一步的要求,但每次許小青都認真地說,我想把我們的第一次留在新婚之夜。馬鳴遠根本沒注意到許小青說的是“我們的第一次”,而不是“我的第一次”。他將臉埋在許小青的雙乳間,感動得淚眼婆娑。有一次,馬鳴遠實在堅持不住了,許小青摸著他的臉說,你忘了我說過的話了?馬鳴遠說,那我們今天就結(jié)婚。許小青沉默不語,看著她那乖羞的樣子,馬鳴遠哪里經(jīng)受得住,抱起許小青一把按在椅子上,雖不得要領(lǐng),卻勇猛無比。許小青喊一聲輕點,就閉上眼睛昏了過去。
事后,許小青抱著馬鳴遠,貼在他耳朵上說,你要記住了,一個愿意讓你闖紅燈的女人,你不能辜負她。
兩個人都平靜下來后,許小青如實將自己的過去告訴了馬鳴遠,包括那次鄉(xiāng)下的人流手術(shù)讓她從此失去生育能力。許小青的意思是,馬鳴遠如果后悔,現(xiàn)在還來得及。馬鳴遠似乎連猶豫都沒有,將許小青摟進懷里說,我一個人在安城無親無故,這輩子有你就夠了。正是這句話,讓許小青決定以后兩個人哪怕淪落到去討飯,她也要對這個男人好。她起身抱住馬鳴遠,主動將身體貼上去,這一次,是她把馬鳴遠按在椅子上。
馬鳴遠也不再辛苦地奔波了,白天,他里里外外地幫忙,晚上,他干脆住在理發(fā)店里,躺在理發(fā)椅上過夜。每天晚上,許小青會留下來陪他一會兒,兩個人纏綿一番,相擁著靜靜坐在理發(fā)椅上。那一刻,馬鳴遠覺得,世界再大也與他無關(guān),他只要這把理發(fā)椅就夠了。
為了避免街坊們的議論,許小青決定帶馬鳴遠去見父母。老許雖然早就倒臺,但架子還在,外套往肩膀上一披,還是一副人民的好干部的樣子。馬鳴遠的情況他早就聽許小青說過,他站在院子里,一言不發(fā)地盯著馬鳴遠看了一會兒,扭頭朝廚房里的老伴高聲說,弄幾個菜,今天我要和小馬喝幾杯。
酒喝好了,婚事也就定下來了,包括房子等問題都商定好了。趁著暑假馬鳴遠不忙,兩個人就把事情辦了。諸事從簡,連婚宴也省略了,一切都悄無聲息,低調(diào)得像個秘密。
四
馬鳴遠和許小青結(jié)婚的第二年,老許打了個電話給一位如今已在安城身居要位的老部下,希望將馬鳴遠調(diào)進城里,解決兩人分居問題。老許曾有恩于這位老部下,所以當(dāng)他說出自己的想法后,對方當(dāng)即答應(yīng)下來。但老許沒想到,他本來只想將馬鳴遠調(diào)進城里的學(xué)校,而這位老部下卻直接將馬鳴遠調(diào)進了政府辦。
馬鳴遠成了政府辦綜合科的秘書,不具體跟隨哪個負責(zé)人。誰都知道這種無人可跟的秘書差不多就是個打雜的,也是最沒有前途的。在綜合科,馬鳴遠最大的收獲就是學(xué)會了混日子,就是你哪怕沒事可做,也要讓人覺得你一直在忙碌,一直在辛辛苦苦地工作。馬鳴遠剛到綜合科時,科長讓他寄發(fā)一份通知,三十多封信,馬鳴遠只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寫好了地址,封好了信封。馬鳴遠想留給人們一個辦事干練的印象。但他馬上發(fā)現(xiàn)自己干了一件傻事,因為接下來的時間里,他只能無所事事地在辦公室里坐等下班,以至科長好幾次用奇怪的眼神盯著他。再看看科長,一上班就忙個不停,連上廁所都是一路小跑,但馬鳴遠發(fā)現(xiàn),科長忙了半天,就改了一份三百多字的會議通知,將“希準(zhǔn)時出席”改成了“望準(zhǔn)時出席”。很快,馬鳴遠就明白了其中的奧妙,就是一件半小時能做好的事,你至少花上半天去做,沒人會說你做事拖拉,這就是機關(guān)里的效率。效率不在于你做成了什么事,而在于你是不是在做事。別人三天才能完成的事,你半天就弄好了,那不是效率,那是毛糙,是不注重精益求精。
馬鳴遠其實是厭倦這種機關(guān)生活的。什么是機關(guān)?那就是一個布滿機關(guān)的地方。這些機關(guān)像精心偽裝過的捕鼠夾,無處不在又難以被發(fā)現(xiàn),隨時都可能將你夾住,讓你疼痛,甚至受傷。馬鳴遠很不習(xí)慣這種處處都要小心翼翼的生活。不過厭倦歸厭倦,馬鳴遠也知道,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身在機關(guān),即使你再淡泊再超脫,也無法擺脫機關(guān)里的那些或明或暗的規(guī)則,一個人如果在機關(guān)里混了幾十年還是個普通職員,那些本來和你平起平坐的人卻一個個爬到你上面去了,甚至還可以對你吆三喝四指手畫腳,不光別人會看不起你,自己也會看不起自己。
馬鳴遠給自己定下兩條原則,一是多聽少說,二是多想少做。能不能起作用,他也不知道。他在綜合科已經(jīng)干了將近四年,應(yīng)該說表現(xiàn)還不錯,同事關(guān)系融洽,科長經(jīng)常表揚,有一年年終考核還評了個優(yōu)秀。剛開始的那會兒,馬鳴遠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他知道,機關(guān)里比的不是能力,而是背景,是資歷。他一個外地人,沒有背景,無依無靠,只能慢慢熬,熬出一定的資歷,自然會安排給相應(yīng)的位置。一晃幾年過去,現(xiàn)在,他總覺得時間過得太快,總覺得才一眨眼的工夫,一年就過去了。他擔(dān)心再這樣下去,資歷是有了,但年紀(jì)也大了。有一次,政府辦人員崗位調(diào)整,兩個比馬鳴遠晚到綜合科的年輕人都調(diào)到秘書科做了領(lǐng)導(dǎo)的跟班秘書。馬鳴遠表面上沒什么,暗自里心情還是有點復(fù)雜的。要提拔,先跟班,這在政府辦已經(jīng)是一條被事實證明了的規(guī)則。馬鳴遠無人可跟,至少意味著在下一次崗位調(diào)整之前,他只能繼續(xù)在綜合科做他的科員秘書。好在馬鳴遠是個容易想得開的人,并沒把這事太放在心上,也就兩三天時間,他那點不良情緒已經(jīng)像一縷輕煙隨風(fēng)飄散了。馬鳴遠沒料到為這次崗位調(diào)整的事,科長會專門找他談話??崎L說,崗位安排的事,他只有建議權(quán),沒有決定權(quán)??崎L還說,機會總是有的,你就再等等吧??崎L這么一說,等于告訴馬鳴遠,如果沒有過硬的關(guān)系,就不要有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更主要的是,科長的那副神情,讓馬鳴遠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人看透了,他馬鳴遠就是一個一心要往上爬的人。馬鳴遠真的無話可說。他不能說自己沒想法,那樣會讓科長覺得他不誠實。他也不想承認自己有想法,那樣會顯得自己沒氣量。他僵硬地微笑著,望著科長,只覺得科長的目光像兩根長長的繩子,一圈一圈地將他纏住,讓他透不過氣來。
說不清為什么,這次談話之后,馬鳴遠開始怕見到科長,每次上班走進辦公室,看到科長端坐在那里,他都覺得自己一腳踏進了蛛網(wǎng)密布的深淵。
更讓馬鳴遠不愿面對的,是自己辦公桌前的那把椅子。那就是一把普通的木椅,一把在許多辦公室里都能見到的辦公用椅,現(xiàn)在,他只要一坐到椅子上,就會充滿恐懼,想迅速從椅子上逃離。但他只能強迫自己坐在椅子上,強迫自己體會那種如坐針氈的感覺。
有時候,馬鳴遠甚至?xí)粢娔前岩巫印K稍诒鶝龅幕臑┥?,那把椅子就懸在他的上方,翻滾著,旋轉(zhuǎn)著,隨時可能掉下來的樣子。馬鳴遠經(jīng)常大汗淋漓地從夢里醒來,在黑暗里驚恐地喘息。
上班對馬鳴遠成了一種折磨。他找到老許,希望他再次動用那個老部下的關(guān)系將自己調(diào)離政府辦。
老許說:“我本意是調(diào)你來安城繼續(xù)做老師,知道他為什么將事情做過頭,調(diào)你去政府辦嗎?”
馬鳴遠想了想說:“他是想感激你。”
“非也。”老許搖搖頭,“他是不想讓我再去煩他?!?/p>
馬鳴遠說:“那我就這樣熬下去嗎?我真的快瘋掉了?!?/p>
“還能怎樣呢?我是個倒臺干部,人們避之唯恐不及,誰還愿意出來幫你?!崩显S猛吸幾口煙,像是突然做出某個決定,將抽到一半的香煙一扔,“實在不行你就辭職吧,你既然做了我的女婿,我也不要你出人頭地,隨便找份工作,兩個人把日子過好就行。”
五
馬鳴遠辭職的時候,正是機關(guān)人員下海潮最盛的時候,所以沒人覺得奇怪,頂多覺得下海的大軍里多了一個不怕淹死的人而已。馬鳴遠本來并沒有想好自己辭職后干什么,但看到那么多人下海經(jīng)商,他覺得自己也只有去做生意了。那年夏天,安城大街上突然流行起一種寬大的男式西裝短褲,馬鳴遠花二十五元買了一條。他一邊試穿衣服一邊跟店主交談,拐彎抹角地打聽進貨渠道,但店主只說是從蘇州批發(fā)過來的。馬鳴遠去了一趟蘇州,在觀前街夜市上,這種短褲才五元一條。馬鳴遠問攤主有多少貨,他全要了。攤主說,你想批發(fā)呀,去常熟吧,那里都是論斤往外賣的。馬鳴遠旋即從常熟批發(fā)回一批短褲,每條才兩元多一點。馬鳴遠算了一筆賬,這批貨如果以二十元一條賣出去,他可以凈賺一萬多元,抵得上他原來兩年的工資。馬鳴遠在許小青的理發(fā)店前擺起攤位,但幾天下來,一條也沒賣出去。他這才發(fā)現(xiàn),老街上住的都是些老人,根本不會去趕時髦穿這種西裝短褲。他又將攤位轉(zhuǎn)移到安城最熱鬧的青墩廣場,但他不知道怎樣將衣服賣出去。他不會吆喝,不會攔著路過的行人主動推銷。他只是捧一本書,安靜地坐在攤位旁的小馬扎上,偶爾有人問他衣服怎么賣,他抬起頭茫然地望著人家,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人家要做什么。等他意識到應(yīng)該對人家笑臉相迎時,往往他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堆到臉上,人家已經(jīng)走到別的攤位上去了。
晚上回到家里,馬鳴遠有些灰心喪氣:“原以為擺個地攤很容易,沒料到是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p>
“萬事開頭難,慢慢來,別急。你都能考上大學(xué),難道還比不過那些可能只讀過初中的小攤主?!痹S小青一邊在廚房里準(zhǔn)備晚飯,一邊安慰馬鳴遠,“實在不行,晚上我和你一起去擺夜攤。”
馬鳴遠當(dāng)然不會讓許小青一起去擺夜攤,他也沒去。許小青晚上要看電視劇,他每隔一會兒就要出去調(diào)整室外天線的角度,確保電視畫面清晰。
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馬鳴遠依舊沒能賣出一條短褲。為了保本,他以成本價將所有的進貨處理給了另外一位攤主。
雖然一分錢沒賺到,但馬鳴遠覺得這段時間他是充實的,也是快樂的。他甚至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每天要到青墩廣場去轉(zhuǎn)一轉(zhuǎn)。他不知道,在他賣衣服的這段時間里,為了他工作的事,許小青曾去找過人。
許小青找的這個人,是安城教育局的局長。許小青記得,父親在位時,有個小伙子經(jīng)常來家里幫著做煤球,打掃衛(wèi)生,許小青喊他高叔叔。后來,父親安排小伙子去了教育局,這個人就是教育局現(xiàn)在的高局長。許小青買了兩盒鐵觀音去找高局長。敲門進去,許小青沒喊高局長,而是說,高叔叔,還記得我嗎?許小青是經(jīng)過反復(fù)考慮,才選擇這句開場語的。恭恭敬敬地叫一聲高局長,太公事公辦了,太沒有感情色彩了;而一聲高叔叔,就有了情誼在里面,可以一下子拉近雙方的距離。
高局長正在看文件,頭都不抬,冷冷地說,什么事?
這是許小青已經(jīng)預(yù)料到的情形,高局長有可能不認識她了。她掏出鐵觀音放到高局長面前,略帶害羞地說,我是專門來看看你的。
高局長抬起頭來,臉上立即露出微笑,不是因為茶葉,而是眼前站著的這位美女,讓他情不自禁地變換了表情。
高局長一笑,許小青只能跟著他笑。只是剛才她還有點害羞,有點緊張,這會兒突然要擠出點笑容,只能把臉弄得鼻子不像鼻子,眼睛不像眼睛,連皮笑肉不笑都算不上。她看到高局長的目光在她身上從上掃到下,又從下掃到上。掃了兩個來回后,高局長終于認出了許小青。呵,是小青啊。他指了指對面的沙發(fā)示意許小青坐下來,什么事?你說。
許小青簡要說了下馬鳴遠的情況,希望高局長能讓馬鳴遠重回教師崗位。高局長遲疑了一會兒,翹著小拇指撓撓頭皮說,這事有難度,不辭職還好辦,他為什么要辭職呢?你先等一段時間,我再了解一下情況,看能不能想到辦法。
不是不能辦,只是有難度,只是要等待,只是要想辦法。許小青相信高局長不是在糊弄她,那就過一段時間再說吧。許小青說,反正這事我只能拜托高叔叔了,我在這里先謝謝你。她再次強調(diào)了高叔叔這個稱呼,有點提醒高局長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意思。就在許小青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高局長卻起身來到她面前,并且給她倒了一杯水。
許小青只得又坐下來,伸手去拿水杯時,屁股在真皮沙發(fā)上碾了一下,發(fā)出類似放屁的聲音。許小青漲紅了臉,好像她真的放了一個屁。她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水說,我知道你很忙,還是不打攪了。
再坐會兒吧。高局長伸手示意許小青坐下,伸出的那只手就那樣很自然地落到許小青的肩上。許小青能感覺到,高局長的目光就像兩把刷子,在她的胸脯刷來刷去。她知道那兩把刷子想從她身上刷出什么,這是她曾經(jīng)想到過的,只是沒想到真的會來,還來得這么快,這么直接。她本能地撥開那只手,慌張而逃。
這件事許小青本來不想告訴馬鳴遠,但有一天晚上她還是說了,她不想對馬鳴遠有什么隱瞞。
燈光下,連許小青投在地上的影子都充滿委屈。馬鳴遠從后面抱住她:“找工作的事,我自己想辦法,實在不行,我就去理發(fā)店給你當(dāng)下手。”
許小青知道馬鳴遠只是說說而已。許小青的理發(fā)店租用的是老街上一間破舊的房子,除了租金便宜,其他乏善可陳。來店里理發(fā)的都是老街上的大爺大媽,總共就那么幾個,許小青一個人都顯得清閑,根本不需要馬鳴遠來幫忙。許小青也曾想過到別的地方去開店,讓馬鳴遠跟自己一起干。學(xué)理發(fā)之前,許小青以為理發(fā)就是一門手藝,整天站在那里幫人家剃頭。但在師傅那里,她發(fā)現(xiàn)理發(fā)不叫理發(fā),更不叫剃頭,而是叫美發(fā),叫發(fā)型設(shè)計。在剃頭匠那里,一剪刀下去,就是把頭發(fā)剪短,剪齊,剪好看了,而在發(fā)型師那里,一剪刀下去,那就是設(shè)計,就是藝術(shù),就是高于剃頭匠幾十倍的收費。有一次師傅店里來了個小伙子,接待他的是店里的首席發(fā)型師。發(fā)型師對著鏡子雙手端著小伙子的腦袋說,給你設(shè)計個發(fā)型吧。小伙子答應(yīng)了,但發(fā)型師卻給他理了個光頭,價格八十元。小伙子說,我在小理發(fā)店里剃個光頭八元也要不了,你這里怎么要八十?發(fā)型師說,我們這里有設(shè)計費的,你這個頭型,光頭最帥。小伙子自知上當(dāng),丟下六十元,晃晃手里的錢包說,空了,再要也沒有了。發(fā)型師說,行,就當(dāng)給你打折吧。許小青也想過,在安城開一家這樣的美發(fā)館,讓馬鳴遠做老板,自己做首席發(fā)型師,一般的活兒,由員工去對付,自己絕不輕易出手,她要親自動手的,必須是那些貴賓級的顧客,收費,自然也是貴賓級的價格。但許小青知道,這也許只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
馬鳴遠決定出去找工作了。但他發(fā)現(xiàn),就連找工作這種事,他也無從下手。馬鳴遠在安城沒有朋友,甚至連熟人都沒幾個。每天下午,他依舊去青墩廣場,在閱報欄前讀完所有的報紙,留意報紙上的招工信息,然后靠在一棵樹上,點一根煙,看遠處天空飄著的幾只風(fēng)箏。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涼,偶爾有一兩片銀杏葉子飄落在他腳邊。他依舊穿著那條西裝短褲,風(fēng)吹在他裸露的腿上,一絲涼意會很快蔓延到全身,讓他不由得心生悲涼。
一天早上,馬鳴遠看到許小青長時間坐在梳妝臺前摸索,走過去一看,許小青左手握著潤膚霜的瓶子,右手的食指全部伸進瓶子,一下又一下地將殘留在瓶底的那點潤膚霜刮出來。馬鳴遠說,怎么不去買一瓶?許小青晃晃手中的瓶子說,過幾天再說吧,這里面還有不少呢。馬鳴遠突然心酸起來,許小青連一瓶潤膚霜都舍不得買了,他沒想到日子會過到這種地步。
馬鳴遠終于鼓起勇氣去了一趟勞務(wù)市場,這種勞務(wù)市場安城每個季度都要舉辦一次,專門解決下崗職工的就業(yè)問題。馬鳴遠沒有任何技術(shù),只能挑選勤雜工一類的崗位。就這樣,馬鳴遠成了華達紡織廠的一名板車工,每天負責(zé)將織好的坯布運送到倉庫。一天下午,馬鳴遠正在倉庫里卸貨,突然被叫到了廠長辦公室。廠長指著辦公桌對面的椅子請馬鳴遠坐下。馬鳴遠看看那把椅子,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沒有勇氣走過去坐在上面。馬鳴遠尷尬地對廠長說,謝謝廠長,我還是站在這里吧。廠長是位轉(zhuǎn)業(yè)軍人,喜歡直來直去。廠長說,我看了你的學(xué)歷和簡歷,讓你去做板車工太可惜了,我這里缺一個辦公室主任,你是否考慮一下?
又是辦公室!馬鳴遠內(nèi)心一陣糾結(jié),不過廠長的坦誠感染了他,他如實將自己辭職的原因告訴了廠長。廠長沉思了一會兒說,要不這樣,不要你坐辦公室,你只負責(zé)幫廠里寫各種文字材料,工資按辦公室人員的待遇發(fā)放,板車你就不要去拉了,讓一個大學(xué)生在我這里拉板車,我總覺得是一種罪過。
六
馬鳴遠的槍手生涯,應(yīng)該就是從這時開始的。
馬鳴遠的生活,似乎也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發(fā)生變化。用馬鳴遠的話說,再灰暗的生活,只要有一道光照進來,它也會變得亮堂。
其實,首先變得亮堂的,不是馬鳴遠的工作,而是許小青的理發(fā)店。許小青的師傅要到安城開一家連鎖店,許小青自然而然被聘為店長。許小青沒想到自己的夢想一夜之間就這樣實現(xiàn)了,直到新店開業(yè),她還忍不住要問馬鳴遠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緊接著,安城的舊城改造工程,也讓馬鳴遠住進了寬敞整潔的新居。
所謂舊城改造工程,就是將老街一帶老城區(qū)的舊房子連同一條石板街全部拆掉,重建一處名叫“月亮灣”的居民小區(qū)。那些青磚小瓦的舊房子,歷史都在百年以上,而那條三千多米長的石板街,存在的時間則更為久遠。石板街曾是安城人的驕傲,盡管這樣的石板街在南方小鎮(zhèn)隨處可見,但安城人固執(zhí)地認為安城的石板街是世界上最長的石板街,只要說到安城的歷史,人們津津樂道的就是這條石板街。
舊城改造工程起初就遭到各方面的反對。意見最激烈的是安城歷史文化研究會的一批老同志,他們主要由退休干部和退休教師組成,他們的意見不能不重視,他們的理由又是那么充分:安城的歷史文化就剩下這點家當(dāng)了,如果拆了,就什么也沒有了,安城的歷史,就要被割斷了。幾個老同志,又是寫文章呼吁,又是聯(lián)合起來去抗議。讓他們想不到的是,面對他們的抗議,政府顯得更加理直氣壯:保護歷史文化固然重要,然而歷史在前進,社會在進步,百姓要小康,誰打著保護歷史文化的旗號阻礙安城的發(fā)展,誰就是歷史的罪人。
馬鳴遠承認,那些老同志反復(fù)申述的理由其實都是常識,可是這年頭,人們最不當(dāng)回事的往往就是常識。他還覺得,市里提出的“大拆遷,大建設(shè),再造一個新安城”的口號多少有些荒唐和不負責(zé)任。不過馬鳴遠也清楚,他是這次拆遷的受益者。雖然在個人感情上他對老街懷有留戀,但他實在不想長期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住下去。馬鳴遠在老街的房子,是他跟許小青結(jié)婚時老許幫他買的,兩間平房帶一個小院。以前,馬鳴遠從沒覺得這房子有什么不好,單門獨院,大門一關(guān),基本上就做到了與世隔絕,可以觀花賞月,可以閑庭信步,空間雖小,卻也是一方屬于自己的天地?,F(xiàn)在,因為拆遷,因為即將住上設(shè)施齊全的樓房,馬鳴遠才發(fā)現(xiàn),住在這樣的平房里,實在是太憋屈了。老房子陰暗潮濕,終年散發(fā)著一股發(fā)霉的氣息,馬鳴遠甚至懷疑,繼續(xù)住在這樣的房子里,身上會不會長出毛茸茸的青苔。最不方便的是上廁所,要去百米外的公廁,那里臭得讓人窒息,進去一趟,衣服上都沾上臭味,特別是夏天,蒼蠅亂飛,蛆蟲遍地,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洗澡也不方便,只能用澡盆,在客廳兼餐廳的屋子里,手腳伸展不開不說,澡盆里的那點水,兩下一攪就成了渾湯,讓馬鳴遠有一種越洗身上越臟的感覺。所以只要天氣不是太冷,馬鳴遠都在院子里洗澡,自來水龍頭上接根水管,洗露天淋浴,他也不怕被人看到,反正看一眼他又不會少掉什么。
按照規(guī)劃,這次舊城改造還要整治那條穿城而過的南陽河,這也是馬鳴遠盼望已久的。南陽河原是一條古運河,通航能力喪失后,成了一條臭水溝,安城所有的污水,幾乎都匯集到了這里,特別是沿河有一家酒廠,經(jīng)常偷排污水,市里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F(xiàn)在,河水已經(jīng)像濃濃的醬油湯,一年四季散發(fā)著嗆人的惡臭。有時候,馬鳴遠晚飯后想出去散步,可一想到要去呼吸那聞著就有毒的空氣,他只能躲在家里。這次改造,將對河道進行徹底清理,鋪設(shè)專用排污管道,同時將酒廠搬遷到遠離縣城的開發(fā)區(qū)。
其實說到底,改造不改造,拆遷不拆遷,不是馬鳴遠要考慮的,也不是他能考慮得了的。馬鳴遠要考慮的,是選擇安置還是回遷。安置,就是到安城建好的安置小區(qū)去選一套房,費用按拆遷補償款的實際金額多退少補?;剡w,就是先租房子住一段時間,等“月亮灣”的房子建好了再搬回來。馬鳴遠不想等待,不想折騰,直接選擇了安置。
馬鳴遠在安置小區(qū)住下來沒多久,老街便在機器的轟鳴聲中無可挽回地成了一座廢墟。他在電視新聞里看到了那座廢墟,有些失落,又覺得自己生活的某個角落,就這樣被人切走了。
搬進新居后,馬鳴遠有了自己的書房。挑選家具時,許小青幫他選了一把布藝休閑椅。那把椅子,像個小小的單人沙發(fā),馬鳴遠小心翼翼坐上去,沒覺得有任何不舒服。起身又坐了一次,一切正常。
這時候,馬鳴遠已經(jīng)從業(yè)余槍手轉(zhuǎn)型為專業(yè)槍手,而且在安城小有名氣。華達紡織廠的工作,他也辭了。本來不想辭,每月有份固定的工資,至少有個兜底,但現(xiàn)在寫稿的收入,已經(jīng)超過工資,再占著那個位子,他自己有些不好意思。馬鳴遠一開始也沒想到找他寫稿的人會有那么多,但仔細一想又覺得很正常。他在政府辦時,接觸過大量各部門報來的材料,說實話,寫得確實不怎么樣,真正會寫材料的人,其實很少。有一次,有兩個部門要報材料到省里參加先進評選,有個部門工作做得很好,典型事例很多,但材料是部門辦公室自己弄的,而另一個部門工作明顯要弱一些,但材料是請馬鳴遠寫的,結(jié)果這個部門評上了先進,那個自己弄材料的部門反而落選。還有一次,省里某系統(tǒng)有個一年一度的征文比賽,安城有家單位每年都參加,但從未獲獎,這次請馬鳴遠出手,一下子就摘得一等獎。馬鳴遠就這樣漸漸寫出了名聲,許多單位一旦有什么重要材料要寫,首先想到的是馬鳴遠。
馬鳴遠已經(jīng)習(xí)慣了坐在那把休閑椅上寫作,他換了一臺電腦,還買了一部筆記本,方便帶在身邊,偶爾到咖啡館茶吧一類的地方去寫作,倒不是他要追求什么情調(diào),他只是想在寫不下去時換個環(huán)境。
有一次,有個部門要寫個材料,參加一項國家級榮譽的申報。局長親自接待了馬鳴遠,強調(diào)了這份材料的重要性。然而說了半天,馬鳴遠也沒弄明白這份材料到底是寫成專題總結(jié)還是報告文學(xué)。馬鳴遠在政府辦時跟這位局長熟識,局長不提報酬,馬鳴遠也沒好意思開口。馬鳴遠領(lǐng)了任務(wù),回來用一個星期的時間完成了初稿。局長看完后先是客套地夸了幾句,然后便說馬鳴遠的稿子沒有達到他想要的那個意思。馬鳴遠只好回來修改,可是當(dāng)他在書房里坐下來時,那把之前坐在上面感覺很舒服的休閑椅,卻怎么也不能安穩(wěn)地坐在上面。馬鳴遠只好將筆記本電腦捧到客廳,靠在沙發(fā)上修改稿子。一篇五千多字的稿子,馬鳴遠重寫了四遍,對方不說滿意,也不說不滿意。馬鳴遠只好對那位局長抱拳說,我就這水平了,你還是另請高明吧。報酬的事,自然不了了之。
其實,沒拿到錢還是小事,更糟糕的是馬鳴遠又不能坐在椅子上工作了。只要坐在椅子上,馬鳴遠就會心神不寧,煩躁恐懼。他意識到,椅子問題終究還是個問題,心里忍不住一陣慌張,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敢接活兒。
七
許多年來,馬鳴遠一直在尋找一把理想的椅子。有一段時間,馬鳴遠只要一有空就去逛家具城,安城大大小小的家具城他幾乎都光顧過。馬鳴遠不明白,為什么許多家具城都要開在地下,昏暗的燈光,刺鼻的空氣,一兩個神情冷漠的銷售員,他通常進去匆匆逛一圈,便在銷售員疑惑的目光中快速離去。
在最近的十年里,馬鳴遠先后買過四把椅子。第一次,他只考慮了椅子的高度。太高的椅子,馬鳴遠坐在上面,會覺得自己被架在空中,心里總有些不踏實;太矮的椅子,一坐上去整個人都陷在里面,有一種被椅子囚禁的感覺。馬鳴遠在各種不同高度的椅子上反復(fù)嘗試,尋找他覺得最合適的高度,最終選擇了一把藤條椅。刷了清漆的藤條椅有著暗紅色的光澤,透著安靜而陳舊的氣息。在馬鳴遠眼里,這把椅子算得上無可挑剔,但不久他就發(fā)現(xiàn),椅子還是偏高了一點,更主要的是,椅子的扶手前低后高,當(dāng)馬鳴遠的雙臂擱在上面想休息一會兒時,總是不知不覺地向前滑動,他必須過一會兒就提一下胳膊。馬鳴遠在這把椅子上坐了兩年多的時間,竟然養(yǎng)成一種習(xí)慣,哪怕是在走路,也要時不時聳一下肩膀,常常招來路人奇怪的目光。有一次,馬鳴遠從兩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前走過時,又不自覺地聳了一下肩膀,他聽到身后一個女孩說,這人是個神經(jīng)病。馬鳴遠一氣之下,回家就把椅子送給了小區(qū)門口維修小家電的馮大爺。
第二把椅子,是可升降的轉(zhuǎn)椅,馬鳴遠可以根據(jù)坐在椅子上的感覺隨時調(diào)整椅子的高度。為了改正自己聳肩的毛病,馬鳴遠專門挑了一把不帶扶手的。但這把椅子他只坐了不到一年,原因是椅腳上的萬向輪太靈活了。好幾次馬鳴遠起身時腿只輕微碰了一下,椅子就滑出老遠,而他卻沒覺察到椅子已經(jīng)發(fā)生位移,再次坐下時,直接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馬鳴遠干脆把萬向輪拆掉,但沒了萬向輪的轉(zhuǎn)椅似乎自帶一種力量,專門跟他作對,他本來正對電腦而坐,但不知不覺中,椅子會轉(zhuǎn)向另一個方向,他的腰,好幾次差點因此扭傷。這把椅子,被馬鳴遠直接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房。
馬鳴遠將書柜收拾出個空檔,放進電腦,開始站著工作。
許小青說:“你這工作,沒有椅子怎么行呢?去買一把,別舍不得錢,我們家現(xiàn)在不缺這點錢?!?/p>
許小青的連鎖店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安城開到了五家,她成了安城區(qū)的經(jīng)理,拿的是年薪。
兩個人逛了好幾家店,終于看中一把實木真皮座椅。馬鳴遠反復(fù)試坐,對椅子的高度,扶手的水平度,靠背的角度,都做了細心的測量,一切堪稱完美。
馬鳴遠對這把椅子確實很滿意,他接的幾個大活兒,都是坐在這把椅子上完成的,特別是給一位從安城走出去的著名企業(yè)家寫傳記,歷時近一年,椅子都沒出現(xiàn)任何問題。
一天中午,許小青從書房門口經(jīng)過時突然問馬鳴遠:“你剛才是不是放屁了,怎么那么響?”
馬鳴遠說:“沒事,臭屁不響,響屁不臭?!笔聦嵣纤麤]有放屁,只是衣服與椅子上的真皮摩擦?xí)r發(fā)出了類似放屁的聲音。
過了幾天,許小青對馬鳴遠說:“你最近怎么老是放屁,是不是腸胃有什么問題?”
馬鳴遠故意將屁股在椅子上摩擦了一下,許小青聽到聲響后,臉色突然暗了下去。
許小青告訴馬鳴遠,這種聲音,讓她想起了當(dāng)年為他找工作時不愉快的經(jīng)歷。
馬鳴遠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走過去摟著許小青一頓安慰。馬鳴遠說:“我會注意的,以后我坐在上面不再亂動?!?/p>
可是,當(dāng)馬鳴遠再次坐到椅子上時,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這把椅子對他來說已經(jīng)完了。
有了前三把椅子的教訓(xùn),馬鳴遠決定訂做一把椅子,純實木材料,高度可升降,靠背的角度都可調(diào)整。馬鳴遠找了幾家家具廠,都不肯接他這活兒,現(xiàn)在都是機械化作業(yè),像他這種特殊標(biāo)準(zhǔn)的,沒人去做。后來,馬鳴遠打聽到一家叫木香舍的手工作坊,但人家只做小件的木器,不做椅子。馬鳴遠再三懇求,人家才答應(yīng)下來,價錢卻高得驚人。馬鳴遠已經(jīng)不在乎錢了,他真的需要這樣一把椅子。盡管這把椅子制成后看上去是那么笨重,但馬鳴遠在上面一坐就是四年。
現(xiàn)在,這把椅子又被馬鳴遠推到了墻角。
八
馬鳴遠打電話給建筑公司的黃總,告訴他自己遇到一點情況,開頭的樣稿還要再等幾天。
實際上,馬鳴遠對自己能否完成這次寫作任務(wù)已經(jīng)有點擔(dān)心。馬鳴遠總是長時間盯著某個地方發(fā)呆,似乎他無法安心工作的原因就藏在那里。
最初,他沒有想到是椅子的原因,他以為是外面的噪音干擾了他。是的,噪音,絕對的噪音,他忍受著,然后無視噪音的存在,一種習(xí)以為常的忍受。現(xiàn)在,他的忍受已經(jīng)到了極限。然而,當(dāng)他戴上耳機,讓自己與噪音隔絕時,他無法沉浸在音樂里,無法讓內(nèi)心獲得寧靜。也就是說,噪音并沒有干擾到他,一切可能還是與椅子有關(guān)。但是,這把訂做的椅子,他實在找不出什么問題,他只能懷疑,這么多年困擾他的也許不是椅子,而是他自己。
有時候,馬鳴遠會想起那個不停地行走的男人。這個男人每天在小區(qū)外的馬路上疾步而行,馬鳴遠最初以為他是個暴走族,而他光亮的腦袋,又讓馬鳴遠無端地覺得他是個生物學(xué)家。有時候,男人會停下來,站在兩棵行道樹中間,對著馬路上的行人微笑。馬鳴遠有一次散步遇到這個男人,忍不住走上去與男人交談,才知道他是個流浪漢。男人告訴馬鳴遠,他小時候不小心坐到煤球爐上燙傷了屁股,從此再也不敢坐下,不論坐到什么東西上,他都會覺得屁股疼痛難忍,他只能一直讓自己站著,站著吃飯,站著睡覺。他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行走,有一次,他連續(xù)走了很多天,走到一個很遠的地方,突然就不想回家了,后來,他連回家的路都忘了。
我會不會也像那個男人一樣以后再也不敢坐在椅子上?馬鳴遠在心里這樣問自己。他盤腿坐在地板上,仰頭盯著屋頂發(fā)呆,像一只隨時準(zhǔn)備一躍而起的青蛙。因為椅子被推到了墻角,多出一塊空間的書房顯得有些空曠,也讓馬鳴遠看上去格外孤獨。許小青從書房門口經(jīng)過時看到了坐在地板上的馬鳴遠,她將貼著黃瓜片的臉探進書房,關(guān)心地問:“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馬鳴遠一臉頹喪地說:“我可能又遇到了椅子問題?!?/p>
許小青安慰馬鳴遠:“再換一把椅子吧,相信你總能找到理想的椅子?!?/p>
馬鳴遠搖搖頭:“也許不是椅子的問題,也許是我這個人出了問題?!?/p>
“出去走走吧,這么多年,你總這樣悶在家里,心情肯定會受到影響?!痹S小青陪馬鳴遠坐在地板上,一邊摘著臉上的黃瓜片,一邊開始規(guī)劃一次旅行。
許小青選擇的是自駕游,找一條線路,一路多看幾個景區(qū),玩就玩?zhèn)€盡興。她掰著指頭,列舉出一些國內(nèi)著名的景區(qū)。馬鳴遠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些地方,他和許小青都沒去過,他們結(jié)婚三十多年,不知不覺都年過半百了,兩個人竟然沒有一起出去旅行過一次。馬鳴遠猜想,許小青肯定非??释@樣一次旅行,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半退休狀態(tài),時間不是問題。但馬鳴遠對旅行毫無興致,不光是旅行,他現(xiàn)在對什么都沒興致,甚至原來每天雷打不動的散步,現(xiàn)在也變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馬鳴遠本想說等過了這段時間再說,但他不想掃許小青的興,他提議先找個附近的地方走走。實際上他已經(jīng)決定了,哪里都不去。
許小青不知道,馬鳴遠已經(jīng)失眠好多天了。有一天夜里,馬鳴遠做了一個夢,一處水面不大的魚塘,水面上到處都是人。他們撐著小船,撒下漁網(wǎng)。他們說水下面全是魚。馬鳴遠也撐著一條小船,但他一條魚也沒捕到。后來,他坐在岸上抽煙。一個老婦人提著網(wǎng)兜沿著河岸走過。那些捕魚的人也陸續(xù)上岸,他們說捕到了很多魚。但他們都兩手空空。他們聚在一起,商量如何將不存在的魚賣出去。馬鳴遠想站起來阻止他們,但他怎么也站不起來。馬鳴遠就這樣醒了。路燈的光從窗簾的縫隙間透進來,在墻上投出一些細碎的斑點。外面各種機械的轟鳴,似乎要將這個世界攪碎。為了不影響睡在身邊的許小青,馬鳴遠小心地調(diào)整自己的身體,試圖找到一個舒適的姿勢,但不論采用什么樣的姿勢,馬鳴遠再也無法入睡。
馬鳴遠就這樣失眠了,他睜大眼睛躺在床上,一把又一把椅子從他眼前飄過,像是在接受他的檢閱。這些椅子,有的是他用過的,有的是他從未見過的,但這些椅子都長著一雙眼睛,對他露出嘲笑的眼神。有時候,這些從他眼前飄過的椅子會突然聚攏起來,匯聚成一片椅子的海洋,鋪天蓋地地向馬鳴遠壓過來,嚇得馬鳴遠身子一抖,本能地將腦袋縮進被窩。
終于有一天,馬鳴遠決定拜訪安城大學(xué)的一位心理學(xué)教授。有一段時間,馬鳴遠為了接到更多的活兒,開始有意識地建立和擴大朋友圈,每隔一段時間,他就要組織一次飯局,他與教授就是在一次飯局上認識的,具體點說,是因為敬酒這個細節(jié)讓他們成了朋友。馬鳴遠曾經(jīng)看到一篇關(guān)于喝酒禮儀的文章,說酒桌上跟人家碰杯時,酒杯一定要低于對方。馬鳴遠本來是個不怎么拘禮的人,酒桌上基本不注意這些細節(jié),加上身高手長,跟人家碰杯時,常常就那么把酒杯舉著,估計一般都高過對方。想到因此可能得罪了不少人,馬鳴遠心中不免惶恐,便將這條禮儀銘記在心。那天的飯局上,馬鳴遠給教授敬酒,與教授碰杯時,他故意讓酒杯低出一截,教授也是個有趣的人,趕緊將酒杯往下一沉,比馬鳴遠又低出一截,馬鳴遠只得跟著把酒杯再往下沉,如是一而再,再而三,最后,兩個人差不多是蹲在地上把杯中酒喝了。教授哈哈大笑,拍著馬鳴遠的肩膀說,馬作家你太有趣了。他主動給馬鳴遠留了名片,提議兩人再干一杯。教授盯著馬鳴遠,用食指像手槍一樣頂著馬鳴遠的胸口說,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兩個人約了在教授的工作室見面,雖說是老朋友,但馬鳴遠還是將黃總送他的那瓶紅酒帶了過去。教授畢竟是教授,一眼就看出馬鳴遠不是為了送酒而來,沒等馬鳴遠坐下,便開口問道:“臉色這么差,遇到什么煩心事了?”
馬鳴遠唉聲嘆氣地說:“我快被椅子折磨死啦?!?/p>
馬鳴遠簡要描述了自己的狀態(tài),教授聽完,丟給馬鳴遠一根香煙,開始提問。
“有沒有坐在椅子上摔倒的經(jīng)歷?”
“沒有?!?/p>
“有沒有看到過親人在椅子上死去?”
“沒有。”
“有沒有看到過讓人坐電椅的畫面?”
“電影里看到過?!?/p>
“覺得恐怖嗎?”
“不覺得恐怖?!?/p>
教授說:“你這種情況,應(yīng)該是輕度的椅子恐懼癥,轉(zhuǎn)移一下對椅子的注意力就行了,比如養(yǎng)個寵物,比如出去旅游?!?/p>
寵物是不會再養(yǎng)了。馬鳴遠和許小青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博美,因為沒有孩子,兩個人完全拿它當(dāng)女兒看待,也享受著博美帶給他們的歡樂。博美后來死于車禍,就在小區(qū)外的馬路上,它突然撒腿奔向馬路對面的一只流浪狗,馬鳴遠和許小青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輛疾馳而過的重型卡車已將它碾成肉醬。好長一段時間,兩個人都不能從痛失愛犬的悲痛中走出來,便發(fā)誓再也不養(yǎng)任何寵物。
能夠選擇的只有旅游了,這是許小青已經(jīng)想到的。但馬鳴遠真的不喜歡旅游,這么多年來,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許多習(xí)慣,生活很有規(guī)律,一旦外出旅游,就意味著習(xí)慣要改變,規(guī)律要打破。馬鳴遠記得有一年一家銀行舉辦周年慶活動,請他寫了一首朗誦詩,結(jié)果整臺晚會,詩朗誦成為最大的亮點。行長一高興,邀請馬鳴遠一起去海里釣魚。海上兩天,暈船也就罷了,生活習(xí)慣的改變,讓馬鳴遠如大病一場,回來后便秘了好長時間。
馬鳴遠說:“除了這兩條,就沒別的辦法?”
教授想了想說:“在你的記憶里,有沒有一把椅子是你特別不想失去,或者特別想要得到的?”
馬鳴遠的大腦中立即浮現(xiàn)出兩把椅子:一把,是小時候被叔叔分走的小木椅;一把,是當(dāng)年許小青理發(fā)店里的那張理發(fā)椅。他靠近教授,說出了那兩把椅子。
教授一揮手,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找,盡可能地找到那兩把椅子。”
馬鳴遠點點頭。告別教授出來,又搖搖頭。
九
黃總電話打來的時候,馬鳴遠和許小青正在迷宮一樣的“月亮灣”迷路了。當(dāng)初理發(fā)店的那把椅子是怎么處理的,他們誰也記不清了。他們決定到老地方走一走,希望能找到一點回憶的線索。但他們走了半天,也無法確定當(dāng)年理發(fā)店的位置到底在哪里。
老街廢墟上崛起的“月亮灣”,據(jù)說是安城最高檔的小區(qū),但馬鳴遠和許小青一次也沒來過。正值初夏,空氣中飄浮著廣玉蘭的花香,還有剛剛修剪過的草坪散發(fā)的清香。陽光從高處斜照下來,在濃密的香樟樹葉上跳動。
許小青說:“老街的痕跡,一點也找不到了?!?/p>
馬鳴遠不置可否地笑笑。他沒有告訴許小青,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的還是當(dāng)年老街的模樣:石板路,風(fēng)化的磚墻,長滿瓦楞草的屋頂;走在他身邊的許小青,也還是當(dāng)年那個惹人憐愛的漂亮女孩。
黃總說他又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想跟馬鳴遠說說。
馬鳴遠知道“月亮灣”是黃總的公司承建的,便說,我正在“月亮灣”參觀你的作品呢。
黃總說,你到“月亮灣”門口等著,我這就派人去接你。
二十分鐘后,一輛別克商務(wù)車停在馬鳴遠面前,開車的小伙子搖下車窗沖馬鳴遠揮揮手:“馬總,上車?!?/p>
馬鳴遠被直接接到黃總公司的酒店,黃總已經(jīng)等在那里,午飯是幾樣精致的素菜和一罐菌菇湯,他們邊吃邊聊。黃總說:“我有幾次經(jīng)歷,之前我覺得不重要,就沒跟你說。其實,這幾次經(jīng)歷都是與死神擦肩而過,有句話是怎么說的,生死之外無大事,現(xiàn)在想想,生死攸關(guān)的事,怎么能說它不重要呢?!秉S總停下來,給馬鳴遠舀了一碗湯,突然話題一轉(zhuǎn):“馬作家說最近遇到一點情況,能透露一下具體是什么情況嗎?”
馬鳴遠愣了一下,覺得自己的情況不是一兩句話能說得清楚,便輕描淡寫地說:“也不能說是什么情況,就是有點失眠。”
黃總感嘆:“是啊,到了我們這年紀(jì),能吃得下飯睡得著覺,就是天大的福氣?!?/p>
馬鳴遠覺得話題有些沉重,趕緊幫黃總舀了一碗湯:“還是說說你的那些經(jīng)歷吧?!?/p>
黃總說:“好吧,我就不繞彎子了。我九歲那年得了一場病,莫名其妙地頭疼,疼得我用拳頭砸自己的腦袋,或者把頭扎進冰涼的水缸,從村里看到鄉(xiāng)里再看到縣里,都找不出原因,都說治不了,讓我回家等死。母親不服氣,背著我到處求醫(yī),后來終于遇到一位老中醫(yī)愿意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給我開了藥方。我吃了近一年的中藥,病竟然好了。但我母親卻因為那一年過于操心勞累,第二年就生病去世了。所以我總覺得,我的命,是用母親的命換回來的。十二歲那年,我?guī)蜕a(chǎn)隊撈水浮蓮,掉進三米多深的水塘,我拼命掙扎,卻越沉越深,就在我以為自己會被淹死時,我感到腳下有一只手托了一下,頭就露出了水面。十六歲那年,我跟在舅舅后面學(xué)瓦工,從四米多高的腳手架上掉下來,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過來。十九歲那年,工地上的電閘漏電,我去送電時,一下子被打倒在地,幸好旁邊的工友及時發(fā)現(xiàn),否則我早已觸電而亡?!?/p>
黃總表情凝重,顯然已沉浸在他的往事之中。馬鳴遠正想著用什么話將黃總從往事拉回來,黃總卻長嘆一聲說:“今天請你過來,主要目的不是跟你講這些經(jīng)歷,我也不瞞你了,現(xiàn)在我又到了生死攸關(guān)的時候?!?/p>
原來,黃總一個月前查出了絕癥。黃總說:“我死了那么多次都沒讓我死,都讓我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去拼去闖,現(xiàn)在財富也有了,榮譽也有了,在人們眼里,我有名有利,我是人生贏家,但我發(fā)現(xiàn)我是真正的兩手空空。”
馬鳴遠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去接黃總的話,只是本能地說了這樣一句:“現(xiàn)在醫(yī)學(xué)技術(shù)發(fā)達,什么病都有治好的可能?!?/p>
黃總說:“你也別安慰我,我都想開了,那篇稿子,你就不要寫了,什么榮譽,什么成績,都是虛的。我只想等我走了以后,你幫我寫份悼詞,要把我?guī)状尾铧c死掉的經(jīng)歷寫進去,報酬按原來的約定支付,今天就給你?!?/p>
回到家里,馬鳴遠心情有些沉重。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實際上人人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啊。他趴在陽臺上,望著遠處灰蒙蒙的天空,抽完一根煙,又接著點燃一根。等他緩過神來,發(fā)現(xiàn)許小青還沒回家。電話打過去,許小青的聲音有些興奮:“在家等我,我馬上到家?!?/p>
傍晚的時候,許小青回來了,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一把理發(fā)椅。
馬鳴遠當(dāng)然熟悉這把椅子。
原來,許小青當(dāng)年根本就沒考慮再要這把椅子,直接就將它留在店里。房東來收拾房子時,發(fā)現(xiàn)椅子還留在里面,便找到老許問椅子還要不要。老許覺得扔了可惜,就找人拉了回去,一直擱在儲物間。
椅子被擺進了書房。兩個人忙著一頓擦拭,有幾顆螺絲松了,馬鳴遠找來扳手一一緊上。收拾停當(dāng),兩個人望著椅子,似乎都想起一些往事。馬鳴遠坐到椅子上,對許小青招招手,示意她坐到他的腿上。許小青遲疑著,臉上竟然有些害羞。五十多歲的許小青,身材與當(dāng)年幾乎沒有變化,而馬鳴遠的頭發(fā),已經(jīng)有些花白。她親了馬鳴遠一下,說,我去洗個澡。
當(dāng)天晚上,馬鳴遠抱著筆記本坐在理發(fā)椅上,非常順利地寫出了稿子的開頭。寫完了才發(fā)現(xiàn),這篇稿子已經(jīng)不要寫了。他將寫好的文字刪掉,開始構(gòu)思黃總的悼詞,剛在電腦上敲出“悼詞”兩個字,他便意識到自己的荒唐:哪有人還沒死就給人家寫悼詞的?
馬鳴遠嘆息一聲,半躺在椅子上,一瞬間,他突然感到有些疲倦,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書房里很快響起他輕微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