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育霖 高宇璇
2022 年發(fā)布的新課標強調對學生文化自信的培養(yǎng),要求學生認同中華文化,熱愛中華文化,傳承和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等。[1]近年來,關于傳統(tǒng)詩詞的一些課改實踐和電視節(jié)目也體現(xiàn)了這一趨勢,并取得了一定成效。這說明古詩詞等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在民間仍有一定熱度,可以通過創(chuàng)新形式來傳承并弘揚。
不少教師進行詩詞吟誦的創(chuàng)新教學實踐。然而,不少人過度抬高了吟誦時語音的作用,甚至有所附會。例如,有觀點認為平水韻中的東冬韻適宜表現(xiàn)莊嚴的神態(tài)、深厚的情感和宏壯的氣概,陽江韻給人以洪亮、渾厚的感覺,適宜表達豪放、激動和昂揚的感情等。[2]不過,“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3],這樣籠統(tǒng)的感覺是感性的?還是理性的?在歷時(不同朝代的語音)和共時(不同地域的方言)上都能成立嗎?這幾個問題如沒有科學、理性的解釋,卻要學生接受吟誦時“音韻鏗鏘”“音樂美”之類抽象的描述,恐怕是不妥當?shù)摹?/p>
誠然,在文學本體上,語音是有一定的作用,但不應被過度重視。語音的部分作用可以通過專門學科解釋,另一部分作用則是抽象的,下文將對前者進行探討。
語言的本質是一種符號系統(tǒng),語音則是這種符號系統(tǒng)的載體,是語言的物質外殼?,F(xiàn)代語言學認為語言符號具有任意性,即某個語言符號的能指和所指之間的關系是任意的[4],只要某個語言社團的成員都認可用某種聲音符號去指代某件事物,它們就產生了聯(lián)系,且這種聯(lián)系大概率是找不出道理的。這個現(xiàn)象可以在不同的漢語方言和語言中得到印證。以“書”這種事物為例,漢語普通話說shū,英語說book,德語說Buch,日語說hon(本)。至于動詞、形容詞等其他詞類這種情況則更為明顯。
這種任意性,在漢語里通常被稱為“約定俗成”,是由語言的社會屬性決定的。值得注意的是,任意并不是隨意,語言符號的能指和所指要建立聯(lián)系,其關鍵是得到同一語言社團成員的認可。語言中也有一些現(xiàn)象不符合語言的任意性特點,這種情況被稱為相對任意性,如由象似性、理據(jù)性等引發(fā)的語言現(xiàn)象。
模擬貓的叫聲,漢語是miāo,英語是mew,語音上有所接近;模擬人的大笑聲,漢語是“hā”,英語是ha-ha。這一類擬聲詞都是以本族語最接近的音節(jié)去描摹現(xiàn)實存在的聲音,由此成為合法的語言符號。不過,趙元任也指出,“(某些)象聲字并不象聲……每個人都覺得他說的聲音象真聲音極了[5]”,這說明擬聲詞也需要同一語言社團成員認可才可以成立。
語言有依據(jù)可循的還有理據(jù)性。朱曉農發(fā)現(xiàn)漢語方言中的小稱變調可以與生物學的“高頻聲調表示體型小”的說法聯(lián)系起來,從而能夠解釋女國音、“美眉”及一些肢體名詞、親屬稱謂在古代讀上聲等現(xiàn)象。[6]這一類語音具有象征意義,屬于音征詞。如李清照的名句“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共14 個字,加點的10 個字的聲母在中古時期都相當于普通話的舌尖聲母s 或c。頻率極高,聽感尖細,表示柔、弱、小的感覺,能夠引起聽者的憐惜、疼愛。
此外,人類的不少語言在稱呼母親和父親時,其輔音總是與唇音b、p、m 或唇齒音f 有關,元音跟a 之類的低元音有關,如漢語的“母mǔ”“媽mā”“父fù”“爸bà”,英 語mother、father,西班牙語Madre、Padre。這是因為人類最容易發(fā)出的元音是a,最容易學會的輔音是雙唇音b、p、m。至于唇齒音f,實際上是語音演變后的結果。漢語的f 是遵循重唇變輕唇的音變規(guī)律,而英語的f 則是源于原始印歐語格林定律的語音遞變定律。這種情況是語言的生理屬性所決定的。
王力指出,古代的明母字(相當于現(xiàn)代的“m”聲母字,如墓暮幕昧霧霾滅晚冥蒙夢盲)與黑暗相關;陽部字(相當于現(xiàn)代的“ang”韻母字,如陽光朗炳亮王旺昌剛強壯廣)與光明、昌盛、廣大、長遠、剛強有關。[7]為此,他專門撰寫了一本《同源字典》,以古音為綱,利用雙聲、疊韻的關系以及訓詁的根據(jù),將同一個語源的字列舉出來,如“理(治玉;治理)”和“吏(治人)”同源,“北”“背”同源等[8]。他還明確指出,古代的聲訓多數(shù)是唯心主義的,沒有確切的語言憑據(jù)。
由此可見,語言必定是逐步完善的,對一些大同小異的事物或動作,有時候先民會用接近的語音來區(qū)別指稱,后世隨著語音的演變以及詞義的引申,又衍生出不同的字音及字形。這一類字就是同源字。這類字的聲音如果直至中古時期仍有相近之處的話,那么后世的韻書就會編排在一起,由此給人們一種歧義聯(lián)想:某韻部字用來表達某類情感。實際上,這個韻部下轄的字必定還有不少與這種情感無關的字,只不過用得少,未被歸納而已。認為某韻部字專門用來抒發(fā)某種情感是犯了以偏概全的錯誤。
語言符號的任意性與理據(jù)性及象似性不是對立的,而是互補的。但語言符號的任意性仍占主導地位,而象似性和理據(jù)性處于從屬地位。
如果認為語音與情感表達有較大的關系,即認為語言符號以理據(jù)性和象似性為主,任意性可有可無,那么不同的字音就能夠用來表達不同的情緒。對于選韻、用韻,周濟在《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中提到:“‘東’‘真’韻寬平,‘支’‘先’韻細膩,‘魚’‘歌’韻纏綿,‘蕭’‘尤’韻感慨,各具聲響,莫草草亂用?!敝軡J為“支”“先”韻細膩,而陳少松則與其說法有異,認為先韻各字韻母的韻腹為a,開口度大,且以鼻音收尾,字音比較響亮,給人以悠揚、穩(wěn)重的感覺[9]。兩人之所以說法有異,大概率就是不同語音系統(tǒng)(方言)的影響。陳少松所討論的是基于普通話語音,而周濟很可能是以其時其地的方言(清代吳方言)為討論基礎的。李明孝也認可周濟的看法,因為先韻是三四等韻,開口度小,且有介音i[10]。不過,高友工和梅祖麟則認為前高介音i 并無特別的意義,“在古代漢語中一半以上的音節(jié)都含有高前介音”[11]。
就取“先”字來看,普通話讀xiān,廣州話讀sin,汕頭話讀sing,客家話讀sen。盡管其語音的源頭都從中古漢語的“先”分化而來的,但現(xiàn)代方言的語音各不相同,那么不同方言的使用者對“先”韻的感覺是細膩、寬平還是纏綿呢?
如果認為語言符號的任意性不強,而象似性及理據(jù)性占主要地位,則某些韻在現(xiàn)代各方言的讀法不同,其所表達的情緒也必然不同,那么就相當于否認了詩歌審美體驗的同一性——用不同語音系統(tǒng)吟誦,會獲得不同乃至相反的文學體驗。但若認為無論用什么語音系統(tǒng)來吟誦文學作品,其所表達的情感都一致,又否定了文學本體需要語言作為載體才能為人們所欣賞的現(xiàn)實。
這一對矛盾產生的緣由是未能考慮每個字的字義及其組合所可能營造的情景、意象和意境。試想,一些老先生用方言吟誦詩文,我們大概率不能聽懂他所吟誦的內容,卻能感受到他們的基本情感。這種感受必然不是從吟誦中的字音得來的,而是通過吟誦者表情、動作、語調、節(jié)奏的演繹得來的。因此,詩韻、詞韻中的每個韻部表達什么情感含義,是由韻部內每個字的字義及其所可能營造的情景、意象和意境所決定的,而不是特定語音的堆疊。至于吟誦者要強調字音的作用,很可能是由于個人沉浸于詩歌的美感而情不自禁將這些情感附會于語音,畢竟要呈現(xiàn)詩歌的美需要以語音作為載體。也就是說,字義的組合可以營造具有審美價值的情景、意象和意境等形而上的抽象事物,吟誦者通過感受這些才能獲得審美體驗,但這都需要通過語音作為載體呈現(xiàn)。
無論是從歷時(隋唐往后的各朝代)還是共時(各方言)角度來看,各地讀書人讀書時用的是各地方言或帶有較重方言色彩的官話。作詩詞或寫韻文時,其平仄及用韻均以一套文學語言為準[12],即后世的“平水韻”,但這種文學語言實際上不是一種活語言,不具備作為口語推廣的基礎。這可以與老國音來類比:1913 年老國音以京音為主,兼顧南北,但除了當時少數(shù)的知識分子外,誰也不會說,即便這些知識分子在日常生活中也并不使用老國音。這說明,語音的歧異并不會影響人們的傳情達意,也就是說語音與情感表達是沒有太大關系的,更重要的是依靠這些語音及其組合所要表達的字義或詞義。
例如,杜牧的《山行》和《泊秦淮》同是押麻韻,韻腳分別是“斜家花”和“沙家花”,但前者表達的是欣喜歡快的情感,后者則是哀傷慨嘆;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和沈佺期的《獨不見》同押陽韻,韻腳分別是“裳狂鄉(xiāng)陽”和“堂梁陽長黃”,前者偏豪放、激動、昂揚,而后者則委婉纏綿,孤獨愁苦;蘇軾的《江城子·密州出獵》和《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均用江陽韻,韻腳分別為“狂黃蒼岡郎張霜妨唐狼”和“茫量忘涼霜鄉(xiāng)窗妝行岡”,前者豪放慷慨,后者哀怨凄婉。只需留心統(tǒng)計,可以發(fā)現(xiàn)同一個韻用以表達不同情感的用例并不少。用韻與抒情的關系是通過歸納得來的,歸納法所推理出來的結論可能為真,也可能為假。用某韻既不是抒某情的充分條件,也不是必要條件。當然,從概率上說,用韻和抒情有一定的聯(lián)系,但這也是通過作者所想表達的情感及其所選用的字義組合而實現(xiàn)的,不是該韻的語音所決定的,用韻并不能限制作者要表達的感情。因此,作者想要在詩歌中表達的感情是第一位的,通過選用合適的字(字義)來創(chuàng)設情境,構成意象,營造意境,最后通過承載這些字義及其組合的語音表現(xiàn)出來。在選用合適的字時,這些字原來都被歸入某某韻中,所以在感性認識上,容易直接將抒情與用韻聯(lián)系起來,沒有看到其本質是選用合適的字所表達的字義,甚至跨過這一步直接與語音聯(lián)系起來。
文學作品抒情的根本依據(jù)是其所營造的意象、意境等,語音(用韻)只是傳遞這些依據(jù)的表層媒介,其本身并非抒情的關鍵。至于詩詞中的平仄,則是編排漢語字調與樂調契合的一種藝術加工手段,也并非抒情的關鍵,這里暫不展開討論。
綜上所述,詩詞吟誦中的語音并不能直接起抒情的作用,而是由這些語音及其組合所創(chuàng)設的情境、意象和意境來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當然,也有一些音征詞可以表達某些特殊意義,但數(shù)量有限,且其本身也并不是詩歌表達情感的關鍵。理性看待詩詞吟誦中語音的作用,是我們教育工作者應當遵循的科學路徑。
盡管如此,吟誦這一傳統(tǒng)的讀書方法仍值得我們繼續(xù)傳承、弘揚、探討。在現(xiàn)行中小學的教育條件下,是選用普通話、方言還是中州韻吟誦?如何建立具有普遍性和持續(xù)性的吟誦教學模式?吟誦的師資力量如何培養(yǎng)?還有許多問題,都與吟誦的實踐有關,還需深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