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 杰/文

剛踏入大門，就聞到了久違的家的氣息，那是一種混合著梅干菜燒肉和陳舊家具的特殊氣息?；坨櫰鸨亲虞p輕地嗅聞著，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您回來啦！”幫傭的招娣笑嘻嘻地迎上來，“夫人終于出院了，好開心呀?！?/p>

“招娣！”慧瑛感嘆道，“我們老年人就是多事，摔一跤還引出許多病來，害得我在醫(yī)院里待了一年?！?/p>

十年來，她和家政阿姨招娣的關系非常融洽，兩人年歲相近，意氣相投，情同一對好友。在將近一年的住院期間，招娣不僅精心守護著空曠的家，還經(jīng)常帶著各種物品去醫(yī)院看望她，每每想到這兒，慧瑛總對招娣感激不盡。

這時候，大門外傳來了兒媳田芳的聲音。她剛陪婆婆乘出租車回家，在司機的幫助下，卸下了帶回的行李。田芳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到家后依然嗓門很大，帶有一點神經(jīng)質……

慧瑛對兒媳始終懷有一種復雜的情愫，住院期間更加深了這種印象：表面上看，她似乎很懂禮數(shù)，其實是個心計很深的女人，看自己的眼神總有些不自然……

這時候，宅院的走廊上灑滿了秋日燦爛的陽光，慧瑛猛然想起了過去的往事。房間里靠近走廊的地方曾經(jīng)放過先生永祥的床鋪，病中的先生斜倚著床背，失神的眼睛眺望著庭院……他佝僂著身子，穿一件厚厚的茶色羊毛衫，日復一日地保持著這種姿態(tài)，直至去世前幾天依然沒有改變。在那艱難的時刻，慧瑛常常站在先生的病床邊陪伴，漫無邊際地閑聊著，充滿著濃濃的溫情。每當回憶起當年夫妻倆帶著年幼的獨子曉峰去公園游玩的情景，先生總會快樂地笑起來，嘴里嘟囔著：“真想再去一次啊?！?/p>

如今，先生早已去世，但是閑聊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新鮮如昨。

慧瑛在招娣的攙扶下慢慢地走進房間。雖然走路時膝蓋和腰部還隱隱作痛，但不是鉆心的痛，基本上能夠忍受。

這時候，慧瑛突然聽到幾聲熟悉的叫聲，不由得循聲望去。只見招娣的身后鉆出一只躡手躡腳的虎皮貓，不時輕輕地發(fā)出“喵！喵！”的叫聲。

“哦，是咪咪呀！”慧瑛的眼睛潮濕了。好久不見，沒想到已經(jīng)長成這么大了?！斑溥洌∈俏已?，快過來！”

咪咪叫了一聲，乖乖地跑到主人的腳下，習慣地盤坐著。慧瑛俯身抱起，緊緊地摟著咪咪，喃喃地問道：“我的小寶貝，這一年感到寂寞嗎？以為我死了吧？”

咪咪的長胡須撫弄著主人的臉頰，濕乎乎的小鼻子不停地鉆來鉆去。慧瑛開心地笑了，覺得家里的氛圍一點都沒變，回家的感覺真好。那灑滿陽光的走廊，那活潑可愛的咪咪……

于是，她蹺起纏著繃帶的腳，躺在空了將近一年的床上，漫無頭緒地遐想著。

安頓好帶回來的行李后，田芳來到婆婆睡的床邊，像演戲似的低頭問道：“媽媽今天終于出院了，恭喜您！剛才您和咪咪打了招呼，也親熱過了，現(xiàn)在該輪到我了，要不要看看我送您的禮物？”

“難道又是花束嗎？”慧瑛暗忖。住院期間，田芳總是不厭其煩地送來許多鮮花，但是自己根本無法消受。由于年歲大了，又患有慢性消化不良癥，聞不得鮮花散發(fā)的香氣，有好幾次簡直無法吃飯。

“禮物？”慧瑛不露聲色地反問，心里陡生了幾分警惕。

“媽媽，您放心，這次送的禮物特別棒！我說得沒錯吧？招娣！”田芳笑著朝招娣眨眨眼，仿佛是她的同黨。

招娣笑笑，沒有吱聲，似乎帶著困惑的表情。

“我們先去餐廳看看，您千萬不要吃驚，閃了腰可不得了，還得再住醫(yī)院了。”

田芳開玩笑地說著，一把抓住了婆婆的手腕，長長的涂著指甲油的紅指甲透過衣袖直接觸及慧瑛細細的皮肉。

慧瑛不舒服地扭動著手腕。

田芳全然不顧這些，拉著婆婆走進了逼仄的餐廳。

“嗨！您來看！”田芳充滿豪氣地叫道，“怎么樣？棒不棒？”

慧瑛睜大眼睛環(huán)視著狹長的空間。咦？原來的那個每天必看的舊電視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臺嶄新的像大黑箱子的豪華電視機。

田芳繼續(xù)說：“這是最新款的電視機，現(xiàn)在很流行。媽媽這么有錢，怎么還在使用那么老式的電視機，也不怕鄰居笑話，真的要改改了?！?/p>

慧瑛的表情有些僵滯，一時啞然無語。

田芳誤以為婆婆是太高興而說不出話來，繼續(xù)放言：“我最近的生意很好，營業(yè)額成倍地增長，真是好開心哪。和曉峰一起按揭買的公寓房也已經(jīng)一次性付清了。所以媽媽不必為我擔心。這次還給您帶來另外三個禮物，希望您喜歡。來，隨我去看看吧?！?/p>

三人離開餐廳，田芳又拉著婆婆來到盥洗室。只見墻角落安放著一臺奶油色的大型全自動洗衣機。慧瑛不由得看看招娣，招娣困惑地搖搖頭，立刻把目光轉向別處去了。

“使用方法很簡單，一看就明白了?！碧锓家粋€勁地夸耀，“只要把要洗的衣物和洗滌劑一起倒入洗衣機里，一按開關就啟動了。它什么都能洗，連毛衣和被套都不在話下。這臺洗衣機是全自動的，啟動后完全不用管它。我原想給洗衣機配一臺烘干機，但是遭到招娣的強烈反對?！?/p>

“我是這樣想的，”招娣一邊看著兩人的表情一邊說，“我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總覺得洗過的衣服必須讓陽光曬干，用電器烘干的衣服沒有陽光的氣息，對人體健康是不好的。”

“說的也是，”慧瑛慢慢地開了口，“我同意招娣的想法，洗過的衣服要曬太陽，穿上有陽光氣息的衣服才是最好的。”

“那就沒辦法了，”田芳無奈地聳聳肩，“我理解你們老年人的心情。不過，我們生活的時代已經(jīng)變了，必須要換一種活法。你們先試著用用看，很快就明白它的優(yōu)越性了?！?/p>

“你的好意和全自動洗衣機的方便我都明白?！被坨M量保持著溫和的表情，不緊不慢地回答。也許觸及沉淀于心底的某種隱秘，她突然感到胃部發(fā)生了痙攣，臉色愈發(fā)難看。

田芳似乎沒有察覺婆婆的心思，依然大大咧咧地說：“我還有禮物送給您，現(xiàn)在就去廚房吧?！?/p>

招娣小聲問慧瑛：“您是否有點累了？剛出院就站了這么久，會吃不消的。”

“沒關系?！被坨鴶[了擺手。雖然有點不舒服，但她不想被別人看出來。

走進木地板寬敞的廚房，一個淡綠色的大型冰箱映入了眼簾?；坨疵貕阂种粩嗌嫌康膼盒?，一只手支撐著位于中央的料理臺。

“媽媽，這是一個四門的大冰箱，特別好！”田芳笑盈盈地說著，伸出戴著多枚戒指的手依次打開不同的冰箱門。

“我不需要這么大的冰箱，”慧瑛控制著情緒，平靜地說道，“現(xiàn)在我一個人生活，吃得又少，以前用的那個冰箱就足夠了?！?/p>

田芳依然不為所動，繼續(xù)說：“里面的擱架是活動的，可以根據(jù)需要調整，冷凍什么食品都很可以?！?/p>

“不過……”慧瑛期期艾艾地說，“地下室里還有一個招娣送的大型專用冷凍冰箱……”

招娣也心情復雜地點著頭，眼睛看著廚房內的地下室入口。

招娣的女婿開著一家小餐館。兩年前，店里買了一個新的冰箱，就把原來的舊冰箱送給了岳母。那個冰箱雖說已經(jīng)舊了，但是很耐用，各項功能都很正常。

田芳學著外國人的派頭用鼻腔“哼”了一聲，然后伸出細長的食指像汽車雨刷一般使勁地搖晃著，“媽媽不必客氣，還是先用這個冰箱吧。招娣送的冰箱畢竟太陳舊了，而且在地下室太危險，每次拿冷凍食品都得下臺階，萬一從臺階上摔下來就不得了了。您已經(jīng)摔了一次，難道還要摔第二次？”

“可是……”慧瑛忍不住嘀咕道，“那只冰箱很好用，白白丟棄太可惜了?！?/p>

“這可不行！”田芳一臉的嚴肅，“今后您絕對不能再去地下室了！如果真要去拿食品，就叫招娣幫忙吧。我說得對嗎？招娣！”

招娣慌忙點頭：“那是當然的。”

接著，田芳又指著煤氣灶臺的旁邊說：“這是最后一個禮物。媽媽身體康復后，想必也會自己燒菜煮飯吧？所以我特意買了一只最新式的電烤箱，它具備極好的烘烤功能，不但能精美地烹制魚肉，烘烤蛋糕和小甜餅也很出色?！?/p>

慧瑛竭力克制著不讓田芳看出自己為難的神色，默默地吞咽著苦澀的口水。家里一直使用小電爐，那還是丈夫病倒時緊急購買的。因為丈夫手術后完全失去了食欲，無法吞咽醫(yī)院提供的餐食。無奈之下只得買個小電爐帶入醫(yī)院，心想自己親手制作餐食也許能可口一點。盡管也擔心丈夫會不習慣小電爐煮的食物，但是為了救急也顧不得這些了。

沒想到奇跡出現(xiàn)了，那些經(jīng)小電爐煮熟的食物非常香糯可口，竟然讓丈夫張開了口。丈夫去世之前曾在家里調養(yǎng)了一段時間，他的體力也得到一定的恢復，這都是那個小電爐的功勞啊！

慧瑛終于忍不住發(fā)問：“你把以前使用的小電爐放哪兒了？”

“這個嘛——”田芳輕松地回答，“當然讓收舊家電的小販回收了。不僅如此，那些舊的電視機、洗衣機、冰箱也統(tǒng)統(tǒng)賣了。那些臟兮兮的老家電不僅無用，還占地方，干脆處理了，換上一色的新家電不是很好嗎？”

慧瑛感到眼皮在不停地跳動著，勉強地吐了一口氣：“是啊?！?/p>

田芳見婆婆有些不悅，稍稍停頓了一下，也許后悔自己是否手腳太快，舊家電賣得太便宜了。不過，她很快就恢復了常態(tài)，像少女般地發(fā)出“嗤嗤”的笑聲，“我的朋友就是家電商場的老板，這些新家電都是托他打包買的，價格特別便宜，媽媽盡管放心用好了。這些只是代表我心意的一點小禮物?！?/p>

慧瑛問：“曉峰知道這事嗎？”

田芳搖搖頭，微笑著回答：“最近兩人都忙于工作，還沒有對他說呢?！?/p>

“曉峰知道了會不會發(fā)火？為我這個老太婆花這么多錢是不值得的?！?/p>

“他才不會管錢的事呢！”田芳掩口笑道，“雖然他的收入也不錯，但是媳婦我比他更厲害，賺的錢是他的好幾倍?！?/p>

招娣明顯地露出厭惡的神色。

慧瑛若無其事地又問：“田芳，坐下來喝點茶怎樣？我看你也有點乏了，不如一邊喝茶一邊慢慢聊天好嗎？”

田芳好像突然從興奮中清醒過來，低頭看了看手表，慌忙說：“啊，已經(jīng)到點了，現(xiàn)在不能喝茶，我得趕快回到店里。”

“你和別人有約談？”

“是的。下午兩點要和一個和我同樣經(jīng)營服裝的生意伙伴面談。為了今后從國外進口新款式服裝，我要和那人一起去羅馬、巴黎考察，為期一個月左右。這次就是商談出國考察事宜的?！?/p>

“哦，您的生意真是越做越大了！”招娣假意奉承道。

田芳全然沒有回應。只是一再叮囑慧瑛：“媽媽！我先走了，有空再來看望您。下次來的時候，最好能聽到您夸贊我送的禮物有多好?！?/p>

慧瑛弱弱地報以微笑。

田芳得意地揚了揚眉毛，風風火火地向門口走去……

“唉，她總算走了……”招娣嘆了一口氣，關切地對慧瑛說，“您累了吧？快去臥室躺一會兒，我馬上去沏一杯熱茶。”

慧瑛搖搖頭，“沒關系，就在這兒坐一會兒好了。啊，咪咪也來了，快到我膝蓋上來！”

慧瑛坐在廚房料理臺附屬的圓凳上，咪咪“呲溜”一下跳上她的膝蓋。

一把抱起咪咪后，心情輕松了許多，剛才失落的記憶和思念又恢復起來，她開始感到害怕了。那些舊的電視機、洗衣機、冰箱、小電爐真的就這樣扔了？即使田芳說讓收購舊家電的小販回收了也不成，難道這樣做就是對的嗎？

“我總覺得有點怪！”招娣一邊往茶壺里注著熱水一邊說，“她把夫人家里的冰箱、洗衣機和電視機當作自己的東西隨便處置，一下子全都換了，這算什么？我實在看不慣，又不敢明言，怕她不高興?！?/p>

慧瑛沉默著，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招娣繼續(xù)毫無顧忌地嘮叨：“前一天，田芳突然帶了一個收購舊家電的小販來到這兒，把所有的舊家電一掃而空。真是作孽呀。畢竟許多老家電都會讓夫人睹物思情，引起許多珍貴的回憶。我看她這么做就沒安什么好心！”

說得對極了！慧瑛心里想著，卻沒有顯露出來。她隨手接過招娣遞來的茶杯。一邊吹著水汽，一邊慢慢地喝了一口，輕輕地說道：“招娣，你的話太極端了，我們老年人多少也要聽聽年輕人的意見。田芳人還是不錯的，就是做事大大咧咧，容易引起別人的誤解?！?/p>

“夫人太善良了！”招娣依然憤憤不平，“簡直是個純潔的天使，從來不說別人的壞話。而我不一樣，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慧瑛聽了掩嘴而笑：“你可別那么說，我不過得過且過而已。自從出嫁以來，我一直在先生的呵護下養(yǎng)尊處優(yōu)地生活，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當個賢妻良母，所以到現(xiàn)在也不能適應外部環(huán)境，不敢一人乘出租車，無法一人單獨出去旅游?，F(xiàn)在上了年紀，更是隨波逐流地不想管事了，即使田芳自行其是也隨她去吧?！?/p>

那一天，招娣準備了晚飯后就在傍晚回去了?；坨w著招娣拿來的毛毯，手里抱著咪咪，一直坐在餐廳的椅子上，回憶起種種的往事，兩行清淚奪眶而出。

那些舊家電確實使用時間太長了。洗衣機、電視機、冰箱都是用了十幾年的老古董，但是慧瑛仍然舍不得丟棄，因為舊家電里留存著太多的回憶，也是老夫妻倆共同生活的最好見證。先生和慧瑛一樣，是個不喜歡享受奢華的男人。他雖然是個很有名氣的畫家和書法家，并在鬧市經(jīng)營著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古玩店，掌握著不少資產(chǎn)，但他從來不為如何賺錢發(fā)財操過心，唯一的愛好就是搜集古董，常把心愛之物放在家里把玩觀賞。由于有這樣的特殊愛好，自然對那些新潮的家電產(chǎn)品失去了興趣，只覺得舊家電還不錯，只要能使用就足夠了。

慧瑛輕輕撫摸著躺在膝蓋上安睡的咪咪，癡癡地注視著掛在墻上的先生遺像，心中泛起一陣陣難言的痛楚。先生除了古董，還摯愛著自己的妻兒，喜歡這棟古色古香、充滿著歷史風塵的宅院，常說“有此三寶，人生足矣”。甚至在彌留之際也戀戀不舍，一再叮囑妻子要照顧好兒子，守住這個家。如今回首往事，真是感慨萬千。想想先生的囑托，看看現(xiàn)在的家庭狀況，慧瑛真想大哭一場。也許辜負了先生的期待，也許預感自己快守不住這個家了，她感到格外的無助和悲哀。

丈夫逝世后，她才知道曉峰和田芳的關系非常差。

“我倆經(jīng)常吵，現(xiàn)在也習慣了，”曉峰曾經(jīng)不好意思地對母親說，“田芳的脾氣就是這樣，什么事都要逞強。她交際廣，朋友多，看不起我。認為我只是個碌碌無為的古玩店老板，一個沒出息的窩囊廢！”

慧瑛不滿地皺起眉頭：“怎么會這樣啊，這到底是為什么？”

曉峰的臉漲得通紅，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她好像外面有人了?！?/p>

由于妻子的不忠和丈夫的無能，兩人的夫妻關系無法維持下去，這的確是個嚴重的問題。當時曉峰提出了離婚的想法，但是慧瑛沒有同意。一則認為體面人家輕易離婚是不光彩的，再則她一直信奉這樣道理：只要結婚了，夫妻倆應該牢牢記住婚約誓言，互相忠誠體諒，廝守終生。

于是，她懇切地勸曉峰：“你也不要疑神疑鬼，太意氣用事了，田芳是比較愛虛榮，我也看見了，但是其他方面還好，不能瞎猜疑。”

曉峰沒有回答，只是曖昧地笑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就在慧瑛不慎骨折的三天前，曉峰突然順道拐到家里，說了聲：“我渴了！”就“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杯茶。當時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在離家的時候猛然回過頭來，對母親露出疲乏的微笑，“媽媽，我再也無法忍受那個女人了！”

慧瑛明白兒子想說什么，不用問也知道。因為她從兒子和田芳舉行婚禮的那天開始就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隱憂，擔心什么時候這一天會來。

她默默地注視著兒子不發(fā)一言。

“她的相好是個上了年紀的大叔，似乎很有錢，”曉峰鄙夷地吹了一口氣，“最近我偶然在鬧市的大街上看到兩人手牽手地走路。后來我就拐彎抹角地向田芳打聽那人的來歷，田芳說是她的客戶。到底怎樣還不清楚?！?/p>

“哦，是這樣??！”慧瑛沉吟了半晌，問道，“那你打算怎么辦？”

“田芳不守婦道的事還有好多，我實在受不了了。你聽聽她說話的口氣，看看對我盛氣凌人的樣子……真是一言難盡……”

“難道你想現(xiàn)在就和她……分手？……”

曉峰大口喘著氣：“現(xiàn)在感到特別為難。我知道媽媽不同意離婚的態(tài)度，但我實在難以和她相處下去。田芳是個控制欲特別強的女人，什么都想一人操控，甚至連媽媽的生活也要管?！?/p>

“我的生活？”慧瑛驚訝地反問，“她有必要管我的生活嗎？”

曉峰苦笑道：“媽媽，你怎么還不明白？迄今為止，她想得到的都得到了。不僅自己的事業(yè)成功了，還有個聽話的丈夫，不僅買下了公寓房，還找到了丈夫之外的相好。最后的目標是什么呢？還不是我們家的家產(chǎn)！”

“家產(chǎn)？”慧瑛的聲音低了許多，“我們家沒什么家產(chǎn)呀？！”

“你說什么？”曉峰緊咬著嘴唇，“媽媽也許真的不知道家產(chǎn)的概念。我們整個家就是寶貴的財產(chǎn)，這個家、這個遠近聞名的大宅院……你明白嗎？”

“你說的也是。不過，現(xiàn)在談家產(chǎn)還太早，我死后這些東西不就自然成為你們的嗎？”

“正因為這個原因，她目前應該不會和我離婚，而且知道我有她的把柄，再三表示不會再出軌，其實她的話根本不可信。她的如意算盤就是這樣，一旦可以分家產(chǎn)了，就到法院和我離婚析產(chǎn)。真是喪盡天良！我絕不能讓她的陰謀得逞，絕不能讓父母辛辛苦苦掙下的家產(chǎn)落入她的手中，所以我現(xiàn)在很痛苦，真受不了了?！?/p>

慧瑛一時無話可說，怔怔地看著兒子。

曉峰羞怯地紅著臉，喃喃地說：“媽媽，對不起，本不想對你說這種話的?！?/p>

“有什么不痛快的事盡可以回家對我說，”慧瑛終于緩過神來，“雖然起不了多大作用，但我畢竟是你的媽媽?！?/p>

曉峰愁悶地走出了家門。

爾后，慧瑛因突然骨折不得不長期住院治療，再也沒有和兒子單獨聊天的機會。不過，住院期間多次見過田芳，發(fā)現(xiàn)她的臉色平和自然，夫妻倆似乎沒有發(fā)生新的矛盾，慧瑛暗忖這場風波也許已經(jīng)過去，也許田芳制服了兒子，輕易地得手了。

“咪咪！”慧瑛感情復雜地叫著懷中的小貓，“現(xiàn)在的電視機、冰箱和洗衣機不是我的，都是田芳的財產(chǎn)，她以后再來家就要使用了?！?/p>

嘴里這么說，后背卻感到一陣寒意襲來。她不打招呼就毫無顧忌地處理掉家里的舊家電，眼中哪里有我？分明覺得自己已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了。接下來她會怎么做？是否要像處理舊家電那樣把我處理掉？……

突然，她又想起田芳剛才說的話來，為了商店業(yè)務要到國外考察，準備花一個月的時間去羅馬和巴黎轉一圈，還說此行有一個同行一起前往……

“那個同行一定就是田芳的情人?！被坨蘼曕止局?。

咪咪睜著眼睛仰視著主人。

慧瑛氣得臉也歪了，“怪不得呢，什么通過一個家電商場的老板為家里便宜地買了這些家電產(chǎn)品，說不定老板就是那個同行假冒的?！?/p>

咪咪從喉嚨里發(fā)出“呼呼”的聲音。慧瑛用手輕撫著它的胡子，像哄嬰兒似的喃喃自語：“咪咪別怕，有奶奶在，怕她翻天不成？”

離開醫(yī)院一周后，慧瑛再次去醫(yī)院復查。當她乘出租車回來時，等在大門口的招娣急急忙忙地說道：“剛才曉峰和田芳分別打來電話，說今晚有急事不能過來，原定的聚會只好取消了?！?/p>

慧瑛聽了不免有點失望。原說好晚上和曉峰夫婦在家聚餐，除了慶祝自己病愈出院，還想和他們好好聊聊天。當然，最主要想和兒子見個面，樂和樂和。

想到此，她深深地嘆了口氣：“沒辦法，他們都忙唄。”

招娣點點頭：“好像是這樣的。田芳說晚上有事要和客戶商談，曉峰說去見一個外國來的客人，對方要他無論如何到杭州的一家賓館見面。那是個英國客人，好像叫什么……”

慧瑛聽了眉毛一揚：“你說的是奧克萊吧？他是先生的老朋友了。對了，曉峰對我也說起過他，他一直想來中國，沒想到偏偏今晚到了?！?/p>

招娣笑道：“就是他。曉峰說今天要在杭州賓館陪他住一晚，明天才返回?！?/p>

慧瑛若有所思：“這樣的話就沒辦法了?！?/p>

招娣補充道：“曉峰說，今天的事是他們不好，無論如何要向您道歉。還說下周一再為媽媽的康復慶祝一番?！闭f到這兒，招娣意猶未盡，“田芳也真是的，不就是和誰一起商量去歐洲的事嗎？晚一天討論不可以嗎？曉峰也不好，自己說難得為媽媽慶?？祻?，結果說話不算數(shù)……”

“招娣！”慧瑛笑著打斷了她的話，“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很忙，老年人的事拖幾天也沒關系。就讓他們先忙吧?！?/p>

“夫人這么說也沒錯，”招娣依然板著臉不依不饒，“不過他們也太隨意了，當天來一個電話就解決了，這算什么事？如果我女兒女婿這么做了，我肯定會發(fā)脾氣的?！?/p>

慧瑛忍不住“噗嗤”一笑：“你就沒完了？到底要我怎么做才好？”

“至少要他們將功補過。”

“他們不是答應下周一再辦嗎？”

“那是理所當然的，”招娣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儼然是自己的事一樣，“夫人一定要這么做。我知道您心軟，只要是自己的孩子，無論多大了，總是笑臉相迎?！?/p>

就在說笑的過程中，原先留存的一點失望情緒不知不覺地消失了。今晚不見也好，要是碰到田芳，又會對新電器的優(yōu)點嘮嘮叨叨地問個不停。不見她反而會更舒坦一些。

那一天，直到傍晚，慧瑛的頭腦里亂糟糟的沒有頭緒，只是呆呆地枯坐著。

但是，意外的情況偏偏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了，而且徹底改變了慧瑛一家的命運……

那天傍晚，招娣像往常那樣準時下班回去了。慧瑛先去浴室洗了澡，然后慢慢地吃了晚餐。到了晚上八時許，早早地抱著咪咪上床睡覺了。

當她正和咪咪說著悄悄話的時候，門鈴突然響了。

慧瑛急忙穿上毛衣，走到門口。

門外傳來了田芳的聲音：“媽媽，是我。突然打擾了，實在對不起！”

慧瑛趕緊打開門扉，看到穿著淡紫色套裝的田芳站在門口，身上散發(fā)出濃烈的香氣。

田芳做作地擠出幾許笑容：“我是從火車站步行過來的。因為乘出租車要排很長的隊，太費時間了。媽媽您已睡下了？”

慧瑛搖搖頭：“還沒睡。你怎么啦？急著找我有什么事嗎？”

“其實也沒什么事，”田芳的話語有些不自然，“我們原來說好今晚在家里聚餐慶祝媽媽康復的，但是我和曉峰都因為有事而沒有信守諾言，所以我心里很不安，覺得媽媽以后不會再相信我了。您瞧，按照約定我現(xiàn)在這時候就得和朋友商量事情了……”

“現(xiàn)在？”慧瑛驚訝地反問道，“這么晚嗎？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晚上八點了?！?/p>

田芳走了進來，滿臉無奈地回答：“誰說不是呢，真討厭！就要見面了，我那個朋友突然打電話來說改在晚上十點半面談。那個家伙事情很多，整天忙也忙不過來。我的事解決了，曉峰又不行，他今天有事不回來了，真是沒辦法……”

慧瑛憑直覺明白了田芳來家的用意，是要自己為她現(xiàn)在還沒有和朋友見面的事作證。由于和情人約會的時間突然變了，一時無法解釋。為了不讓曉峰產(chǎn)生懷疑，特意跑到這兒來，讓慧瑛為她打掩護。至于說什么見面時間改在晚上十點半也是有用意的，這樣即使明天早晨回家也順理成章了，盡可以對遠在杭州的曉峰作出各種解釋。

“那實在太晚了，”慧瑛不露聲色地說，“外面很冷，先進來暖和暖和吧。如果和朋友約談的地方近，過九點走也來得及?！?/p>

“沒錯，來得及，”田芳胸有成竹地回答，“我打算九點四十五分打的過去?，F(xiàn)在在家喝茶休息一下可以嗎？哦，您同意啦？那太好了！說實話，我原來還擔心怎么打發(fā)這段時間，有媽媽理解就完全沒問題了。干我們這一行實在太辛苦，這樣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啊，媽媽就別管我了，我自己燒水泡茶吧?！?/p>

田芳利索地脫下外套，卷起袖子朝廚房里掃了一眼。

看到田芳這般舉動，慧瑛心頭一個激靈，久蓄心底的怒火熊熊地燃燒起來，冥冥之中產(chǎn)生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現(xiàn)在，曉峰在杭州，這是不爭的事實。他是去見奧克萊的，想必會大談特談死去的父親以及過去的往事?？梢詳喽?，直到明天中午，曉峰一定會和奧克萊待在一起。所以即使田芳身邊發(fā)生了什么也絕不會牽涉到曉峰，唯一的懷疑對象只能是田芳的情夫。不僅如此，今天白天的那兩個電話是招娣接的，夫婦倆不能來參加今晚慶祝聚會也是招娣親口告訴自己的。

慧瑛的思路愈發(fā)清晰了：現(xiàn)在沒人知道田芳這時來到這兒。而且她說自己是單獨從火車站步行過來的，所以連的士司機也不知道她的行蹤。

想到這兒，慧瑛的心臟一陣狂跳，想到一個很早以前就考慮的事情、一個不知何時能夠實現(xiàn)的愿望今天終將如愿以償了。

為了實現(xiàn)這個愿望，慧瑛事先做足了功課。在醫(yī)院養(yǎng)病期間，在漫長的時間流逝中，她像編織一個快樂的夢想那樣，絞盡腦汁設想了各種應對的方法。

這時候，田芳敞開著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襯衣，用托盤托著茶具走進了廚房，那張濃妝艷抹的粉臉在燈光下十分刺眼。

“你送的禮物我都試用過了，”慧瑛瞇著眼睛輕輕說道，“電視機很大，畫面很漂亮，洗衣機的使用也很方便，冰箱的功能非常齊全。”

“是嗎？”田芳得意地挺了挺胸，“看來把舊家電全部替換掉是對的。媽媽是個明白人，一定懂得這個道理，一個古舊的老家也一樣，不追求新的就會迅速敗落。所以我們要抓緊時間把舊的東西全部換了。什么舊家具、舊地毯、舊食器統(tǒng)統(tǒng)掃地出門?！?/p>

“嗯，有道理！”慧瑛違心地敷衍著，“只要把這事交給你來辦，我們的家一定會煥然一新的?！?/p>

“媽媽希望在家里好好享受是對的，我為媽媽這樣打算也是理所當然的?！?/p>

慧瑛暗忖：我長期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感覺好不好會不知道，輪得到你說嗎？但她強忍著沒有說出來，只是換了個話題：“你現(xiàn)在忙，難得來家里，我有一事想請你幫忙?！?/p>

田芳正往茶壺里放茶葉，聽到這話立刻停下手：“什么事？”

“其實也沒什么大事。就像你說的，放在地下室的那只大冰箱已經(jīng)不能用了，不過這樣丟棄也是怪可惜的。所以我想把冰箱里面打掃一下，當個儲物柜也是很好的。本來這事要叫招娣做的，但我忘了對她說，真是老糊涂了。你既然來了，能幫我打掃一下嗎？”

田芳疑惑地問：“您要我打掃冰箱內部嗎？”

慧瑛點點頭：“是的?！?/p>

田芳的臉色有點陰沉下來，但很快就換了一副笑臉：“那沒問題……冰箱里真有那么臟嗎？”

“也沒那么臟，只是有一年沒使用了，我想稍微打掃一下就可以了。”

田芳無奈地轉身而走。她心里很郁悶，本想順便拐到婆婆家制造“不在場”的假象，誰知被婆婆攤上了打掃冰箱的破事，不得不勉強應承下來。

慧瑛對田芳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里，故意沒事人似的從盥洗室里拿來抹布和洗滌劑交給田芳，然后打開了地下室的門。

“??！”搶先進門的田芳發(fā)出一聲驚叫，“臺階真滑，我差點掉下去了！”

“當心點！”慧瑛在后面輕聲叮嚀著，自己慢慢地順著臺階走了下去。地下室里零亂地堆放著各種裝雜物的紙板箱，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

那個冰箱很大，高90 厘米，凈深80 厘米，寬1.7 米。

田芳兩手打開冰箱門，探頭看了看，說：“里面很干凈，一點也不臟?！?/p>

慧瑛皺起眉頭，“不會吧，你還是鉆進冰箱里看看，把邊角的灰都擦干凈！”

“您要我鉆進冰箱里？”

“是的，”慧瑛在昏暗的燈光下曖昧地笑道，“今天時間不早了，你還是打掃里面吧，這樣也不太累，外面的打掃就叫招娣搞吧?！?/p>

看著田芳很勉強的樣態(tài)，慧瑛依然事務性地吩咐道：“你先鉆進去試試。”

田芳不滿地嘀咕著，小心地鉆進了冰箱。

此時，慧瑛的心情異常平靜。也許原先的設想中就有這樣的準備，所以不慌不忙地找出放在附近的一卷電線，并將電線的一頭牢牢地綁在靠近冰箱的一根柱子上。做完這些事后，她很想笑出聲來。誰能想到，一個被人稱作“天使”、長期在家相夫教子、不諳世事的老人竟然一直處心積慮地思考著這個魔鬼計劃，并在今日就毫不猶豫地付諸實施了。

再次確認電線綁得很牢，不會松動之后，她就對鉆在冰箱里使勁用抹布擦拭的田芳輕柔地叫了一聲：“田芳！”

田芳聞聲回過頭來，慧瑛趁勢把手里的電線緊緊套在她的脖子上，一邊套，一邊繞，嘴里還在絮絮叨叨地問：“你看我送的這條絲巾咋樣？”

也許空間逼仄無法反抗，也許在慧瑛輕柔聲音的魔力下喪失了力氣，田芳沒有任何反應，很快就一動不動地趴下了。

慧瑛依然笑容可掬地發(fā)問：“你送了我這么多禮物，今天就還個禮吧，這條絲巾一定很漂亮吧？”

這時候，田芳突然睜開眼睛，茫然地看著上方，手里的抹布也掉了下來。慧瑛心里倏地一驚，要是她醒過來激烈反抗就麻煩了，于是拼命地用電線緊勒她的脖子。田芳痛苦地掙扎著，兩腳不停地踢著冰箱壁……

不一會兒，田芳不再掙扎了，兩眼翻白地躺在冰箱里。

“再見了！”慧瑛冷笑一聲，順手關上冰箱門，“就留在這兒做個好夢吧?！?/p>

她如釋重負地長吁了一口氣，覺得一切都過去了。為兒子報了仇，為家里除了害，自己盡了母親的責任，再也沒有遺憾了。

慧瑛站起身來，準備上樓離開地下室，這時候，電燈突然滅了。也許線路老化發(fā)生了跳閘事故，整個宅院頓時漆黑一團，蹲在門外守候的咪咪立刻不安地叫了起來。

情急之中，慧瑛摸黑點亮了一根應急時備用的蠟燭，借著微弱的燭光晃晃悠悠地走上了臺階。也許受到燭光的刺激，一向乖巧的咪咪突然焦躁起來，猛然撲向正在艱難上行的慧瑛。

“??！”毫無防備的慧瑛發(fā)出一聲驚叫，整個身子立刻從臺階上滑入地下室，鉆心的疼痛使她幾乎昏厥過去。手中的蠟燭掉在地上，燭火很快燃及周邊的紙板箱和易燃的雜物，迅速變成了一場熊熊的大火。

火！火！地下室里充滿著煙霧和火光。咪咪慘叫著奪路而逃，只留下那只碩大的冰箱和旁邊倒伏的女主人。朦朧之中，慧瑛依稀看到先生永祥和兒子曉峰正微笑著向她走來，身后是鮮花盛開的庭院，一派萬紫千紅的絢麗景象……

“啊，你們終于來了！我可以放心了！”慧瑛在火光中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大火更猛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