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磊
2010年以前,阜成門老官園鳥市周圍,老能見著幾位四五十歲,矮胖、敦厚的北京大姨兒。離著老遠看見逛鳥市的閑人,尤其是花錢大手大腳,容易當冤大頭的年輕人,必定會有一位大姨兒慢慢悠悠溜達過來,不緊不慢、輕聲細語地吆喝一聲:“要……小狗兒嗎?……誰要小狗兒……”
“要”這個字咬音咬得短而重,“小狗兒嗎”幾個字說得含含糊糊,尾音拉得卻挺長。長短輕重幾個音兒,京腔京韻,從大姨兒嘴里飄出來,再兜著后腦勺兒灌進“準冤大頭”的耳朵里,感覺就像三四十年以前,清早起來,胡同里的老街坊端著撇溜、撇溜的搪瓷尿盆跟公共廁所門口兒打個照面兒,順嘴招呼一聲“呦呵,夠早的啊!吃了嗎,您那(nèi)”,那么坦然、自在。
我那時養(yǎng)著好幾只“輕金”購自老官園的寵物,隔三岔五就得上鳥市轉悠一圈兒,替家里的幾位爺采辦伙食。去的次數(shù)多了,跟幾位大姨兒混了個半熟臉,每回聽見她們吆喝,都要齜著牙,咧著嘴,傻樂幾下。趕上大姨兒心情不好,人家沒準還得一翻白眼,懟回來一句:“聽我吆喝你就樂,聽我吆喝你就樂,樂什么呀?有什么可樂兒噠?”
隆福寺夾道——狗勢
老北京有句罵人用的俏皮話,隆福寺夾道——狗勢(市)。街坊四鄰要是有那種人性特別差的主兒,碰見比他橫的就哈著人家,碰見比他? ? 的呢,就掄圓了欺負人家,見著? ? 人摟不住火兒,逮著蛤蟆必須得攥出尿來。胡同里的老人,搬著板凳兒,提溜著馬扎兒,坐在胡同口兒的大槐樹底下,搖著蒲扇,逗牙簽子,扯閑篇兒的時候,就可以給他這么一句評價:“那孫子,忒不是東西,整個兒就一隆福寺夾道!”
“隆福寺夾道”算哪門子的罵人話呢?這事兒掰扯起來,根兒得往100多年以前捯。那時候北京城里的好多庵觀寺廟都有定期廟會,意思跟眼下的農(nóng)村大集差不多,不光賣各種日用品,也賣花鳥魚蟲。東四那邊的隆福寺,按當時的規(guī)矩,陰歷每月逢九、逢十辦廟會。隆福寺旁邊有條小胡同叫隆福寺夾道,扎堆兒賣的全是花鳥魚蟲,尤其是賣狗特別有名,大伙都管那地方叫狗市。老北京人拿地名說事,借了個諧音,從此留下一句俏皮話,隆福寺夾道——狗勢。
白塔寺開廟會,也有一個專門的花鳥魚蟲市場,差不多就在今天的宮門口一帶,叫元寶胡同。1960年,元寶胡同的鳥市隨著白塔寺廟會一塊兒關張歇業(yè),這一歇還就歇了20來年。20世紀七十年代末,老北京人兜里有了倆閑錢兒,多少也就有了點閑心,打算把當初提籠架鳥的那點喜好重新?lián)炱饋?。白塔寺周圍的好多胡同當時已經(jīng)拆了,蓋了不少小平房、簡易樓,元寶胡同早就沒了??墒潜本┤说男宰虞S,愛鉆牛角尖,玩就必須玩得有傳承、有規(guī)矩。老鳥市沒有了,再找地方玩,也得近近邊邊跟它周圍找,不能忘了傳統(tǒng)。
這么一來,白塔寺西邊,阜成門立交橋東北角的綠化帶就冒出來一個自發(fā)的鳥市,折騰得還挺熱鬧。1980年7月,有一位叫王金莉的女中學生給有關部門寫信反映情況,說是阜成門那幫玩鳥的見天兒跟這兒鬧,環(huán)境臟亂差,社會治安也不好,必須得使勁管管。有關部門知道這事以后,挺重視,就跟現(xiàn)在的梅蘭芳大劇院樓下,中國少年兒童活動中心對面的馬路邊上蓋了兩排紅磚墻、石棉瓦頂子的大棚,把阜成門的這幫人歸攏過去,統(tǒng)一經(jīng)營、統(tǒng)一管理。
官園=官菜園
老北京人約定俗成管少年兒童活動中心那片地方就叫官園。好多70后、80后小時候跟著父母、老師去活動中心搞活動,看《天書奇譚》,都得告訴別人說:“姆(我)們?nèi)ス賵@兒!”少年兒童活動中心是大官園,跟它對應,眼下青年宮后身兒,西城區(qū)圖書館旁邊還藏著一個面積不大的小公園。這個公園的正名叫小官園。
話說到這兒,官園干嗎非得叫官園呢?
明朝洪武十七年,公元1384年,朱元璋跟南京修了一座道觀叫朝天宮,算是皇家專用的寺廟。鳥隨鸞鳳飛騰遠,人伴賢良品自高。朝天宮是皇上修的,地位自然比別的道觀都高,觀里的好多道士都有品級,級別最高的叫左演法,從六品的官銜。左演法手底下有個衙門叫道祿司,全天下只要跟道教沾邊兒的事,全歸他們管。永樂皇上把國都從南京搬到北京以后,道祿司還留在南京,辦什么事都不方便,后來干脆照著南京朝天宮的樣式,跟北京又修了一座朝天宮。北京朝天宮的范圍,差不多就是今天西二環(huán)往東,福綏境往西,西內(nèi)大街往南,阜成門內(nèi)大街往北,這么一大片地方。
阜成門,元朝那會兒又叫平則門。老式年間,北京小孩有首歌謠,叫《平則門,拉大弓》。這首兒歌開頭唱的就是朝天宮……
平則門,拉大弓,前邊就是朝天宮。
朝天宮,寫大字,前邊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掛紅袍,前邊就是馬市橋。
這么大一座道觀,成百上千人見天兒吃喝拉撒,后勤保障必須得跟上。朝天宮的道士自力更生,跟現(xiàn)在少年兒童活動中心那片地方開荒種地,弄了個菜園子。普通老百姓的菜園子,只能叫菜園子。朝天宮管著全天下的道觀,大小也算是個衙門,有官方背景,大伙就管他們的菜園子叫官菜園,簡稱官園。明朝天啟六年,朝天宮好不秧兒地著了一把大火,最后燒得光剩下倆地名,一個是宮門口,再一個就是官園。1980年,鳥市從阜成門搬到少年兒童活動中心對面兒,占的是當初官園的地方,所以報戶口的時候名正言順得了個名,叫官園市場。
鳥市走了,拉面還在
1990年亞運會以前,北京整修二環(huán)路,蓋立交橋。官園市場一分為三,花、鳥、魚分家散伙。魚市搬進了西直門內(nèi)南小街、大鞍胡同的3個彩鋼板大棚;鳥市放在老西直門立交橋東南角,差不多就是現(xiàn)在成銘大廈那塊地方,變成了露天市場;花市呢,又挪回阜成門,只有周六、日開市兩天,平常不營業(yè),人氣兒也就沒有魚市、鳥市那么旺。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北京的玩主兒連著掀起了三股流行風,簡稱“三瘋”——花瘋、鳥瘋和魚瘋?;ǒ?、鳥瘋還在其次,最火的就數(shù)這個魚瘋。也不知道誰先帶的頭,一股風兒刮起來,傳統(tǒng)的大金魚立馬不吃香了,金龍、銀龍、地圖魚、黑瑪麗、白瑪麗、金菠蘿、藍菠蘿、吻嘴兒、紅箭、小孔雀成了那幾年市面上最時髦的觀賞魚。
每到節(jié)假日,西直門南小街那是人挨人、人擠人,買魚的、賣魚的摻和到一塊兒,水泄不通,推著自行車都走不過去。本錢大的魚販子,都是蹬著小三輪。小三輪后頭捎著一個泡沫箱子,箱子里放著成袋的熱帶魚。本錢小的賣魚人,干脆弄個塑料袋,裝上魚和水,打上氧氣,系嚴實了,跟揣蟈蟈葫蘆似的,鼓鼓囊囊直接往懷里一揣,冬天能給熱帶魚保溫,還不顯山、不露水,不容易讓市場管理員給逮著。碰見合適的買主兒,再蔫么悄地把魚掏出來,讓人家瞧。買主兒接過塑料袋,高高舉起,對著光,仰著臉,瞇縫著眼睛,一條、一條認真品評。覺得沒毛病,挺滿意,從兜里摸出幾張錢,往賣魚的手里一塞,然后照方抓藥,也把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往懷里一揣,一只手還得跟外邊隔著衣服護著點,溜溜達達接茬兒逛,什么都不耽誤。
魚市、鳥市每天這么多人逛,吃喝拉撒也是個問題。大概是1989年前后,一位三十來歲的北京大哥,緊挨著鳥市,跟老西直門立交橋東南角的自行車匝道上擺了幾張白茬兒木頭桌子,露天賣牛肉拉面。寒冬臘月,手里提溜著鳥籠子,懷里揣著熱帶魚的老爺們兒,坐在立交橋下,嘀哩吐嚕吃拉面,碗里呼呼呼直冒白氣,腦瓜頂兒上呼呼呼也直冒白氣,桌子旁邊叮了當啷,來回老過自行車,成了那幾年西直門的一景兒。
鳥市的這個拉面攤,利滾利,買賣越做越大,索性跟西直門立交橋旁邊盤了個門臉兒。賣拉面的大哥指著立交橋說事兒,給自己的買賣起了個字號,叫橋頭拉面。這兩年,不少講1990年代北京生活的電視節(jié)目,包括網(wǎng)上的很多資料,都特容易把橋頭拉面跟也在西直門開了好多年的馬世娃拉面弄混了。要說起來,這兩家拉面館其實特容易區(qū)分。馬世娃是清真館子,自打開張就只賣牛肉拉面。橋頭拉面是大教館子,除了牛肉拉面,捎帶手也賣老北京打鹵面和鹵煮火燒。
1999年,西直門立交橋拆舊蓋新,魚市和鳥市搬回到阜成門東北角的出生地,成了好多人記憶里的那個老官園。西內(nèi)南小街的魚市后來成了和公主墳齊名的手機一條街,好多北京人的第一臺諾基亞應該都是跟那兒買的。借著手機一條街,還有北京北站趴活兒“的哥”的人氣兒,橋頭拉面守著新西直門立交橋,又紅火了挺長時間,直到前些年西內(nèi)平房區(qū)拆遷改造。
2018年,搬遷到北洼路軍樂團旁邊的老官園市場已經(jīng)變成了工地,反倒是淡出北京人視野好幾年的橋頭拉面回歸西直門,在高梁橋附近找了個門臉兒,重張開業(yè)。冬日正午,周圍寫字樓上班的白領們呼朋喚友,吆五喝六,擁擠在面館里。拉面鍋冒出的白氣和人嘴呼出的白氣水乳交融,氤氳蒸騰,在玻璃上凝成厚厚的一層露珠。隔著玻璃向內(nèi)張望,能看見的只有一個個模糊的身影,一碗碗模糊的拉面。那感覺就仿佛我們曾經(jīng)的生活,遠看清晰無比、恍如昨日,走近細看反而恍恍惚惚,抓不住,也摸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