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崇軒
南華門東四條,太原老城區(qū)一條平常的小胡同。史載它是上世紀三十年代以南華門為基點,建宅成巷自然形成的。但它卻是山西當代文學的“大本營”,四五代作家聚集的“文學村”。從五十年代開始,它就一直是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的駐地。一個不大的小院落,兩棟老舊的辦公樓,院子里花草樹木葳蕤、蓬勃。胡同兩廂有七八幢高高低低的家屬樓。
二三十年前,人稱 “西李馬胡孫”的馬烽、西戎、李束為、孫謙、胡正還健在,院里人圖簡便稱“五老”,他們是“山藥蛋派”的主將。主帥趙樹理也曾在這院里住過多年,1970年不幸去世。這個流派還有一位重要作家李古北,但因種種原因被人們淡忘了。八九十年代之際,文學還是社會的重要版塊,“西李馬胡孫”老驥伏櫪,創(chuàng)造了他們?nèi)缤硐家粯拥墓廨x。“晉軍”享譽全國,更年輕的一代作家成長起來。山西文學界可謂“四世同堂”?!拔謇稀痹跐u漸老去,但他們依然是這院子里的靈魂。在不長的、狹窄的、有一緩坡的胡同里,經(jīng)??梢钥吹剿麄兊纳碛?。馬烽老師弓著腰、咳嗽著走下坡來;孫謙老師手提著裝菜的塑料袋,晃晃蕩蕩走回去;李束為老師拄著拐杖,步子莊重地踱出胡同;胡正老師一邊跟人們打哈哈,一邊步伐輕盈地走進辦公院。個頭敦實、滿臉笑容的西戎老師,邊走邊跟人們打招呼,看到孩子就會逗幾句。他是《山西文學》的老主編,看到我就會問問刊物的情況,說說編輯的事情。記得1996年《山西文學》創(chuàng)刊40周年之際,刊物連推三期“中國鄉(xiāng)村小說特輯”,西戎老師在胡同看到我,興奮地說:“三期特輯我看了,不錯!不管文壇上搞什么,不管別的作家搞什么,我們就是要這樣搞……農(nóng)村小說是我們的傳統(tǒng),是我們的優(yōu)勢……”西戎老師血壓高,好激動,他對刊物的感情,對我的期望,溢于言表。人生易老天難老。從1994年開始到2011年的17年間,李束為、孫謙、西戎、馬烽、胡正老師,陸續(xù)離開了我們。但行走在東四條胡同里,眼前常常浮現(xiàn)出“五老”的身影,感受到他們魂魄的無處不在。
“山藥蛋”代表作家五老上世紀八十代年中期在一起。左起:胡正、西戎、束為、馬烽、孫謙(攝影/曹平安)
“西李馬胡孫”“山藥蛋派”這兩個稱謂、概念,是編輯家、評論家李國濤老師,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創(chuàng)造、發(fā)明的。他把“稀里馬虎”這個口頭俗詞加“孫”字,成為“五老”的代詞;把“山藥蛋”這一山西最常見的菜名加“派”字,成為一個文學流派的名稱。以俗化雅,形象好記,已成為進入文學史的名稱、概念。真是一個天才的創(chuàng)造!
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二十多年的工作經(jīng)歷中,我與“五老”都有所接觸、交往,特別是西戎老師,更密切一些。1988年夏天,我調(diào)到山西作協(xié)《山西文學》編輯部工作。當時作協(xié)進人,可謂既寬又嚴,寬松的是不看你的關系、身份,嚴格的是重視你的實績、能力。當時西戎老師是作協(xié)主席,經(jīng)他的手調(diào)入一大批“晉軍”主力作家,有些原來的身份是工人、農(nóng)民。我調(diào)入作協(xié),但卻沒有拜望西戎老師,也未想過“表示”一下。當時大家都這樣。胡同里看到下班的西戎老師,我慌忙表示感謝,他滿臉堆笑地說:“調(diào)來了,好好當編輯,《山西文學》要靠你們年輕人了?!毖劾餄M是鼓勵。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從1949年成立到1988年第三次作代會,經(jīng)歷多位主席。西戎老師1955年從中國作協(xié)調(diào)回山西作協(xié),開始擔任副主席,兼機關刊物《火花》主編,一直到1966年機關倒閉、刊物停辦。1976年省文藝工作室成立、創(chuàng)辦《汾水》雜志,他再度擔任主編,直到1982年卸去主編職務。1980年山西作協(xié)第二次作代會,他當選主席;1988年11月在第三次作代會上,他因年事已高,不再擔任主席。前前后后幾十年,他獻身山西作協(xié),獻身文學事業(yè),是山西文學真正的“執(zhí)牛耳者”。
西戎老師離休之后,依然堅持寫作,參加各種會議,關注青年作家的創(chuàng)作,特別是關心《山西文學》的辦刊情況。我1993年開始主持《山西文學》工作,一碰到西戎老師,他總會問到刊物,如辦刊經(jīng)費、扶植新人。有時會說:這一期XXX那篇小說真不錯。作者是哪里人???他寫了稿子會裝在信封里,用毛筆寫一封簡信,由收發(fā)室轉(zhuǎn)給我。有時則會爬上二樓,送到編輯部,同編輯們聊聊天。在人們的心目中,西戎老師是一位和藹可親、真誠坦率的長者。他總是笑瞇瞇的,顯得那樣善良、單純,甚至有一種母性的溫柔、慈祥。但有時又顯得很直很剛。譬如1999年美國導彈轟炸了我南斯拉夫大使館,作協(xié)召開座談會。西戎老師率先發(fā)言,他滿臉緋紅,怒發(fā)沖冠,大聲道:“美國導彈炸了我們大使館,我們造了那么多原子彈,為什么不能扔兩顆?中國就是這樣好欺負嗎?”邊說邊拍桌子。眾人愕然,見識了這位老作家的脾氣之大和赤子之心。
清楚記得1999年6月26日,省文聯(lián)省作協(xié)召開張平長篇小說《十面埋伏》研討會,西戎老師前往參加。但北京的、省委的發(fā)言人太多,西戎老師的發(fā)言竟放在下午。中午沒有休息,西戎老師顯得有點疲憊,而一旦開講,他滿臉紅潤,情緒激動,講到趙樹理,講到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關系,講到張平作品的品格和價值,竟有四五十分鐘。講完就靠在胡正老師身邊一動不動。我就坐在他的后面一排,急忙上前幫胡正老師扶著。救護車很快趕來送往醫(yī)院,腦溢血,做了手術。生命保住了,但從此不能行動,不能說話,2001年1月6日去世。張平痛悔地說:“西戎老師倒在了我的作品研討會上。”“他的一段話,竟成了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遺言!”
作家留給世界的,一是他的行狀,有的會寫成傳記,一是他的作品,傳諸后世?!拔骼铖R胡孫”最后一位辭世的是胡正老師,在2011年,迄今已11年時間。我們再不能向他們請教、與他們對話,但他們每個人都留下了文集,成為山西文學寶貴的精神遺產(chǎn)。對“山藥蛋派”作家的作品,我是熟悉的,趙樹理、馬烽、李古北,做過較系統(tǒng)的研究,其他四位,讀過代表作。我以為對這一代人,評論界的研究已較為全面、深入了,但依然需要突破、深化。倘若停滯在為農(nóng)村、農(nóng)民寫作,探索通俗化、大眾化形式等層面,就沒有什么意義和意思了。這幾年我從作家的多重身份和思想構(gòu)成的角度,切入趙樹理、馬烽的人生和創(chuàng)作,寫了一些文章,似乎找到了一條新的路徑。就是說“山藥蛋派”作家的身份,并不那樣簡單,他們是由農(nóng)民、干部、作家三者構(gòu)成的,可稱“三位一體”。在不同時期、不同作品創(chuàng)作中,三種身份處于一種動態(tài)分合中;三種身份越和諧,作品在思想藝術上越成功。西戎的小說自然也有這樣的特征。
去年翻閱《火花》舊刊,在1957年第8期,突然看到一篇署名何仁的散文《母親的晚年》。瀏覽一遍,疑惑泛起。這位“何仁”是誰呢?明明是小說,怎么放在散文欄目中?描寫、語言頗有西戎小說的特點,內(nèi)文標題又分明是西戎的手筆。翻閱西戎老師1957年之后出版的幾本小說集,又沒有這篇作品。某日,靈感一閃,找出2001年山西人民出版社的五卷本《西戎文集》小說卷,赫然看到了這篇作品,心中豁然開朗。
1957年是一個先放后收、“風聲鶴唳”的年代,全國涌現(xiàn)了很多優(yōu)秀作品,但很快受到批評。山西文學同樣如此,不少作家作品被質(zhì)疑和批評。此時西戎老師擔任《火花》主編,他對文學形勢心知肚明。這篇小說創(chuàng)作于這年六月,他一定心里打鼓,怕它惹禍,于是放在散文欄目中,又臨時化名,才把它編迄付梓。作品巧妙地躲過了可能的一劫,顯示了西戎老師的編輯智慧。小說描述年輕的公家干部吳恩與汪怡夫妻倆,工作很忙,追求時髦生活,有了第一個孩子,以哄騙的方法招來了丈夫的老母親,承擔了全部家務和帶孩子的任務,像保姆一樣。等到孩子大了,便把年老多病的母親打發(fā)回老家。作品突出地諷刺、批評了年輕干部進入城市,追求奢靡生活、淡忘傳統(tǒng)孝道的社會傾向;歌頌了母親不顧老病之身,忍辱負重,為兒女無私奉獻的母愛精神。這樣的現(xiàn)象,在當時、現(xiàn)在屢見不鮮。作家是從道德的角度,批評兩位年輕人的。但這樣的描寫,在當時完全可能引出一場批評。譬如孫謙老師的兩篇短篇小說,寫的就是年輕干部喜新厭舊、離婚再娶的故事,結(jié)果導致猛烈批判。在當時,描寫干部、群眾的落后、腐化,特別是作為作品主角,是需要十分謹慎的。
油然想到西戎老師的《賴大嫂》,小說寫農(nóng)業(yè)社推行養(yǎng)豬政策,自私的賴大嫂三次養(yǎng)豬,終于認識了自己的錯誤,煥發(fā)了為自己也為社里謀利的集體主義精神。但這篇小說卻在六十年代初期受到了公開的嚴厲批評,認為賴大嫂是“‘中間人物’的一個標本”。其實小說最可貴的是,塑造了一位自私、要強、潑辣的傳統(tǒng)家庭婦女的典型形象,表現(xiàn)了這樣的婦女在社會主義運動中的受挫、轉(zhuǎn)變、進步,民間社會和生活描繪得栩栩如生。在如上兩篇小說中,都折射出作家在政治、政策與現(xiàn)實、人物之間,理性上關注政治、政策,情感上傾向生活、人物的矛盾,他以一個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嚴謹,表現(xiàn)了現(xiàn)實、人物的真實。
“山藥蛋派”作家,表面看,他們奉行革命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緊跟政治、時代,真誠謳歌國家、政策,寫下大量光明的作品。但深入看,他們又敏銳地發(fā)現(xiàn)社會、人生中的一些問題甚至陰暗面,予以揭露和批判,寫下一些暴露性作品。在歌頌與暴露之間,反映了他們思想、精神上的矛盾、困惑。在農(nóng)民、干部、作家三種身份之中的選擇,體現(xiàn)了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一種深刻、勇敢。趙樹理的《邪不壓正》《“鍛煉鍛煉”》,馬烽的《一篇特寫》《“三年早知道”》,李古北的《奇跡》《破案》,束為的《于得水的飯碗》,孫謙的《有這樣一個女人》《奇異的離婚故事》,西戎的《母親的晚年》《賴大嫂》等等。這些作品都曾受到批判,但又確實是現(xiàn)實主義精品力作,代表了他們小說上思想藝術的高度。這些作品在推動、校正社會前行中,發(fā)揮了不可低估的積極作用。
閱讀西戎老師的評論文章,竟震動、感動了我。他在新時期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做過多次回顧、反思,經(jīng)常講到政策與生活的關系。他說:“至于政策本身,只能作為一種特定的歷史背景,而且寫起作品來,不能過多地考慮政策的條文,而應更多地考慮如何放手地去塑造人物。在許多時候,一些人的思想,往往是和政策精神相抵觸的,而這許多相互矛盾斗爭的存在,正是揭示生活和人物心靈隱秘的重要途徑,也是決定一篇作品中所反映的生活是否真實的關鍵所在?!边@些話,今天依然富有生命力。
2022年是西戎老師誕辰100周年,也是馬烽老師誕辰100周年?;仡櫵麄兤D苦而曲折的人生經(jīng)歷,重讀他們質(zhì)樸而豐厚的文學作品,我們才有可能真正走近、繼承他們。